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竹山路地铁站旁,有一排简易搭建的蓝顶白墙的双层民工住房。每天清晨,从地铁站往下看时,阳光总是已经在那蓝色的顶上铺了淡淡一层金光,要是再晚些时候,房屋下的半个园子也已经是盛满朝阳了。
房屋是给那些民工住的,门敞开时,还能看见那铺着黑色床单的单人床。每天早上,民工走出门来,一个个站在门前用大缸子漱口。
房子是搭在一座废弃的园子里,园子除了那一排整齐的民工房,其他各处都是废墟,那些废弃的车辆、锈迹斑斑的铁架、腐朽的木板……在两旁随处堆积着,只中间留出一片宽敞的空地。在一座矮矮的木制鸡棚旁,有一块方方的菜地。菜地的土是褐黑色的,在那黒土上,露着一排排整齐的绿色菜芽,总有几只红毛鸡在地里溜达。
园子周围是白色的墙,墙上照例印着中国梦的广告,只在两棵常年绿着的香樟树下,微微敞着一扇蓝色的铁门。
那铁门内时常传出狗吠声,或者两只、三只狗打闹的声音。偶尔路过时,从那缝里会伸出一颗小小的、圆圆的浅黄色脑袋来。那一双乌溜溜的黑色眼睛好奇地把行人望着,湿润润的黑鼻子一下一下地嗅着,没一会儿觉得没甚稀奇,又把头缩了回去。
南京的早高峰实在吓人,有时候好几列地铁过去我仍挤不上,于是就趴在那栏杆上盯着那园子看,盯着那三只狗看。
三只狗大概是一家,母狗胖一些,公狗稍微瘦一些但十分有精神,这一对父母都是深黄色,类似日本的柴犬,但实际上三个都是土狗,精灵、可爱得很。唯一那只小奶狗,胖胖的、圆圆的、尾巴也是短短的,毛色是类似小金毛的那种浅黄色。
在这之前,院子里是两只大黄狗和一窝浅黄色小奶狗。我时常看见一个短头发的女工人,在那一堆小奶狗中间逗乐。狗棚和鸡棚靠着,是同一个屋檐的邻居。女工人把鸡放出去之后,又去敲敲狗棚的门,然后一堆小奶狗兴冲冲地冲出来,软趴趴的耳朵一上一下地晃着,很快就把女主人团团围住,作势要往她身上爬。两只大黄狗也慢悠悠地出来,在太阳底下晒着,看那一群孩子跟女主人讨奶喝。
女主人双手插着兜,咧着嘴故意小碎步往后退着,那群短腿小奶狗便用更加小的小碎步追着,一只只竖着的短尾巴便成了行军的旗帜了。
后来大概是送了人,小奶狗就剩了一只,但依旧是快乐的。
没有了兄弟姐妹的争宠,小奶狗变得异常活泼,两只大狗也把它似明珠地宠着。小奶狗喜欢在地上打滚,也时常满院子追着红毛公鸡跑,回到父母身边时早已经蓬头垢面,狗妈妈给它舔舐毛发时,公狗就在一旁站着,时不时往它身上闻一闻,小奶狗则躺在妈妈的怀里晕乎乎地睡着了。
这一家三口与园子里的民工,关系是极好的。有穿着迷彩工装的工人经过时,小奶狗总是迎上去,在近处又蹦又跳又吠,那奶声奶气再怎么凶恶,也是不能让工人害怕的,工人则故作鬼脸,弯下腰,挥舞着双臂学着它叫,奶狗觉着这人似乎比自己凶一些,便侧身跑到狗妈妈身后,偷偷将那人窥着。
工人见了,得逞地笑了笑,又晃着双臂走了,大黄狗则摆着尾巴,看着他打开那蓝色铁门出了园子。
只听得吱呀呀一声,铁门又关上了,小奶狗立马忘了先前的害怕似的,又扑腾着两只前爪玩起妈妈的尾巴来。
小奶狗的玩伴除了满园的废墟,除了女主人,除了地里的公鸡还有妈妈的尾巴,还有那精壮的狗爸爸。
两只狗,一大一小,时常匍匐着前爪互相狂吠着,狗爸爸是逗它玩,时不时还蹦一下,转个圈,但它却似乎认真了,“啊呜,啊呜…”咧着牙叫得老凶,等叫得差不多,觉得自己的气势已经足够碾压对方,后脚一蹬朝大狗扑过去。眼看就要咬到大狗的耳朵,正兴奋着呢,忽的一下,一只大爪扑来,把它按倒在地上。大狗咧着牙伸向小奶狗毛茸茸肉嘟嘟的脖子,吓得小奶狗四只小短腿在空中扑腾着,得意的狂吠声变成了又尖又细的哀嚎声。其实大狗哪里弄疼它?靠近的瞬间牙就收了回去,只用那滑溜溜的鼻子在它颈间拱了拱,粉色的舌头把那绒毛舔了舔,等母狗听到孩子的叫唤着急忙慌赶来时,小奶狗已经在大狗的舔舐下眯着眼睛四仰八叉睡着了。
它们几乎不出园子,每天清晨,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时,它们却眯着双眼半卧在金色的阳光里,任那只浅黄色小奶狗兴奋又调皮地玩弄自己同样金色的尾巴。
那些急促的脚步声、车鸣声,地铁进站、离站时的轰隆声,似乎都被那一道一米多高的墙给屏蔽了。那园子里的阳光似乎比园外的阳光更温暖,那里的废墟比墙外的高楼更好看。
地铁进站时,小奶狗又扑棱着耳朵去追公鸡玩。我瞧见地铁门处,还有一道缝,估摸着应该还能占一个人,于是匆匆又咬了一口早餐挤了上去,只听得里面人“哎呦呦~”一声,地铁门关上了。
长长的地铁塞棉花一样塞满了人,所有人似乎都连为一体,波浪一样随着车厢十分有秩序地也摆动着。
而我挤在那冰凉凉的玻璃门上,仍想着那只小奶狗:那只红毛公鸡究竟是抓住还是没抓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