梦江南

楔子

梦里的江南,没有烟雨朦胧,没有青石小巷,没有画船碧水,也没有婉约女子,更没有浪漫邂逅。

梦里的江南,发酵一个神奇的故事,有死去的爷爷奶奶,有一只稚气可爱的小白猪……

传说,穿过可能有绿柳拂堤的瘦西湖,沿大路继续西行,再穿过一个浪人区,爬上九百九十九级白玉台阶,就可抵达一个叫黄鹤楼的地方,那里是最接近天堂地方。

在那里,有机会和死去的人见面,一起说话,一起吃饭,甚至,有缘人,可以得到神奇的愿望珠,实现一个愿望。

1

我,爸爸,妈妈,还有一只叫肥肥的宠物猪,正穿过一片浓密的雾。太阳很大,像一个闪亮的钢盔,透过雾气,扣在头顶。

肥肥不停“哼哼唧唧”。

妈妈说:“肥肥肯定饿了,走了这么远,它还没有吃东西。”

我说:“吃啥吃,就知道吃!”

爸爸说:“我刚把咱们的口粮给它了,十个馒头,九根火腿。”

肥肥还在“哼哼唧唧”,我承认,它成功惹怒了我——还不知道走多远呢,你一头破猪就吃光了我们全部的口粮?

叔叔能忍,嫂嫂不能忍!隐隐约约,看到它扭来扭去的肥屁股,瞧准了,我狠狠踹出一脚。

它打了个滚,滑稽地爬了起来,怨毒的眼神,仿佛要刺穿我。

我说:“人的事,你一头破猪掺和啥!”

妈妈说:“我的亲亲啊,你打它干嘛?肥肥做够猪了,想去黄鹤楼看看,能不能找到愿望珠,做一回人。”

说完,她把肥肥抱了起来,好一通哄,像对待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哈哈大笑:“笑死人了,一头猪要做人?一点儿猪的觉悟都没有!做人有什么好,有本事去做神仙!”

肥肥听我一说,又哼唧起来,那个装出来的委屈样儿,能把人恶心死。

雾转淡。远处,一片灰蒙蒙的湖水,无力荡起层层涟漪。

爸爸说:“你们少说两句,看,瘦西湖到了!”

2

看着眼前这片不像水的水,我忍不住感叹,瘦西湖,真他妈瘦!说好的风景如画呢?说好的美女如云呢?

我仰天长啸:“骗子!”

瘦西湖上滚来一个闷雷,“轰”地一声砸在我的头顶。

我稀疏的头发根根竖起,我的骨骼嘎嘎直响,我的皮肤烧焦、发臭,像水底的淤泥。

爸爸埋怨我,嫌对这个世界不够敬畏,惹来天雷。

我没有说话,我鄙视他的处事哲学。一辈子小心翼翼,一辈子当农民,烂在泥土里,被人骗,还要感恩戴德?哪儿说理去!

“有本事你劈死我!”我大喊,“骗子!骗子!骗子!”

“哎呀呀,我的祖宗,你少说两句,这离黄鹤楼还远着呢,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要人命嘛!”妈妈扔下肥肥,奔过来,一把抱紧我,眼泪“噗噗”往下流。

肥肥拽拽地挨了过来,满猪脸的委屈,它衔住妈妈的裤脚,不住地“哼哼唧唧”。

“肥肥,算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儿子,我就剩这一个儿子了!我也没白疼你一场……”妈妈竟嘤嘤哭了起来。

这让我觉得很丢脸,有意思吗,求一头破猪!看着肥肥那个不情愿的样子,我真想一脚把它踢开,可是,我悲凉地发现,我浑身酸软无力,别说踹他,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唉!”想到黄鹤楼,我叹了口气,不争气的眼泪,汩汩而下。

“躺下!”妈妈命令我,看我躺了下来,她又对眉头紧锁、一声不吭的爸爸说,“去给儿子找点儿水喝,西湖再瘦,水还是有的。”

“狗操的!”爸爸咒骂一声,踉跄着脚步,向远处行去。

起风了。我躺在地上,模糊泪眼中,爸爸瘦削的背影比西湖还瘦。

我突然很累,闭了眼。正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的脚、身上、脸上一阵酥酥痒痒。我睁眼,发现一条湿漉漉的舌头正丧心病狂地舔舐我。

“我靠!”我一拳砸在猪脸上。

我听到肥肥“昂昂”直叫,凄厉的声音,直抵人心。

我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人家肥肥不计前嫌,一寸一寸帮我治愈——虽然治疗方式有点儿惨不忍睹,我这般恩将仇报,总归不对。

妈妈却笑了,喃喃道:“有力气了就好,蛮好!”

