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小菊
《白鹿原》原著里,田小娥的死,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她被公爹鹿三用梭镖刚刃捅死在炕上。
临死前,田小娥回过头来,看着鹿三惊异又凄婉地喊了一声:“啊......大呀......”。
原著里是这样描写的:
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刚刃,扯下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后心刺去,从手感上判断,刀尖已经穿透胸肋。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撑住炕边,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鹿三瞧见眼前的黑暗里有两束灼亮的光......他拔出梭镖刚刃,封堵着的血咕嘟嘟响着,从前胸后心涌出来,窑里就再听不到一丝声息。
作为公爹的鹿三,自始至终都没把田小娥看作儿媳看待,所以才狠心杀了她。
黑娃领回田小娥时,只瞅了一眼,鹿三就疑云四起:
“哪儿来的?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穷家小户的女子,怎么会跟你走?三媒六证了吗?说!给老子说明白”。
为了弄清田小娥的来历,鹿三亲自跑了趟渭北。
待打探明白事情的原委回到白鹿原后,一进门,他先抽了黑娃一记耳光,然后咕咚一声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被救醒后,他断然对黑娃说:
“你快快把这个婊子撵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儿......”。
“婊子”是鹿三对田小娥的一贯称谓。
从见到田小娥那刻起,只要有人提起田小娥,鹿三的称呼都是“那个婊子”。
鹿三对田小娥厌恶且带有侮辱性的称呼,田小娥自然知道,但临死前,她回过头来哀怨地看了一眼鹿三后,还是叫了他一声“大呀”。
这声“大呀”,田小娥叫得不仅凄婉,而且意味深长。
她跟着黑娃私奔到白鹿原上,为了黑娃,在白鹿村遭受的屈辱和不堪,都包含在这一声凄婉的叫声里。
为爱私奔却不得善待
田小娥的父亲田秀才是个书呆子,人称“啃书虫”。除了早诵午习,念书写字外,别的都不会。
因为贪图钱财,他把才十七八岁的女儿,许配给了年龄快奔七十的郭举人,做了他的小妾。
行将就木的郭举人,娶回田小娥并不是为了睡觉生娃,而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养生工具,和家里不花钱的佣人。
嫁给郭举人,田小娥名义上是小妾,实际上连丫鬟都不如,她要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一天三顿伺候郭举人和大老婆的吃喝。
除了这些,她还要洗衣扫地,照顾长工的一日三餐。
大老婆是个霸道严厉的女人,她日夜厮守着丈夫,给他定下了严格的规矩。
只允许他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进田小娥的厢房逍遥一会,事毕之后必须马上回到自己那里,稍有耽搁,她就会在窗外大声喊叫:“你不要命了哇”。
在郭家,年轻貌美、充满活力的田小娥,活得连条狗都不如,生活在她面前一片黑暗。
直到和她同样年龄,身体强健的黑娃出现时,她的心中才透进一丝光亮。
年轻气盛的黑娃,为了心中的那份自尊,不愿像父亲那样当白家的长工,他不顾鹿三的劝说,从白鹿原跑到渭北,来到郭举人家熬活。
来到郭家不久,他就被貌美的田小娥吸引住了,一心想着向她献殷勤。
而活得狗都不如,情感无所寄托的田小娥,一见他,就像久旱的沙漠遇到甘霖,立刻芳心暗许。
两个人在郭举人的眼皮子底下,干柴烈火、不顾一切地好上了。
几次男欢女爱过后,田小娥动了真情,她抱着黑娃说:
“兄弟呀,姐在这屋里连条狗都不如,我看咱俩偷空跑了吧,哪怕要饭吃我都不嫌,只要有兄弟你跟我在一起......”。
在情真意切的田小娥心里,黑娃才是个真正的男人,她心甘情愿跟他私奔。
可偷来的东西终不能长久,还不等黑娃想好以后的事,两人又一次私会时被郭举人发觉,黑娃连夜逃走,田小娥被休回娘家。
一个月后,在强烈的思念下,黑娃找到田小娥娘家的村子,带着正被娘家急着要像“臭狗屎”一样铲除的她,回到了白鹿村。
为了爱情,田小娥不嫌黑娃贫穷,不顾自己的名声,义无反顾地跟他私奔,这份勇气和情意,足以让黑娃感激一生。
