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草与丁香花

嘟儿



 1


第一次有外人给葡萄过生日,是在她18岁那年。

四周冰天雪地的,子琦流着鼻涕,蹬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剩下哪都响的自行车,用他攒了5个半月的零花钱,从好利来请回来一只可爱的生日蛋糕,一起分享这只蛋糕的,还有卷儿。

葡萄和卷儿好的可以穿一条内裤,可以共用一只水杯,她俩兴趣相同,爱好相同,甚至连生日也相同。

能把一只蛋糕从十公里外完好无损的用自行车带回来,已经让葡萄吃了好大一个惊了,更吃惊的是,她十五分钟前还不知道,子琪竟然瞒着她,偷偷搞了这么多名堂。

生日现场飘满写着葡萄名字的紫气球,嘟嘟串串,还有用小绳穿着的千纸鹤随风飞舞,不用数,它们准有1000只。

在18根蜡烛的光明下,葡萄那几近透明的眸子中,有了18炳跳跃的烛火,如同一群舞着芭蕾的精灵。

闭上眼睛许愿时,葡萄哭了,卷儿也哭了,只剩下呆住的子琪,甚至连蜡烛都没完全吹熄。

子琪问葡萄:“你许的什么愿?”

葡萄笑而不答。

子琪又去问卷儿:“你许的什么愿?”

卷儿大大咧咧的说:“滚,说出来就不灵了。”

小小的蛋糕没在路上伤痕累累,却在子琪的手上粉身碎骨。三个人发疯似的笑呀闹呀,奶油抹擦在每个人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就像无数朵盛开的花。


2


随后而来的期末考试,仿佛是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覆盖了葡萄和子琪那不满半年的爱情。

很不幸,葡萄的成绩一落千丈,尤其跟子琪对比。她俩的恋情在成绩面前显得那么罪恶而幼稚,重压之下,两人的恋爱阵地迅速转入地下,而卷儿则在他俩之间充当起交通员。

不知怎的,子琪患上了咳嗽的毛病,没日没夜的咳,身体一天天消瘦。

中午,卷儿神神秘秘的送来两小包圆滚滚的东西,确认左右没人,才肯遮遮掩掩的打开。“拿去,把这些罗汉果泡水喝,治咳嗽的,对了,是葡萄让我送来的。”

“葡萄呢,她好吗?”

“葡萄好的很,她只想让我告诉你,她想你了。”卷儿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的笑了。

说来也怪,喝过罗汉果泡的水后三天,子琪的咳嗽竟好多了。她对葡萄充满了感激。

葡萄和子琪一到周末便约会,所谓的约会并不是吃饭、逛街、开房间。仅是推着自行车,在光秃秃的公园里转上一圈又一圈。

葡萄总会问:“假如我们不在一起了,你会怎样?”

子琪起先会认真的答:“我们不会分开的……”

可次数多了,子琪也腻烦了,便会说:“还能怎样,该吃吃该喝喝,相忘于人间呗。”

葡萄便会笑着捶骂道:“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负心汉,我才不要和你在一起……”

每次捶骂,子琪都会缩成一团,任凭葡萄像柔风细雨的小拳头砸在身上。可这次不同,他粗野的抓住葡萄的臂,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用自己的唇去触碰她的唇。

葡萄只会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求你别这样……”可除了语言上的阻止,别无他法。

子琪得逞了,他夺取了葡萄的初吻,留下不知所措的睁着大眼睛的她和来不及回味的瞬间。


3


如果想知道葡萄是怎么和子琪好上的,不如去问问卷儿。

卷儿说:“她们活脱脱就是俩倒霉的模范。”

那时,葡萄的爸爸被车撞了腰,暂时卧床休养。子琪也没闲着,因为和潇湘在国旗下亲热,被生生捉来作为学校的黑典型。

入夏,潇湘很快有了新欢,是隔壁大学的英俊学哥。她只说了句:“滚吧!”就结束了和子琪的关系。

其实,两颗落寞而寂寥的心,是会互温暖的,就像美剧中的互助会,只不过,这是只属于葡萄和子琪两个人的互助会。

接送葡萄上下学的任务就落在子琪的肩膀上,子琪就用他那台破自行车,不辞辛劳的载着葡萄穿过小半个城市,每天如此。

葡萄习惯了坐在子琪那破自行车的后座,靠着子琪温热的背,从那个时刻,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仿佛襁褓中初生的婴儿。

