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对面那座很高很高的大山顶上,一轮火红的大阳正冉冉升起。开始只露出一些红光,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大半个笑脸,在太阳大半个笑脸的注视下,村庄和田野也了像渡了一层金色,这抹金色也照在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脸上,她手中拿着一柱香,正虔诚的对天空朝拜,嘴唇不停的一张一合,念念有词。天上的神仙,地下神仙,过路的神仙,东南西北的神仙,周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周家的后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中年妇女的媳妇正在生孩子,从凌晨一点多钟就开始有反应了,整整折腾了五个多小时了,还没生下来,媳妇一会清醒一个昏睡,一会大喊大叫一会又无声无息,真让人心惊胆战的。这是媳妇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的第一个孙子(女)。
半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已经完全从对面的大山深处跳出来了,还在慢慢慢慢的向空中升起,光芒四射,又红又大,把它旁边的云彩都照得红光满面,那些云彩一朵又一朵,形态万千,飘荡在天际。不一会儿,一些云彩飘到了一块儿,组成了一个美丽的图案,像极了一只凤凰。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从房内传出,然后又传出一串婴儿的啼哭声音。“生了,生了,终于生了,老姐姐,老姐姐,媳妇生了一个漂亮的千金。”
中年妇女赶紧走到接生婆的面前,问道:“大人,小孩都平安吗?”“平安,平安着呢。女人生孩子,生第一个总是会辛苦些,后面再生就会很快了,姐姐心地善良,一定会有很多孙子孙女的。”接生婆笑眯眯的说。
中年妇女马上煮了一大碗荷包蛋给接生婆吃,然后又把一个红包塞进接生婆的手中说:“辛苦大妹子了。”
中年妇女并没有因为生的是女儿就不高兴,这是她的第一个孙辈。她唯一的儿子是聋哑人,加上家中条件不是很好,曾经一直担心儿子会打光棍,担心会后继无人,现在好了,有了第一个孩子,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中年妇女想起孙女出生的时候,天空中刚好出现了一只漂亮的云凤凰,就给孙女取名叫:彩凤,那一年是1956年。
(二)
彩凤出生之后,奶奶(中年妇女)对这第一个孙女疼爱有加。当彩凤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奶奶一字一句的教她说话,妈妈闲时唱歌给她听,也教她唱歌。耳濡目染,几岁的彩凤就会唱很多歌,这些歌有小调,有口口相传的民歌,也有国粹京剧。彩凤越长大越乖巧懂事,见谁都会张开巧嘴主动叫人,谁见了也都要夸她几句。
在小彩凤的印象当中,有一个场景一直深深的烙在她心中。那就是母亲带领腰鼓队打腰鼓的场景。母亲年青时是村里腰鼓队的队长,每年的元宵节,十里八乡的腰鼓队就聚在一起举行腰鼓比赛。母亲常年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松油大长辫子,打起腰鼓来长辫子随着鼓点一甩一甩,走三步,退一步,扭下腰,转个圈,随着身体的摆动,腰间的红绸布与手中的红飘带随之一飘一散,长辫子与红绸布两者相互搭配,彩凤感觉母亲美得就像仙女,她认为母亲是村子中最漂亮的母亲。
母亲后来又生了一个妹妹和三个弟弟,有一个弟弟在三岁的时候长‘白喉’死了。60年代,是中国生产资料最紧张的时代,家中的口粮经常不够吃,奶奶就带着彩凤与妹妹彩娇山上摘能吃的野菜,每次上山摘野菜,彩凤和妹妹就会一边摘野菜一边放声歌唱。她们从山下唱到山上,从这座山唱到那座山。彩凤与妹妹无论是去放牛,还是打柴或是割草,都喜欢唱歌,她俩那清脆婉转的歌声常常能得到一起在山上做事的大人们的称赞,有时还会引来其它喜欢唱歌青年的对唱。
大家都说:这两个小丫头的歌声都赶上刘三姐了,特别是彩凤那丫头,人又长得俊,个子又高,才十三、四岁,看着就像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没想到哑巴的女儿会是全村最漂亮歌声最好听的孩子。
六、七十年代,很多人口多的村子都有自己的戏班子,每年的春节,元宵节,都会搭戏台子演戏,或者有钱人家办红白喜事,都有请戏班子去唱。唱戏的人一般都是从村子里面选出来的,彩凤自然是作为头号种子选了进去。
每个星期戏班子都会选时间进行排练,特别是临近节日的时候,几乎每个晚上都要排练。彩凤不仅唱功好,记忆力、模仿力也超强。生、旦、净、末、丑,都能扮得了,唱、念、作、打教两次就会。
