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很大。鹅毛大雪飘然而落,无声地沉积在树梢街道上。此时已是江南的早春,但这场风雪来的如此突然和猛烈,就像一夜之间回到了寒冬。不过,就算是江南的冬季,也少有这么大的雪。
一片,两片,三片……
雪地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上下飞跃,一柄精钢长剑在他手里翻动伸缩,而剑身堆积着他接落的飞雪。
少年的身法虽算不上优美灵动,但在这场雪里东走西顾,也毫无普通孩子的笨拙姿态。
不知不觉,剑上的雪已经压弯了剑身,少年的额头也渗出汗水。此时,忽听得不远处一声喊叫:“议少爷,该吃饭了!”
陆议抹去额头的汗水,将剑反手插入背上的剑鞘,仰头回应:“这就来了!”
风雪之中,陆议急奔回了陆府。雪地上他刚留下的脚印,不过片刻便又被雪覆上。在这场大雪里,又还有什么能留下?
“好大的雪,难得今年有这么大雪啊!”饭桌上,陆家的家主陆康感慨道。陆康年近七十,但仍旧英姿焕发。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今年雪这么大,看来是要大丰收了!”席上陆绩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用筷子夹菜,还口齿不清地大声喊。
陆绩是陆康最小的儿子,年纪比陆康的从孙陆议还小。老来得子,陆绩又聪明伶俐,陆康自然最喜欢。曾经陆康带这幼子去九江时谒见袁术,走时陆绩偷藏在袖子里的橘子掉了出来,袁术笑道:“这孩子,临走还要带橘子回去!”没想到陆绩竟不慌不忙答:“我母亲喜欢吃橘子,我带些回去给她。”那时陆绩不过才六岁。袁术惊讶于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孝心,便派人送了一车橘子来庐江。
如今陆绩也不过才七岁,但谈吐学识,巧辩多言,全家没人能比。
陆康听得又是陆绩急着接话,笑道:“瑞雪兆丰年,好啊!议儿,你说这春后大雪,是瑞雪还是异兆啊?”
陆议正在低头吃饭,突然被问到,慢慢放下筷子,先站起身向陆康行了个礼,才答到:“回爷爷:春后不久,谷物未播。大雪滋润大地,冻杀灾虫。待冰雪消融后,再播谷种田,自然是好。”
陆康捋了捋胡须,说:“议儿说的不错。只是几日前我看城东那边已经有人播种了,这大雪下来,稻谷都要被冻坏压坏了吧。嗯,陆儁,你去处理下。”
陆儁是陆康长子,跟随陆康处理庐江事务已有几十年,这等事自是不在话下。
陆议也含笑点头,坐下继续吃饭。
陆儁也领过父命,见盘中还有一块鸡腿,继而伸筷去夹。
这时陆绩却忽然拉住长兄,用力咬下手中一块大鸡腿肉,说:“不,这块你不能吃!”
陆儁打趣道:“嘿,你不是已经有一块了吗?你不会还想要吧?”陆康也舒眉看着陆绩说:“你兄长也要吃一块,怎么,你还不让了?”
陆绩囫囵吞下一大块鸡腿肉,一时噎住了,又忙喝了一大口茶,连咳嗽几声后才能说出话来,就连陆议看了,也觉得可笑。只听陆绩说:“不行不行,咳咳……你是兄长……也不能吃!”
陆儁大笑:“你已经吃了一块了,就算你让一块给我,好吗?”陆儁本来也不会和他抢,只是看到弟弟因为一块鸡腿急成这样,便想要开个玩笑,筷子又伸近了几分。
不想陆绩竟然猛然拉回兄长的手,忙说:“这块鸡腿是留给伯言的,只有他才配吃!”
陆议听了这句话,不免愕然!
伯言,正是陆议的字。陆议与陆绩虽是叔侄,但论年纪陆议还长陆儁几岁。因此两人私下交流,都按同辈相称。
陆儁一时没明白过来,一只手僵在饭桌上。而陆康却沉声问:“为什么这块鸡腿非议儿吃不可呢?”
陆议不是陆康亲孙。陆议爷爷乃是陆康的亲兄陆纡,在大汉朝廷里做城门校尉。陆议父亲早亡,是以才寄居在陆康家中。陆议此时只盼着陆绩能改口,或者说出个让众人都能笑的答案。
陆绩不紧不慢说:“春后大雪,我说瑞雪兆丰年,伯言说大雪宜推迟播种。雪的好处坏处,都让我们两给说了,既然我吃了一块鸡腿,伯言自然要吃另一块了。”
陆康这才脸色转笑,说:“什么东西!你与议儿关系好就关系好,少扯这些没用的。”
陆儁也缩回手臂,笑道:“有理有理!那好,这块鸡腿我就让了!”
陆议听言忙要推辞,但陆绩竟立马把那块鸡腿夹进陆议碗里,还朝陆议偷偷一笑。陆议再推辞不得,只能面带愧色的接受了。
“议儿恭谦有礼,追仰圣贤,你再看看你,反倒是整天吃喝玩乐口出不逊,真不知你和议儿是怎么玩到一块去的!”陆康虽然是想夸奖陆议,却不知不觉也把陆绩带进去了。
陆绩却一脸满不在乎地自顾自啃着鸡腿,而陆议则面露羞涩,默默地扒着饭。
陆康是庐江城的太守,因此庐江陆家在整个江东都是大家族,除去进朝为官的,族内二百多人同居庐江。不过陆家人多,自然分为陆康一脉与其他。陆康一脉的都是陆康的直亲,在庐江地位固然要高出旁人。唯有陆议,生的聪明伶俐,天资极好,却又幼年丧父,因此长期寄居在陆康家中,表面与陆康家人无异。
但陆议聪颖,从不恃宠自傲,更努力勤习剑法与书文。庐江陆家祖传一套飞燕剑法,这套剑法号称江东剑首,共四十九式,也唯有陆家家主可以参悟剑法的后十三式式。陆康时常担忧,自己两个儿子,长子天赋平平,幼子贪玩懒散,这套飞燕剑,怕是陆议练得都要比他们好!