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崇尚封建宗族礼法的白鹿村,根本容不下一个因“偷人”被休的女人。
黑娃在外熬活领回一个罕见漂亮的女人,一下子惊呆了所有人。
父亲鹿三打了他一耳光后,让他立马滚出去,并告诉他:
“搭眼一瞅那货就不是屋里养的东西”。
白嘉选则直接不让他们进祠堂拜祖宗,他冷静又关切地对黑娃说:
“这女人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你拾掇下这号女人要招祸”。
看大家都容不下田小娥,黑娃只好连夜领着她出了门,住进村东头一孔破塌的窑洞里。
为爱私奔的田小娥,一来到白鹿村就遭到了阿公和族人的厌弃,除了黑娃,没有一个人善待她,在白鹿村,她落了个无家可归的境地。
进不了祠堂,拜不了祖宗,白鹿村人异样的眼光和阿公侮辱性的言语,让她感到深深的自卑,而且是根深蒂固的自卑。
为爱私奔,带给她的是深深的伤害。
身不由己滑向深渊
田小娥注定是个命运悲惨的女子,于破塌的窑洞安家不久,黑娃因为闹农协成了县上通缉的要犯,为了活命,撇下她逃离了白鹿村。
黑娃逃走,所有的麻烦和恐惧都落到了田小娥一个人身上,她成了黑娃的替罪羊。
为了能让黑娃活着回来,她犹豫了好几天,最后硬着头皮走进了白鹿仓第一保障所。
见了鹿子霖,她叫了一声“大”就跪下了:
“大呀,你就容忍了黑娃这一回,黑娃好坏是你侄儿,我再不争气也是您老的侄媳妇,我再没亲人......”。
鹿子霖,白鹿仓第一保障所的乡约,鹿姓家族的头面人物,和鹿三同辈,也是近门兄弟,所以田小娥喊他“大”。
这个自私精明、阴险狡诈、搞了半辈子女人的男人,看着眼前这个一进白鹿村就被阿公撵出家门的小媳妇,心中涌起一丝怜悯,同时也生出无数的幻想。
他略显为难地对田小娥说:
“好了,我立马去找田总乡约,你回吧,放心等我的回话......”。
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他,于第三天夜里,敲开了田小娥的窑洞,一进门就对她说,她的事说妥了。然后又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耳边悄声说:
“还有一句话太要紧了,随便说了不保险,得睡下说......”。
狡诈阴险的鹿子霖趁火打劫,他脱去仁厚长者的外衣,让单纯善良的田小娥钻进了他的笼套。
频繁地出入田小娥的窑洞,鹿子霖的奸情被村里的光棍汉白狗蛋看出了端倪,为了不让事情传扬出去,他设计陷害白狗蛋,也间接牺牲了田小娥。
族长白嘉轩得知白狗蛋和田小娥偷情的事后,令人把白狗蛋和田小娥绑到了祠堂,用刺刷各打四十下,以示对两人的惩罚。
这一惩罚带来的羞辱和尊严上的践踏,把田小娥直接推向了堕落的深渊。
原著里有一段这样的描写:
她的脚被吊高地面,雪白的胸部裸露出来,和白狗蛋一起绑在树上,族长白嘉轩一扬手,刺刷就抽到了她的脸上,田小娥的脸皮和白狗蛋的一样立时被揭了......男人和女人们争着挤着抢夺刺刷,呼叫着“打打打!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刺刷在众人的手里传递着飞舞着,小娥的嘶叫和白狗蛋的长嚎,引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涨的愤怒。
为了黑娃,田小娥在鹿子霖的设计里,不仅肉体受到摧残,尊严也被践踏了一地,“不要脸的婊子”永远刻在了她的脸上。
她做错什么了吗?好像没有!她只是迫不得已落入了鹿子霖的陷阱,在他的设计下无力自拔。
在白鹿村,族长,一直是白鹿两家的权利之争。
为了挣得族长之位,鹿子霖又一次把田小娥设计成一颗棋子,用以对付白嘉轩。
白嘉轩是个把脸面和名声看得比命还大的人,那他就要用田小娥制造一起“花案”,把他的大公子白孝文拉下水:
“你得想法把他那个大公子的裤子抹下来,那样嘛,就等于你尿到族长的脸上了”。
鹿子霖用白嘉轩不让田小娥进祠堂一事,挑起了她的仇恨,也把她拉下了深渊。
在他的设计下,田小娥步步为营,把白鹿村最规矩正经的男人,未来的族长继承人白孝文,一步步拉下了神坛。
让他不仅失去了族长继承人的身份,还踢腾光了自己的房子地,活活饿死了自己的婆娘,最后沦落到沿街讨饭的境地。
鹿三就是看到在讨饭路上,饿得躺在土壕里垂死挣扎的白孝文时,对田小娥动的杀心:
鹿三杀死小娥的准确时间,是在土壕里撞见白孝文的那天晚上。看到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的白孝文那一刻,鹿三脑子里猛然噼啪一声闪电,亮出了那把祖传的梭镖......他在心里说:“我要做成人生中的第二件大事,去杀了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背着“婊子”名声的田小娥,身不由己的成了白鹿原上的“祸害”,被公爹杀死在窑洞里。
