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的梦并不是真事,只是一个化装的代替物……
——弗洛伊德
终于有机会来写写梦。
我没有写过,以后多数也不会再写。
我写过的小说,经常被朋友指责真真假假、故弄玄虚。他们问我,到底哪些是真有其事,哪些是胡编乱造的,都被我含糊其辞搪塞过去了。但这次不。这次我可以声明:现在要写的这篇,所有涉及的人儿,所有讲述的事儿,所有谈到的理儿,无一不是假的,都是我一时脑袋抽筋随手捏造的,一切如真包换。
我前面说写梦是个机会,并且以后不会再写,是因为他们说我就快死了,哪也不能去,啥也不能干,只能坐床上,看看书,写写字,累了就躺床上,想想事儿,做做梦。总之,我后面的日子要在床上度过了,像张海迪大姐姐那样,像霍金大师那样。不过没那么久,他们说,我很快就会死在梦里。
几天前我刚知道这个准信儿的时候,我险些蔫儿了。后来我觉得,挺好。我认为,死在梦里是件神秘美妙、千载难遇的事儿。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死过,我不能想象,也无从揣摩。但我知道,现在我自己愿意这样死。只要死在我想死的那个梦里。
死在这个世界与活在那个世界,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梦把世界隔离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我活在哪一块儿,哪一块儿就是我的真实世界,其余都是虚假的、梦幻的、不现实的。
当真是虚假的、梦幻的、不现实的吗?那为什么孙珏和黄茹,她俩全都真儿真儿的晃动在我跟前?我跟孙珏结婚,我同时跟黄茹纠结,可我现在几乎分不清,她们俩到底谁在我的现实世界里,谁在我的梦境世界里。我只知道我就快死了。他们确诊说,我会阳衰而死,就是像隋炀帝那样,力大如牛,但是精尽而亡。一开始,大约半年前,我还分得清谁在现实谁在梦里,后来我就开始懵了。再往后,就完全分不清了。就连我这会儿坐这张床上,写这篇关于梦的东西,我也吃不准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
中国古书里,《应梦录》、《梦隽》、《周公解梦书》、《纪梦要览》、《异梦全书》、《梦占逸旨》等等,我全读过,全是扯淡,唯一觉得有点儿靠谱的《占梦书》,还是残本,说不上有多少价值。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太玄奥了, 断断续续翻过两遍,当时没懂,到现在也不懂,说不上有多少道理,我开头假模假式引用他的那句话,也不是出自《梦的解析》,而是《精神分析引论》。所以关于心理学上的梦,我说不了太多。
我关注跟文学沾边儿的那些个梦。
比如最初关注的黄粱一梦,讲大白天做美梦的事儿,眼一闭,荣华富贵就来了,眼一睁,荣华富贵就没了,为之神往,为之上下求索,但我一直把这梦跟南柯一梦搞混掉。后来知道,一个出自《枕中记》,一个出自《南柯太守传》,全是唐代人的梦。
再比如后来关注的庄周梦蝶,讲不知道自个儿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个儿。这梦反反复复絮叨了两千年,当故事说,当玄理说,现在拿我的梦设身处地想,觉得没准儿庄老前辈还真梦见过,真纠结过。在《庄子》那本夸大其辞的小说里,梦蝶兴许是他留下的唯一真话。
这些是古远的梦。
近的,我关注过鲁迅,他那句“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让我惦记、疑惑、尝试了许多年,所以前一阵再看大片《盗梦空间》,丝毫见怪不怪,感觉卑之无甚新意,不过是鲁迅那句话的扩充延展。再后来关注过格雷厄姆·格林,这个一辈子二十一次获得诺贝尔奖提名却始终没有得奖的家伙,写过一本前无古人的《梦之日记》,耐耐心心把他的梦一个个记录下来,读着仿佛小说,但比他的所有小说都带劲儿。博尔赫斯刚好反之,这个一辈子只写了七十个小短篇就成为“作家的作家”的老头儿,每个小说都读着像梦,每个我曾经都想模仿,后来觉得他这种梦境般的小说,约略仿佛李白的诗,但可欣赏,不可模仿。
