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有知晴树
【1】
1988年，是个幸运年。
那一年，母亲终于不顾她父母的反对，嫁给了落魄诗人顾安。那一年，她又毫不客气的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也就是我哥哥顾南，以及我顾北。
母亲说，我和我哥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为了生我们俩，足足在手术室里疼了一天一夜，她觉得她快要死了。她当时并不知道肚子里其实装着两个娃，她只知道为了给顾安传宗接代死了也甘愿，然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晕了过去。
当母亲醒来的时候，两个可爱的小宝宝就依偎在她身旁，她的身体有些乏，乏的都抱不动两个孩子，但内心却很欢喜。可顾安却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成了两个儿子的爹，一时间又喜又悲，喜的是母子平安，悲的是如何养活这个四口之家。
母亲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顾安，只好说了句“我明天就出去找份工作，你别急。”顾安才安静了下来。
刚生产完的女人根本找不到工作，更何况还是十指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母亲，就更加不能了。她想到去找她的父母帮忙，以解燃眉之急。
第二天，母亲怀着忐忑的心敲了敲家门，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妈，我回来了。”母亲有些羞愧，又有些无奈。“借我点钱吧，家里两个孩子供不起了。”她知道这么做很丢脸，更何况当初她走的那么决绝，一想到这她就有些害怕。
“钱我这倒是有点，你都拿去用吧，虽然不多但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以后还是别回来了，让你爸看到非打断你的腿不可。”说完，姥姥紧紧抱住了母亲，用肩膀抹了抹眼睛里的泪珠，黯然的离开了。
或许从那时起，母亲便学会了哀怨。她开始不再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她会抱怨顾安不知上进只知作词作赋，会抱怨我和哥哥调皮捣蛋，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妇女该有的样子。
在我满周岁之后，母亲决定在外面的小巷里开一个饭馆，将她唯一拿手的绝活以求生计，虽然收入不多，倒也让家里得到了稳定的经济来源。
东城是我的故乡，最初是一片繁华富饶的城市，人们相处和睦，一片祥和。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古代兵家的必争之地，连年的战争把这座城弄得千疮百孔。后来改革开放了，大家都以为终于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却只看到周边那些城市一个个的高楼耸立，如鱼得水，而东城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怎么也不肯长大。
顾安说，都怪这条江，将整座城市分成了两瓣儿，南也不是，北也不是，所以我们的经济才会不好过。然后他就会给我们讲他曾经的梦想。
那时候小，望着涛涛不绝的江水就起了玩心，也没怎么听清顾安说过的话。倒是只看着他总是望着江的对岸，似乎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到江的对面去，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2】
顾安是个诗人，也是我父亲，虽然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记得六岁那年，满城的桃花都开得特别茂盛，香气弥漫在大街小巷里，每当一阵微风拂过，整颗心都陶醉了，整个胃都有了食欲。于是我就央求母亲给我做桃花烙酥，而母亲看着我可怜巴巴的样子，也就顺了我的意。
桃花酥是个很费油的甜品，那时候的猪油是很贵的，但做出来的口感也是酥香可口。于是当母亲端给我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的往嘴里塞。正巧顾安在这时候回来了，闻到我满嘴的油香，顿时火冒三丈，拎着块尺子就要打我，说我是败家子，母亲也拉不住他，我的整条胳膊就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火辣辣的疼。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恨顾安，我会在母亲面前悄悄编排他几句坏话，也会偷偷拿走他刚刚写好的诗，虽然这样会导致母亲和顾安大吵一架，可我却不怎么担心，因为结果必然是以顾安的落败而告终。
这样欢快的日子过了几年，便不再有了。我初一那年，我母亲的爸爸，也就是我姥爷，他病逝了。病因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只记得当时母亲很是伤情，跪在姥爷的身边迟迟不愿意起来。