肥肥一听,白眼一翻,极悲壮地晕倒了。

这时,我看到爸爸背着手,从远处走来。他两手空空,显然没有找到能喝的水。

“狗操的!”他说。

3

浪人,没有家。他们的生命,从一开始,就交给了流浪。

他们从来也不问路人从哪里来,也不关心路人往哪里去。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他们不会哭,只会笑。

找不到吃的,他们在肚子的“叽里咕噜”里笑;住的地方,被野兽夺走了,他们在尘土纷扬的路上笑。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他们嘻嘻哈哈地活,也嘻嘻哈哈地死。

我把肥肥从肩膀上托下来,轻轻放在地上。这头该死的猪,竟然把口水流在我的脖颈上了。

“哎呦,我这暴脾气呀!”我抬起手,斗争良久,却终究没忍心敲上去。

我说:“妈,你得给肥肥减肥,满身肉,累死个人了!”

妈妈说:“猪不肥了,还叫猪?”

爸爸补充了一句:“肥肥不肥了,还叫肥肥?”

我无言以对。

“肥肉好吃!”一个浪人说。“瘦肉好吃!”另一个浪人说。“肥肉好吃!”“瘦肉好吃!”一个浪人一拳打在另一个浪人脸上,另一个浪人一脚踹在一个浪人肚子上。他们扭作一团。

我觉得有趣,饶有趣味地观看。他们精疲力竭了,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依旧怒发冲冠,横眉冷对。

我对他们说:“好吃,不好吃,吃了才知道啊!”

一个浪人问:“可以吃?”

我微笑,我点头。

另一个浪人问:“真的可以吃?”

我点头,我微笑。

“来,吃猪!”他们彼此搀扶,坚定地走向肥肥。目露凶光,垂涎三尺。

肥肥一骨碌爬了起来,怨毒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

“你这个熊孩子!”妈妈嘟着嘴,手指轻点我的脑门,赶紧向肥肥追去。

“狗操的!”爸爸横了我一眼,跟在妈妈后面,追了上去。

我哈哈大笑。两个浪人看着我,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猪跑了!”他们笑着说。

“叫你装!”我笑着说。

4

我追上他们时。爸爸正坐在第一级白玉台阶上抽纸烟。妈妈抱着肥肥,面对着台阶,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肥肥看到我走了过来,立刻把头扎进妈妈怀里。这头破猪,它竟然还在恼我。

我尴尬地笑着说:“浪人的腿脚,早放荒了,你没看那架打的啊,跟挠痒痒似的,一点儿血性都没有。他们哪儿会追得上肥肥啊,瞧给你们紧张的。”

妈妈头也不回地说:“肥肥是猪!瞧你能的,你个熊孩子!”

“唉——”妈妈又叹气了。

“狗操的!”爸爸把烟蒂一脚踩碎,背着手,朝台阶上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比瘦西湖还瘦。

妈妈问我:“你还记得《白玉歌谣》吗?”

我笑着点头。我唱了起来:

“白玉台阶九百九,

别人走过自己走;

走过春来走过秋,

风里雨里不回头。

人生百年不羁留,

爱恨情仇心上肉;

一步两步步步走,

过了黑夜就是昼。”

“我们先走,你和肥肥跟在后面。记住:别管遇见了啥,一直走!”妈妈说完,踏上了白玉台阶。

肥肥眼巴巴看着我,那个楚楚可怜样儿,幸亏没让妈妈看见,要不,她肯定舍不得放下它。

“‘别人走过自己走’,懂不,白玉台阶得自己走才算数,真不愧是猪脑子!”