我扯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无非说明我对梦这玩意儿,有种古老的迷恋和特殊的见地。我很早就幻想在耳朵里接上激光彩打,夜里睡觉一做梦,打印机自动运作,梦被打印在A4纸上。好像还是弗洛伊德,他说理论上可以人为“织梦”,想梦见通奸就梦见通奸,像梦见杀人就梦见杀人。我反复测试过无数次,睡前提醒自己,每次梦见的都不是提醒自己的那个梦,所以我曾经觉得,弗洛伊德不但难懂,并且是个大骗子。所以我跟格林一样,拿个小本儿搁枕头边,一梦醒,觉得带劲儿,就立马开灯记下来。我记了厚厚一本,给几个朋友看过,他们说真他妈瞎鸡巴扯淡。我记下的那些梦里,偶尔有连贯性的,像电视连续剧,于是人说我不是异类便是神经极度衰弱,得看医生。现在看来,比起梦见黄茹的半年,以往那些剧情连贯的梦,实在太不成规模了。
我第一次梦见黄茹就印象极度深刻,梦醒之后,能记起全程细节。新婚之夜巫山云雨,我居然梦见孙珏之外的其他女人,这让我多少有些羞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通常,梦里所见所遇,是白天熟悉的事与人,但是在结婚之前,我确信从未认识过黄茹。我对女人的容颜,天生具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因此这让我感到莫名的纳闷儿。
孙珏是我喜欢的女人类型,安静,聪慧,白净,适合结婚,消磨后半辈子。
黄茹也是我喜欢的女人类型,婉转,性感,长腿,适合偷情,消磨后半辈子的空隙。
最大的问题依然在于,她俩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以至于我也逐渐分不清我在哪个世界。
严格说来,我跟孙珏也不能算是同一个世界。她好静,我好动;她高挑,我短小;她贤淑,我自私;她豁达,我精明;她出身富家,老爸是有名的晋商,上过《RICH》杂志封面,我生在穷乡僻壤,祖上三代务农,一年挣的钱够不上一份儿上门礼。共同点有两个,一个是我与孙珏都不怀乡,她从山西,我从浙江,都来到上海,努力生根发芽,开出小花,另一个是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也许知道我为什么爱她,但至今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爱我。我们的婚姻是一长串阴差阳错的极端组合,我们的婚礼办得无限风光,这些差不多全是她同她的富商老爸五年斗争的结果。我们住进她老爸赞助的复式婚房,开始步入纳尼亚般的未知世界,从那一晚疯狂的做爱开始。事实上,五年漫长的恋爱里,我们做过无数次爱,每一次都仿佛初夜,却没有一次能同新婚之夜相提并论。高潮到来的时候,我记得孙珏在我耳边无比悠长地呢喃道:“我终于是你的了——”接着在我的右臂弯里,赤裸而幽静地睡去。我也随着她的沉睡,毫无杂念地进入我的梦境。
我在梦里先是来到一片黄昏下的海滩。我不知道这是哪。我喜欢海,连带喜欢那个早死的名叫海子的诗人。但我只去过三处海滩,一处是连云港的黄海,一处是青岛的东海,一处是希腊的爱琴海。我以为爱琴海已经是我此生所见海景的极致,现在知道,我梦里来到的那片海滩,看到的那片海水,爱琴海与它相比,只仿佛一碗白水,它美得让我窒息。我不知道是不是孙珏的一条胳膊此刻正压在我的胸口,从而导致我梦里呼吸困难。我在海滩上、海水前、海风里徜徉了足足有两个钟头,然后循着弧度极小的半圆形沙滩,又走了大约半个钟头,一从树林突然出现在海水对面。我信步迈了进去,发现那是一片原始森林,类似潘多拉星球,但是视觉更加规整,不碍观瞻,多是腰阔数围垂直生长的美国松、冬青等。再往里走,五百米许深处,我看到一座木屋,不是一小间,而是一座纯木制的洋房,尖顶,两层高,有花,有藤蔓,正门的通路用碎石铺设,在泥地与木屋间自然过渡。
我当时一定知道这是个梦,因为当我径直进屋见到黄茹时,居然毫不惊讶。黄茹也不惊讶,她脸朝外,侧卧在一张精致的木床上,身体中间盖一条米黄色毛毯,毛毯衬出饱满圆润的臀部曲线,同时将棕色的身体隔成两段,上面一段是身子,凝滑如脂,但是被胳膊随意遮挡,我看不见她完整的胸部,只隐约瞥见一丝乳沟,下面一段是同样润滑闪亮的大腿与小腿,绵长绝美,我几乎不敢注目。
见我走进,她好像已等候我多时地问道:“你终于来了。”
我当然不认识她。我说:“你认识我?”
“是的,早就认识了,只是因为我在你梦里,并且从没主动找过你,所以你不认识我。其实我已经见过你多次,商场里,会议厅,电影院,包括这片海滩和这片森林。你来这里度过蜜月,不记得了吗?”
“难怪我感觉似曾相识,你这么一说,我有点印象了,我似乎梦见过。你就住在这里?”