每次村子上唱一回大戏,彩凤的名气就会大一圈,唱大戏的时候,只要彩凤一出场,一亮相、还没开唱,坐在下面的人就开始鼓掌,大家都说彩凤扮相好,声音好听,咬字清楚,谁都喜欢听她唱。加之那时的娱乐节目比较少,无论是哪个村子放电影或唱大戏,方圆十里八乡的人,特别是年青人,都喜欢成群结队的赶去看。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的传,彩凤成了十里八乡最漂亮最出名的姑娘。
那些日子也是彩凤最无忧无虑,自由生长的美好岁月。
(三)
快乐的日子总是时光飞逝,一晃时间已经到了1974年,彩凤已经18岁了。18岁的姑娘一朵花,一朵最娇艳的花。那时候,18岁是谈婚论嫁最好的年纪。
那年10月,奶奶脖子上忽然长了一个东西,肿肿的,红红的,越来越大,同时嘴巴里面还长满了水泡样的东西,说话与吃饭都很痛苦,奶奶每天躺在床上痛苦的哼哼唧唧的。
开始奶奶自己在家治疗,(奶奶也懂些医术,加之家中经济有限)但一点用都没有,反而越来越严重,最后只好去一家听说治病很高明的医生家里。那时候,没有车,到哪都靠双脚走路,且很多都是山路。彩凤、彩娇、父亲、叔叔四人用竹睡椅做了一副抬轿,四个人轮着抬奶奶上路了。
当四人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汗流浃背的把奶奶抬到医生家中的时候,医生家正在吃早饭。医生有一儿二女。儿子是个年青小伙子,也是学医的,长相秀气斯文,笑容灿烂。一抬头就看见了因为赶路一脸汗水,皮肤却是又红又白,身材高挑的彩凤与俊俏的彩娇。马上放下手中的饭碗,叫妹妹去打一盆水,然后自己进房拿出一块新的毛巾,叫彩凤与彩娇洗把脸,并一再强调说,毛巾是新的,没用过一次。洗完脸,又诚恳的叫几个人一起吃饭。
由于奶奶的病很严重,必须住下来治疗,父亲与叔叔只好先回去做事,彩凤与彩娇留下来照顾奶奶。医生一家对奶奶的病很上心,特别是医生的儿子刘建国,每天都会来看奶奶好几次,刘建国经常一边查看奶奶的病情,一边询问奶奶家中的一些基本情况,有时还会叫彩凤跟他一起去拿药。不仅如此,刘建国一家自从奶奶住下来的第二天开始,每天都给她们三个人准备营养丰盛的早餐,在刘医生一家的精心治疗与细心照顾之下,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转。
在刘建国的心中,两个女孩子他都喜欢,大姐娇美,小妹俊俏。但藏在建国心尖上的人,还是大姐彩凤,按一般常理,也是姐姐先嫁。
又一天早晨,刘建国送来三碗早餐,她们三个人正低头吃着,奶奶偶然一抬头,发现刘建国一直盯着彩凤微微笑,虽然彩凤什么都没看见。吃完早餐,奶奶叫彩娇把碗收走,然后问彩凤:“大丫头,你是不是跟刘医生的儿子好上了,你现在老老实实的把你们的情况说一说。”
彩凤马上辩解:“哪有的事,我们只是说过几次话而已。”“都说过哪些话?”奶奶用她那双大眼死死的盯着彩凤问道。“也没说什么,刘医生只是问了一下我们家中的一些情况,问我有几个兄弟姐妹,还有父母亲的身体情况,他一听说我母亲有很严重的哮喘病,还好心的说,他一定会想办法给母亲治好,就这些。”
“就这些还不够吗?你也不用骗我,我的眼睛就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我看一眼就知道你们有意思了。我们家与他家非亲非故,刘医生家为什么每天给我们准备这么好的早餐?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不能再住下去了,再住下去,你们就会出事了。二丫头,你现在马上去跟医生说,我们要出院,带着药回去吃。”
不一会儿,彩娇回来了,说:“奶奶,医生说你的病还没完全好,还不能出院。还有,你刚刚和姐姐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刘医生有什么不好?会治病,性格也好。更重要的是,他说,他能治好我母亲的哮喘,奶奶你没看见吗?母亲每次一咳嗽,就咳得气都喘不上来,母亲的病那么重,难道不需要好好治吗?”
“就你会说话吗?你一个女孩家怎么这么没羞耻感呢?你姐的婚事是你该管的事吗?家中的事我心中有数。二丫头,你给我出去。”奶奶把彩娇一通骂。彩娇只好一边走出去,一边心中数落奶奶,说奶奶得这个病,就是爱骂人骂出来的。
奶奶虽然当天没走成,但过了两天,奶奶听说刘建国去市里进药去了,马上跟他老子说她要出院,医生劝不住,只好让他们带着药走了。
(四)
晚上,刘建国一回家,放下手中的药品,就往彩凤奶奶住的房间跑,他一天没见着心爱的姑娘了,心中思念得直痒痒的。他今天在市里还特意买了一条红色的丝巾,准备送给彩凤。没想到一走进房间,一个人也没有了,床上也整理得干净整齐。他又跑去问父亲,父亲说,中午她们就走了,怎么留都留不住。建国一听说她们走了,生气的对父亲说:“你怎么连个人都留不住呀,你怎么可以让她们回去呢?”