姥爷临终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想要留个全尸，不想被火化。另一个是想要一口楠木的棺材，这样住着舒服。
本来老人家的遗愿是要完成的，可正巧当时赶上了国家下令遗体必须火化的政策，所以这一点是很难办到了。想要一口檀木棺材倒是容易的很，可是价钱却很贵，母亲和店里的老板怎么也谈不妥，她有些心灰意冷。
当初嫁给顾安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报社的诗人。虽然挣的钱不多，却也文采斐然，可几年过去了，依然熬不出头，成不了气候，如今的光景，总有些凄凉。
在去火葬场的路上，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冷冰冰的如同一座雕塑，只是在将姥爷的骨灰撒进一口楠木棺材时，抹了抹眼睛。
我不记得我们是如何回去的，只记得回到家的时候，母亲鼓足了气和顾安大吵了一架，摔碎了家里仅有的几个瓷器，那是顾安的宝贝，也是顾安的命。顾安有些不知所措，母亲的言谈举止就像一把刀似的刺在他心里，他有些受不住，逃了出去。
那一夜似乎很漫长，顾安一个人走在街上，无聊的打发着时间，然后就走到了旅馆，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在向他招手，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此刻他更愿意躺在温柔乡里，死在石榴裙下，于是向她走了过去。
路边的灯时明时暗，让人慵懒，让人迷幻。整座城市有一种萧索的气息，它钻进人们的心里，钻进微风里，钻进一场又一场的离别里。
【3】
东城里的人都说，我和顾南长得越来越像了，但他们却从来不会将我们俩认错。
“那是因为你骨子里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忧伤，就像父亲一样。”顾南略有所思的说，“或许你也可以当一个诗人。”
“你说得对，从小到大我都比不上你，无论是学习还是做人，但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顾南成功的激怒了我，如果说他的前半句是一种嘲讽，那么后半句无疑是对我的侮辱。
“回去吧，母亲等不到我们会忙不过来的。”顾南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明明听到我了我的挖苦，却总是假装听不到，那张脸仿佛是一副冰冷的面具，令我有些害怕。
母亲的饭馆越来越好，厨艺也越来越精湛，在东城已经小有名气了，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虽然招了两个伙计，却仍然忙不过来，所以我和哥哥时不时就要去帮忙，以此减轻母亲的负担。
眼看着母亲越做越好，渐渐地，街坊四邻的流言四起，他们都说顾安是个软饭，要靠女人来养活。这话传到了顾安的耳朵里，他想和他们辩论，却犹豫了一下，去找了那个能给他慰藉的女人。
我想那个女人是爱着顾安的，或许比母亲更爱他，才会愿意走进他的人生里，去将他生活里的酸楚咬碎，一口一口的塞进她的肚子里。
那个女人在怀孕六个月后，终于走进了我的家门，我因此可以仔细的打量她，她有着一张瓜子脸，皮肤白的吓人，肚子圆滚滚的，像一个皮球。
她说她要带走顾安，让母亲放弃他。母亲微微笑了笑，她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天真，又有些痴情。于是告诉她说，“爱一个男人没有错，但如果爱上错的男人你不会幸福的，你放手吧，把孩子打掉，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女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她知道母亲的话里意味着什么，选择一个不该爱上的人，就如同将自己推进黑暗里，永远遭人唾弃，于是她走了。
母亲果然遵守了承诺，没有在顾安面前提起过一句话，而顾安也掩饰的很好，丝毫没有破绽，两个人犹如新婚那般相敬如宾，相依相守。那一刻虽然我的潜意识里还存在着紧绷的神经，没完没了的担心着，却又有了一种出奇的镇定。
半个月后，顾安还是离开了，带着他那位心心念念的女人私奔了，并且带走了家里一大笔钱。
那是第一次让我感受到母亲的坚强，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就和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刻不停歇的去赚钱，麻痹着那颗温热的心。
原来我们从未活在真相里，谎言如同胶水，把残酷的现实黏合成一个适合我们生存的世界。
【4】
我想如顾安那般，成为一个诗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许念就在我身旁，他将自己裹在白色的衣衫里，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许念是我的同学，也是我唯一的一位朋友。其他人都讨厌我，理由有很多种。比如我学习差不知上进，比如我没有哥哥那么成熟稳重，再比如我和顾安一样都是要吃软饭的。