“这里也是我的度假区,不同的是,你偶尔才来,甚至可能一辈子只来一次,而我每个周末都来。这套屋子是我特地请人造的。自从反复见到你之后,我曾多次主动梦见过你,梦见你的世界,就像你梦见我的世界。在你的世界,我认真了解过你,每了解一次,就更希望你能梦见我一次。所以我几乎知道你的一切,你的名字,你的职业,你的家庭,你的感情,刚才又梦见你结婚了,跟孙珏,是吗?”
“是的,就今天。但是,你知道我这么多,我对你却一无所知。”
“你会知道的,只要你乐意。但是今天你只需要知道我叫黄茹。”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着实迷糊了一阵。我以为睡在我臂弯里的是孙珏,最后发现是黄茹。我就像回家那样自然地睡到了那张木床上,跟她做了爱,我相信任何心智健全的男人在黄茹的肉体与诚意面前,都不可能违背那样的冲动。当我真正醒过来,醒在孙珏身边的时候,我看到铁证如山,我遗精了。孙珏对此十分不解。我扭头看看枕边的小本儿,却没有立刻写下这个梦。我觉得这个梦太暧昧,我生怕孙珏看了心里不爽。可是我晕乎乎的脑袋里,还飘荡着离开黄茹时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很多失落的情人都会问的一句话:
“假如早一些认识我,你还会跟她结婚吗?”
这个梦没有跟别的梦一样就此结束。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天天梦遗。也就是说,我每天都会见到黄茹,并且像当初爱上孙珏一样,每次见面都会做爱。做爱场所延伸到与黄茹见面的各种地方,星级酒店,商务楼顶,私车后座,夜深人静的办公室,以及此前属于黄茹现在属于我们的森林小屋,还有黄茹在城市中心租借的居室。我开始熟悉黄茹的世界,那个我以往不知道的世界,不同于我生活过和看到过的任何地方。我从没听说过那个地名,但并不觉得怪异。
我的生活仿佛格雷的画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黄茹是我的梦中情人,但我早已不觉得她存在于我的梦里,我开始跟她筹划我们的将来。与此同时,我对孙珏的愧疚感越积越深,虽然她对我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全然不知。自从认识黄茹,自从拥有了黄茹的肉体,我必须承认,我对孙珏的欲望一落千丈。她是个好妻子,我不希望她有所察觉,因此每次入睡之前,我竭尽一切努力,表现出对她一如既往的渴求,她虽然担心我的身体,还是会被我调动起来,迎合,沉醉,失语,直到完全尽欢。这时候我才睡去,去见梦里的黄茹,然后同样竭尽一切努力,跟黄茹行欢。
我已经离不开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我不是袋鼠,我没有两根阴茎,供我轮流使唤。我上半夜跟孙珏做爱,下半夜跟黄茹做爱,日复一日从不间断,我开始精神恍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最致命的是,我常常把孙珏和黄茹给整反,错以为孙珏是梦,而黄茹是现实。孙珏看到我每天梦遗,起初以为是我不能从她身上得到满足,当我逐渐消瘦下去,面色如蜡,茶饭不香,她彻底担忧起来。她带我去了全上海最好的男性医院,在医生的勒令下,强制断绝了跟我的性行为,却发现任何药物和措施都无法阻止我梦遗,并且遗量比以往更多。我相信所有的专家都已倾尽了他们的毕生所学,病情表上的诊断结果每天都在修正。最后一条修正结果,确切说法我忘了,简单总结就是:没辙了,等死吧。
我在孙珏的世界越虚弱,在黄茹得世界就越精神。黄茹也知道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境况,她为我担忧,但她担忧的根本原因是,她怕我做不到了无牵恋,舍不得离开和孙珏在一起的那个世界。黄茹说,离开那个世界,才是真正与她生活在一起的唯一途径,到那时候,她就不再是我的梦,孙珏才是梦,假如我梦见孙珏的话。
我此刻呆着的这间病房这张病床,已经不是叫我等死的那所男性医院,而是一所私家心理诊所。这是孙珏在她的心理学专业朋友的建议下,采取的最后行动。她终于开始警觉我的梦中生活,虽然她不知道我在梦里究竟做了什么,但她希望通过现代精神疗法,阻止我再进入那些梦境。我觉得没用,依然是徒劳。因为还是弗洛伊德说过,你越想阻止一个梦,你越会进入那个梦。所以现在我只希望,当我离开孙珏之后,偶尔还能再梦见她,当她看到我这最后一篇梦的日记,不至于悲痛欲绝,忌恨于我。
新浪微博:@上帝的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