说到陆议,陆康又不禁默然。陆议虽然天资极好,但毕竟不是自己一脉,按规矩只能传他剑法的前三十六式。偏偏陆议天赋异禀,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三十六式竟已全部学会,唯欠火候。只是议儿明事理,三十六式学完,便不再要求学剩下的十三式了。但按照自己两个儿子的现况推测,就算把十三式传给他两,恐怕能领悟的也不过七八。陆康常想,若议儿是我亲孙,那该多好。
午饭过后,风雪俞紧,众人便各自回屋,生起小炭炉烤火取暖。
“伯言伯言,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诶!”陆绩双手在火炉上不停翻动。不过从饭厅到屋子的几步路,小脸已经被冻得通红。因为风雪太大,他怕陆议再练剑会伤了身体,因此拉他进屋取暖。
陆议声音有点低沉:“这么大的雪,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听说这场雪席卷了整个江东,不少地方都受灾严重。”
“整个江东?吴郡也有吗?丹阳也有吗?”
陆议点头:“有的。江东六郡都有。”
陆绩挠了挠头,面露不解:“江东这么靠南,下雪已是罕见。这回还下这么大的雪,而且覆盖六郡,这很反常啊。”
陆议叹息:“是啊。只希望这场天灾是个结束。”
“嗯嗯。现在天下大乱,先是黄巾军,再是十常侍,后来又来了个董卓。不过还好都没影响到我们江东。”
陆议眼睛望着窗外的雪,整个人静的出奇。随后,突然问出一句:“你觉得,袁术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这个?”陆绩虽然好奇,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那次我和父亲一起去见过他。他排场很大,厅堂里有一条很长很大的地毯,招待我们用的都是上好的饭菜水果,就是和我们说起话来总是怪怪的。”
“怎么怪?”
“嗯……他和我们说话时都不看着我们的。而且每次和爷爷聊起天下格局,总是要先大笑几声才继续说下去。听他的笑声,真是比晚上风吹过窗户的声音还要吓人。”
陆议微微皱眉:“这样啊……那你们有去看过他的军队嘛?”
陆绩说:“当然了。父亲去那总是要参观军营的。他的军营可大了,总共得有有好几百个帐篷,军马也有五六千匹,武器军装充备,将士也都生龙活虎的。”
“袁家四世三公,有此积淀也是应该。”陆议说,“你还看到了些什么?”
“应该没什么了吧……”陆绩挠了挠头,“还有就是吃饭。袁术吃饭可丰盛了,他自己每天喝水喝的都是蜜水,每餐饭里不可无肉,而且瓜果零食一应俱全。反正一看上去就是大户人家。”
陆议听了,却暗自神伤,心想:“当今遭逢乱世,袁术有扫平叛逆之能,居然拥兵自重,锦衣玉食,看来也是个胸无大志的乱世小人。”
火炉里的火越烧越旺。陆议拿起剑背在身上:“我要去练剑了,你坐着休息吧。”
陆绩忙站起身:“你就要去练剑了啊?这才没注意多久,连饭菜都还在胃里打滚呢。”
陆议紧了紧衣物,对陆绩说:“你好好休息吧,我休息够了。”又抬头看了看天:“趁风雪还没停,再练一会。”
陆绩失落的说:“哦……那好,你去吧。”
陆议嘴角勉力微笑,出门迎着风雪而去。
陆绩也想走回自己的屋子。不过又想风雪之大,回去了也没什么事,还是继续留在伯言房里吧。
这间房布置简洁,东西干净,远不如陆绩自己的房间里有趣的东西多。不过陆议的屋子里书倒是不少,陆绩每每来了,若是要等陆议练剑回来,就会随手那一本书自己看。因此两人关系最是要好。
风雪天练剑,对陆议而言是个天赐良机。飞燕剑重剑法身形,却对内力修为的提升没有太大帮助。但人在风雪天练剑,体内就会自然而然生出对抗风雪寒意的热量。在风雪中每练一次功,内力修为便提高了稍许。虽然不如修炼内功来的快,但总比没有的好。
不过一场这么大的风雪,对平常生活影响还是远大于给练剑带来的好处的。
风雪交加的官道上,一队人马缓慢前行。
“纪哥,这也太怪了吧?这江东怎么是这副模样,跟去了洛阳一次似得。”
被叫做纪哥的是袁术帐下的猛将纪灵。纪灵旁边一人叹道:“这他妈什么鬼差事,我们好歹也是军中数一数二的部队,居然没在前线杀敌,反倒是被派来求人了!”
纪灵沉声说:“别乱说话!这次去庐江借粮是军师妙计。如果成了,说明庐江有依附之心,也就用不着麻烦了。如果不成,我们要仔细探清庐江城的底细,下次再来,就是破城之日!”
“还借个什么粮?我们都来了,直接就攻下这破庐江城就是了。低声下气找人借粮,那哪是我们的作风?”
“别再废话!”纪灵怒斥,“你是将帅还是我是将帅?庐江城是你动动嘴皮子就能攻破的吗?再行几里路,趁天黑前找一处平地安营休息。”
纪灵说完,后面的将士不敢再抱怨,只好在雪地里慢慢行军。
“最好,陆康不要这么快把粮食交出来。听说陆家飞燕剑名头不小,我倒是很想比试比试!”纪灵心里默默想着,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栓在马上的刀。
飞燕剑,可是号称江东剑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