说完,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禁闭双眼,踏了上去。

过往的岁月,幻化成无数的影像,在我的身边出现。我在得到,我在失去。当死去的弟弟从空气中出现,我停了下来,泪如雨下。

我看到他忧郁的双眼,我看到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手里擎着一支纸烟。

我说:“我去黄鹤楼,就是要见你,见爷爷、奶奶……”

他说:“所以,我来见你了。哥,很遗憾,我的世界里,没有你。”

“你怎么不抽呢?”接过他手中的纸烟,我问。

“我不会啊——”他说。

我皱眉,我悲伤地发现:这个他是理想的他,不是真的他。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装满贫穷的房子,一边说着女人,一边分抽纸烟,有股辛辣的味道,在我齿中弥漫,永世难忘。

我说:“你不是他!”

他看了我一眼,扭曲成一片云,飘走了。

我拾级而上。我知道,前面才是黄鹤楼。

当我终于攀上最后一个白玉台阶,我看到爸爸、妈妈彼此手紧握着手,满脸焦急,满脸悲戚。他们看到了我,然后相视而笑,任泪水从眼角滑落。

“你妈说,你过不了失去关,到不了黄鹤楼,我就没信!”爸爸脸上的皱纹闪闪发光。

“你们呢?”我问。我的弟弟,不是他们的儿子吗?他们失去的青春,失去的亲人,不该更扰人吗?

“我们还有你!”他们异口同声。

最后爬上来的肥肥,刚好听到,一个趔趄,它差一点跌下白玉台阶。

5

黄鹤楼没有黄鹤,却是真楼。

烟火弥漫,白袍厨师满地走,各色美食随处可见,腾腾的热气直冒,排骨,鱼,熊掌,鸡翅……

一个烫金大招牌,分外惹眼,文曰:“再聚前缘黄鹤楼。”

肥肥高兴地在地上打滚。

妈妈小声问我:“我们有钱吗?”

“有!”我说。

“那我上个厕所?”妈妈有点儿难为情,“这回不怕肚子空了……”

“狗操的!”爸爸笑着说,“我也上个厕所,松松裤腰带!”

肥肥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小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实。

人到黄鹤楼,一切靠机缘。机缘是什么?没人知道。我们的理解是,想干嘛干嘛,该干嘛干嘛,该来的,自己就会来了。

现在,我们的念头只有一个:吃!

黄鹤楼真壮观,不愧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食物气味,单是闻一闻,就能把人喂饱。

各色包间,都有帘幕遮挡,吆喝声,笑骂声,行酒令声,赞美食物声……一齐钻入耳朵,挑动人的敏感神经,让人熨帖。

模样端庄的服务员,走在我们前面,莲步款款。

“诸位,黄鹤楼是一个遍地惊喜的地方,善缘如影随形。当你们到了你们该到的地方,你们前面的服务员,就会消失,你们的缘,就等在那个包间。”

不知装在哪里的扬声器,把语音清晰传到我们的耳畔。

“狗操的,有那么神吗?”我笑呵呵地说。

“你个熊孩子!”爸爸从后面踢我一脚。

再抬头看时,前面款步轻移的小姐姐,早已不知去向。

“看来,就是这里!”

帘幕拉开,我看到,爷爷坐在桌边,正手把了一壶温好的老酒,逐杯斟满,满桌都是昔日团圆的杀猪菜,香味扑鼻,奶奶正把亲手烙的大饼放在桌子正中间。

“爸、妈!”爸爸声音嘶哑。

“狗操的,可来了!”爷爷热泪盈眶,“来,都坐,一家人就该在一起,都坐!”

肥肥也爬上了桌子,奇怪的是,那么讲究的爷爷,这次一点儿也没怪罪,还在它面前放了一个酒杯。

“来了就好,一个都不能少!”爷爷说。

我心说:爷爷你是不是眼花了,这是一头猪,哪门子的不能少?瞧它那摇头摆尾的样儿,还真是不见外呢!难道它看不到,这满桌都是杀猪菜?相煎何太急啊!

“你们哥俩,也喝一杯!”爷爷笑着说。

“我和它?有没有搞错?”我没好气地说。我有怨气,真的,我没有看到我最想看到的人!

可这时,我才发现,那个肥肥不见了,我看到一张微笑的脸。

“哥,真想你,我得到了愿望珠,可以再做一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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