外表的“放荡”,掩盖不了骨子里的传统
田小娥那些迫不得已的情事,实锤了人们对她的看法——“不要脸的婊子”。
但是,如果多看几遍《白鹿原》原著,就可以明白,其实她骨子里是个传统善良的女人。
虽然她和四个男人有过肉体和情感上的纠葛,但除了黑娃,其他的都是迫不得已。
她心中最柔软的位置,永远留给了黑娃。在她内心深处,黑娃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丈夫,所以,她才会喊鹿三一声“大呀”。
在人生最美好的花季,她被贪财的父亲卖给了行将就木的郭举人,在郭家,她身上女人的天性被压抑着无处释放,是年轻率真的黑娃拯救了他。
虽然初识黑娃时,她已是郭家的小妾,但她从没把老朽枯槁的郭举人看作自己的丈夫,带给她甜蜜爱情体验的黑娃,是她的初恋男人。
对鹿子霖,她最初当作仁厚的长辈看待,误认为他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为救黑娃求助于他后,才知道他满肚子都是男盗女娼。
在看穿自己不过是鹿子霖手中一颗用于陷害他人的棋子时,她最终挣脱了他的控制。
当鹿子霖又一次要侵占她的时候,她把一泡尿尿到了他的脸上,对着恼羞成怒的鹿子霖,她大胆又痛快地骂到:
“鹿乡约,你记着我也记着,我尿到你脸上了,我给鹿乡约尿下一脸”。
身不由己的田小娥,不是人们口中水性杨花“不要脸的婊子”,她骨子里是个传统善良的女人。
在和白孝文的情感纠缠中,她意识到他是个干不了坏事的好人,所以,白孝文被惩罚的那天,她虽然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却没有享受到报复后的快乐。
她在心里一次次地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害了一回人了。
虽然生活的蹂躏让她颜面尽失,名声扫地,但始终没有改变她善良的本质。
跟黑娃私奔到白鹿村,她心中的愿望是想和他恩恩爱爱、生儿育女度过一生。黑娃逃走的前夜,她哭着说:
“黑娃哥,要是不闹农协,咱们像先前那样安安宁宁过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兴”。
骨子里的传统意识,让她把守着自己的丈夫恩恩爱爱、安安宁宁过日子看作最大的快乐。
可在白鹿村这个封建礼教根深蒂固的堡垒中,她的传统观念,在黑娃逃走后,一步步被瓦解。
在夹缝中求生的她,只能处处碰壁,身不由己,在活得痛苦,死得痛苦中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
一声“大呀”,喊出了亲情在封建宗族制面前的苍白和无力
在《白鹿原》原著里,陈忠实先生创作田小娥这个人物时,既没有完全把她当作好人,也没有完全当作坏人。
他笔下的田小娥,最初的时候,有着女人美好的一面,既传统又善良。
传统让她不敢违背父命,嫁给了足以当她爷爷的郭举人为妾,善良让她对贫穷、靠熬活为生的长工黑娃关怀备至。
那个时候的田小娥也是勇敢大胆的,她敢于反抗郭家对她的奴役和人性摧残,遇到黑娃后,大胆释放女人的天性,跟着他私奔追寻未来的幸福。
当黑娃为了活命撇下她逃走后,她追寻幸福的路被嘎然阻断,为了救黑娃,也为了生存,她被迫滑入堕落的泥沼,在现实面前,一步步妥协屈从,开始了苟且遭人唾弃的不堪人生。
田小娥的堕落,深刻揭示了人性和亲情在封建宗族制度面前的苍白和无力。
她死后,陈忠实先生让她附体鹿三,借鹿三之口说出了她心中的委屈和凄楚: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别人一朵棉花,没偷扯别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刚刃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封建宗族制度的压制,让人性和亲情不仅变得苍白无力,而且还变形扭曲。
诺大的白鹿村,竟然容不下一个反对包办婚姻,为爱私奔的女人。
各种身份的人们,用他们的愚昧、专制、阴险狡诈,把一个追求婚姻自主,向往幸福生活的女人,一步步碾压、践踏成“不要脸的婊子”,直至让她在堕落的路上不断地沉沦。
鹿三对田小娥口口声声“那个婊子”的称呼,让人们发出了不解的拷问,是什么让他对自己的儿媳如此痛恨?
是对东家白嘉轩的愚忠?还是封建宗族制压迫下人性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