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朋友推荐，我从乌镇的胡同中走过，行至路尽头，就能看到一家很小的戏院。还没进的门中，忽地听到小鼓声由低到高，胡琴声好像由极远处飘来，待两种乐器都息了声响，就听得一线花腔抛了出来。
唐朝强盛，四夷皆服，有万邦来朝。当时崇礼佛法，时有高僧进出于长安太极宫，是以寺庙林立，称有千殿。
开成三年，我被家母送入寺庙时，已有六岁。
仍记得她离开时的场景，身上是整日里都穿着的深色长衫，全然不见别家女人用的裙帔。寺庙门前的阶梯已被绵密的树荫覆盖，她送我到庙门，便有知客僧过来问礼，她把我推到知客僧怀里，然后头也未回的转向回路。我冲出门去，想跟着她，可未追得几步，就已看不见她的痕迹。我从日落等到日出，全然忘记了平日里所惧怕的黑夜，也忘记了山里奇异的鸟鸣，最终也未再看见她。
知客僧把我带到方丈前，方丈问我，可愿出家？我摇摇头，说，我要回家。方丈不言，手中佛珠转得更快，等殿内光线从大佛金身的慈悲之笑拂到供桌上的香炉时，有一年轻僧人越众而出，不与其他人身着同色僧袍，只是穿着黑色单衣。他低眉而道，师父，就由我收下他吧。方丈手中佛珠突然裂开，顿时一阵无律的声响打碎了这庄穆宁静，方丈看着一地碎珠，过得半晌，只是挥手，说道，都下去吧。
师父带着我，并不教我学习佛经佛法，只是让我跟着知客僧日日清扫寺庙，接引香客。日出日落，春去秋来，落叶却没有扫完的时候。有香客来，对我施礼，我也还礼，对我口宣佛号。我也宣一声佛号，问我佛理，我却不知，我曾问过师父，什么是佛？师父说佛离我们太远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佛？我说，天天扫地、引客，能离佛近一点么？师父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寺庙庭院中多植松柏银杏，唯有师父的小院中种有一株桃树，说是小院，不如说是废弃的柴房。并不在寺庙中，而在墙外小路中，每次功课完毕后，师父都带着我逆着人群回到小院。院子前后不过十数步的距离，仅有一大一小两间居所。每到下雨时，就能听到屋内屋外同时响起雨水落地的声音，时有飞虫光顾，扰人清静。虽然破旧，师父却打扫的干净。院中的桃树更是勤于修剪，每到春分前后，就有绯红的云开在院中，师父每到此时就盘坐在树下，眼神悠远。我却不爱看这些，只觉得这些花朵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喜欢吃桃子，纠缠着师父问，什么时候能吃桃子。
师父眼里全是笑意，说，这株桃树是结不了果的。
会昌二年，不断有僧人还俗，我问师父，和尚也有家么？师父说，你是从哪里来？我点点头，说道，他们若是忘了回家的路呢？师父说，那就回寺庙，寺庙也是家。方丈翌日把寺中召集在正殿前，说道，道门欲我佛门，请得武宗谕旨，明年二月，于长安城内论法，此去凶险难测，不想去的都还俗去罢，我都准了。说完就过身去面向佛像金身，众多僧人面面相觑，沉默一阵后，就有人道一声我佛慈悲，然后离开。师父穿过众人，递给方丈一物，说道，师父，你的转珠没带。
会昌三年，师父临行前换了月白僧衣，站在桃花树下许久，才轻声说道，怕是看不到今年的桃花了。说完吩咐我好好照顾桃花树，等着他回来给我买桃子吃。我点点头，看着方丈和他带着不过几人的行伍穿过满是树荫的台阶，穿过起伏的山道，慢慢地消失在寺前。我心中升起一阵恐惧，想起母亲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越过这山道，离开了我。
七月十五，方丈和师父如约回来。方丈神色匆匆，召集寺内剩余僧众收拾行囊，转投他寺。方丈问师父，可是想清楚了？师父笑着点了点头，方丈一声叹息，敬了师父一礼，低颂，我佛慈悲，然后把袈裟，禅杖，佛珠为师父佩戴好，众人施礼，道，见过方丈。
师父请退众人，只带我回到小院。我问他，当了方丈是不是很高兴，我听别的僧人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当方丈了。师父没回答，只是笑着问我，愿意不愿意听他讲一个故事。我说，好啊好啊。
师父说，他以前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差不多跟我这般大。有一次女香客带着她女儿来还愿。女香客跟方丈说话时，他就偷偷看那女孩，那女孩看见了，也不害羞，径直走过摸了摸他的光头，问他叫什么名字。那时他从来没接触过女孩，更是支吾不知所言。那女孩儿看他憋得满脸通红，更觉得有趣，轻笑起来。直到那女香客带着那女孩走，他也忘记了去问她的名字，只记得她身上绣的一朵桃花。师父说，从那之后再没见过这般可爱的女孩了。他日夜在寺庙门口等那女孩回来，看遍了日出日落，松涛鸟鸣，崎岖山道，这一等，就过了二十年。我问师父，后悔么？师父说，不后悔啦，我在唐武宗的宫殿里看见了她，她成了贵妃，过得安稳我就放心啦。说完师父摸了摸我的头，道，跟着师祖去收拾东西吧，我在这看看桃花就去找你们。
师祖带这寺庙内剩余的几位僧人从寺内走到山脚，已经月至中天。师祖，远望着山中寺庙的方向，灰白的眉毛动也未动，跟我说，你师父拖我告诉你一件事，现在是时候了。这次觐见武宗，你师父终于见到他当年倾心的女孩，可她已为贵妃。当年我因此事罚他思过，我只当他凡心未消，可这一等就是二十年。他智慧天赋，俱都绝顶，我恨他为情所困，更罚他住进柴房，没想到最后还是靠他才挽救下寺庙道统。道门出了个天赋才情绝世的人物，在武宗前论法，压的我佛门无人可应对。他更有嘲笑，若是能从我胯下穿过便留你等一线生机。你师父当着所有的人，从那人胯下钻过，武宗和道门更是大笑，钻过之后，手掌合十，口宣佛号。
那道人笑称，佛祖也救不了你。你师傅问邀他辩法，一旬之后，那道人哑口无言。武宗这才放了一线生机，保留我佛门道统。下殿之后，他便告诉我，让我带着你们离开寺庙逃奔别处，只因道门留不下他，武宗也容不下他，只有他死，寺庙道统才能传承。我问他，不去看他一眼，他说不看啦，我们回家吧。
话音未落，之间山中升起一道火光，正是寺庙的位置。我看见师父身着袈裟，端坐在寺庙门口，合成佛礼，低颂佛号，面露慈悲，口中含笑。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从山道离去的人会有怎样感情。
我驻足许久，才清醒过来，转身便从原路返回，只听得背后有余音传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