我的生活在那时就如空荡荡的荒芜平原，只有晨起的日出与落日的晚霞与我相伴，我看起来既高傲又孤单，就像每一本顾安遗留的诗集那样。
只有许念不一样，他会听我讲所谓的梦想，会告诉我勇敢的向前迈进，会陪伴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想是因为我们的身体里都有着同样孤单的自己，才会停留在彼此的心头。
自从顾安离开东城后，东城的人对我的家有了些许的闲言碎语，每个人都带着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许念说过，这就是生活的波折过后该有的经历，虽然痛苦，却不得不去承受。
我知道母亲打心眼里恨着顾安，但我没想到她连带着也恨起了诗人，所以她将家里那些诗本全到扔到了外面，她要将顾安的一切都抛弃掉。
可她没有想到，我又偷偷的将那些诗本拿了回来，每当夜深人静时偷偷将手电筒藏在被窝里，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沉迷于那些文字里，我感受到了文字的温度，将自己包裹进那个冰冷却又曼妙的世界里。
后来我将大学志愿填进了一所文学院校，许念也一样。虽然母亲一直希望我去读军校，但我违背了她的意愿，我想要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顾南那样，随了她的心愿。
最后许念如愿的考上了那所大学，而顾南也顺利的进了军校，我则落榜了。原因有很多，但最关键的一点是我的数学太差劲。母亲知道后，叹了叹气，说了句“早知道就不给你取名叫顾北，不然也不会成了与顾南截然相反的人。”
就这样我选择留在了东城，有时候我会想，或许这就是命运，命运让我留在了这里。
东城在许念离开的几年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座城市慢慢变得繁华热闹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建筑出现在这里，东城没有了曾经的那般模样，终于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了。
虽然我渴望成为一名诗人，却也在母亲的坚持下选择了一门手艺，成了一名理发师，当许念再次回来的时候，他说:“东城已经变了，它变得躁动不安了，它不再让人迷恋这尘世的烟火了。”
【5】
许念这次回来是准备回学校去教书的，他离不开这座城市，无论外面有多好。而顾南选择了部队，成为了国际维和部队的一员，待遇很好，却有些危险。
自从顾南去了部队后，母亲变了，她爱唠叨了，头发也开始大片大片的花白了，她的精力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岁月开始赐予她厚重与慈祥。
顾南死了，死在了异国他乡，母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悲痛欲绝，她最爱的人就是顾南，最令她骄傲的也是顾南，母亲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开始自责，变得疯魔了。
望着日渐消瘦的母亲，为了安稳她，我找了一个爱我的姑娘，在一年后给她添了一个孙子，母亲十分欢喜，对他爱不释手。
那几年一定是母亲最美好的时光了，她不再为往事而忧伤，或者说将那些往事都埋藏在心底，任岁月侵蚀。
可母亲还是走了，在去年的一场车祸里，母亲为了救孙子被一辆汽车撞倒在血泊里，当我飞奔到医院的时候，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带着氧气罩，身上插满了白色的管子。
医生说母亲属于脑死亡，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当我醒来的时候，妻子和儿子围在我和母亲身边哭泣。
母亲的医药费很贵，每天要花掉上万，可我哪有这么多钱，我卖掉了母亲的饭馆，又东拼西凑了一些，也仅仅够三天的医药费。
于是在第三天的夜晚，我将妻子支走，一个人陪在母亲身边。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拔掉氧气罩，让她安静的沉睡吧。
我有些犹豫，眼泪奔涌而出，我的脑海里回响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她说，顾南顾北，总有一天你们一定可以走南闯北。
我扑通一下跪在了母亲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对她说:“妈，你放心吧，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走南闯北，不给您丢脸。”然后我颤抖的摘下了她脸上的氧气罩。
终于，又一个人奔向了远方，死亡带来了重生，就像所有的爱人和悲伤的人。
注:本文改编自华西都市报的一个真实故事，主人公的母亲为救孙子被撞成了脑死亡患者，因无法负担医药费，母亲救活希望值为零，于是情急下取掉呼吸管。写此文的目的是呼吁“安乐死”立法，让遭受病痛折磨的亲人能够有尊严的离开。我相信只有众善够重，诸恶才能被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