父母开始很奇怪儿子怎么会生这样大的气,过一会他们就明白了儿子生气的原因。其实他们自己也喜欢彩凤这个女娃,又勤快,又懂事,长得又漂亮,这样的女娃如果能给自己做媳妇,那是天大的好事呀。
自从彩凤她们走后,建国整天没精打采,不吃饭,不做事,建国的母亲有一次偷偷的去儿子房间看了一眼,发现儿子不是坐着呆呆地看着那条红色丝巾,就是躺在床上把丝巾罩在自己脸上唉声叹气。这样过了三四天,做母亲的实在不忍心看儿子这样遭罪,又怕儿子想不开。就对老医生说:“要不叫媒人去给儿子做媒吧。”
两天之后,老医生找的媒人就来到了彩凤家,向彩凤的奶奶道明来意,奶奶婉转的说:“你们来晚了,照理来说,刘医生家那样好的家庭,我们是求之不得呀,要知道,我的病还是刘医生一手治好的呢。可是我们彩凤已经许了人家了,是我娘家李家庄的一个叔伯侄子,现在部队当兵,等他一回来,就让他们结婚。”
当彩凤知道奶奶回绝了刘医生家请来的媒人之后,心中更是百般滋味,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她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做事,让自己狠命的做事,不是上山割草,就是挑粪下地,不是种菜就是浇菜,累了就放声歌唱,唱完《沙家浜》: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她态度不卑又不亢。 他神情不阴又不阳……
又唱《红灯记》:我家的表叔多得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完了接着再唱《红色娘子军》:向前进,向前进,红色娘子军……
奶奶有一双火眼金睛,自然是看出了点眉目来了。于是把彩凤叫来,还把彩凤的母亲也叫过来,说:“大丫头,我跟你说啊,刘医生家中的好,我看得到,但他们家的不好,我也知道,先不说刘建国那‘八’字脚,你知道他们家的成份是什么吗?是地主。现在这世道,也不知道会怎么个变化法,说不定哪天他家就会被戴高帽,挂大牌子抓上台去批斗了,万一你嫁过会,连累了家中怎么办?再说了,李家庄的品品多好,家中的成份是贫农,人也有文化,现在在部队当兵,他们家的情况我是知根知底的,明年品品就回来了,回来之后你们就考虑结婚。还有你,奶奶又指着母亲说,你再好好的跟大丫头说说,出了什么乱子,我第一个骂的就是你。”
母亲是奶奶的童养媳,奶奶一言不合就骂母亲,母亲从来不敢顶嘴。母亲抹着眼泪对彩凤说:“大丫头,我知道你心中的想法,可我也知道你奶奶的性子,她做出的决定,九头水牛都拉不回。”
彩凤看着眼泪婆娑的母亲,又想起奶奶的话,也就含泪对母亲点了点头。
(五)
媒人从彩凤家出来后就去了刘建国家,把彩凤奶奶的话说给刘建国一家听,刘建国一家只好摇头叹息。但建国死都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他想着一定要亲自见到彩凤,要听她亲口说出真相。
建国从媒婆的口中得知了彩凤家的具体位置。某天,天还没亮就出了家门,快马加鞭的走啊走,等走到了彩凤的村子,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在离彩凤家不远处等着。终于等着彩凤出门割草,建国偷偷的跟上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叫住彩凤,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彩凤不能如实的告知建国真实的原因,她怕建国听了心中会接受不,只说: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了。
建国当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是追问,但不管建国怎么追问,彩凤总是那一句话: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了,求你也不要逼问我了。
最后建国没办法,掏出那条红色的丝巾对彩凤说:“这是你们从我家离开的那天,我从市里买回来的,我准备一回来就送给你,可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已经走了。我一直把它放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见着你就可以送给你。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来找我。”
彩凤无论如何都不肯要,建国说:“如果你不要,我就一直跟着你。”没办法,彩凤只好含泪收下。然后看着建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建国一步一步的走远,彩凤手上死死的抓着那条红色的丝巾,望着建国远去的身影,眼泪一直在脸上流淌着,流淌着。当建国的身影越来越小时,彩凤赶紧爬上更高处,希望能把建国的身影看得更久一些。
直到建国的身影完全不见了,彩凤才回过头来,把丝巾小心翼翼的装进口袋中,然后一边割草一边情不自禁的唱起了她唱了千万遍的歌:我家的表叔多得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唱完了那首,然后又唱起了: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一边唱,一边流泪。
后来,彩凤就经常会接到李家庄的李品从部队写来的信。一年之后,李品从部队转业回来了。彩凤见到李品后,心中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李品个子跟彩凤差不多,肤色很黑,更主要的是,彩凤感觉与李品说话总说不到一块去。
但两人的婚事却并没有因为两人没有好感而停止。半年之后,彩凤就跟李品结婚了,婚后的日子过得很是清贫。
后来,刘建国也知道彩凤嫁去了李家庄,建国在行医的时候,只要听说是李家庄的人,他都会忍不住问一句,你认识那个周家坪嫁到李家庄的周彩凤吗?她现在过得好吗?如果来人说过得不好,建国的心就会痛一下,如果来人说,过得还好,建国就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