那时风轻云淡,草木青葱,唯两人都不属于什么高门大户,每月仅有很少的零花钱,自然不能互相赠送昂贵的礼品。

葡萄感激子琪的陪伴,特地为他选了张正版的CD唱片,王菲的《寓言》。要知道一张正版的CD唱片,在那个年代要花掉48元,绝对是个不菲的价格。

子琪家没有CD机,葡萄家也没有。两人只好拿着碟子去卷儿家听,三个人边听歌曲边写作业边想心事。

也许她们仨到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听到《笑忘书》时那种淡淡的情愫。尤其是卷儿,如果不是随之而来的越来越重的课业,没准她真会给自己写情书。

卷儿是那种不是特漂亮但心肠特好的大妞,天生的卷发,如披散开,就和韩剧里那群美得发光的女演员们的发型别无二致,无需卷烫,自然而然。

高中女孩谁会去烫发,谁敢去烫发,卷儿没借到这天生美发的半点光,却总被校纪纠察小组找麻烦。

卷儿愤然剪了短发,短发没了卷儿,干干枯枯,像稚鸟的巢。短发虽丑,可也摆脱了打理头发的苦恼,特适合高强度的学习环境。

子琪见了剪了长发的卷儿,乐个不停,一个大姑娘顶着一头凌乱的短发,总有那么一点滑稽的元素。

葡萄见了,没说什么。

第二天,葡萄也顶着同样款式的短发来上学,这次轮到子琪笑不出来了。

意想不到,短发竟在班里蔚然成风。

子琪茫然对葡萄说:“其实我喜欢长发。”

葡萄却趴在子琪肩头细声细语的说:“等我们牵手走红毯时,它就长了。”

那是葡萄和子琪身处同一个班级的最后几天,随后子琪考进了高手班,只有年级前40,才有资格进这个班。

葡萄哭了一上午,任卷儿怎么劝都无济于事。葡萄想不通,怎么剪个头发,就把子琪剪跑了呢。

说到这,卷儿停住话头,这些往事不提也罢。


4


高三,空气凝重而紧张,更令人紧张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非典。

广播里不断增加的死亡病例数、新增感染数和疑似感染数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情况那么紧急,卷儿却依然当着信使。

卷儿带着口罩说:“假如我得了非典,你和葡萄会去看我吗?”

子琪一脸疑惑:“葡萄怎么了?她得非典了?”

卷儿笑笑,摇摇头说:“她好的很。真得了,准被隔离,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

子琪茫然,不明白卷儿的话是什么意思,说:“我们仨谁也不会得那个病,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嘛。”

卷儿虎着脸说:“葡萄托我给你带个话,她想你了……”

说完,卷儿笑笑,她的笑只能从未被口罩遮住的眼睛看出来。

几天后,卷儿被隔离了。


5


葡萄在电话里哭得像个泪人,子琪被逗引着也哭了,她俩突破恐惧的极限,幻想着刚刚过完成人礼的卷儿躺在冰冷的床上,死去。

葡萄说:“卷儿几天前还和她说,假如她死了,每到春天,一定要在她墓前撒几瓣丁香,她喜欢那味道。”

子琪说:“她还问我,假如她得了非典,我俩会不会去看她?她还说,真的得了非典,一定会被隔离,也许那就是最后一面。她还把你的话带到了。”

葡萄说:“给我带的什么话?”

子琪幸福的说:“你想我了!”

葡萄说:“可我没让她带过话……”

两人又在电话里哭了一气。

非典终于被伟大的人民战胜,卷儿神气活现的回到学校,同学们如同迎接英雄般迎接卷儿的回归。

卷儿说:“奶奶个腿,我命真大,差点去见马克思。马克思说:回去把,回去吧,你的祖国需要你!这不,我就回来了。”

葡萄没再让卷儿传过话,直到高考。非典没做到的分离,被高考做到了。

卷儿本来也没怎么复习,加之非典的隔离,她只够上本市的普通大学。葡萄发挥失常,与和子琪一起报考的学校失之交臂。子琪如愿,完成了高考前订立的目标,可他并不高兴。

那个暑假沉闷,酷热,谁都没心思提起早就定好的远游。

子琪回老家祭祖,葡萄幸运的被上海的一家大学录取,卷儿随父母去了国外,庆祝她得来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三个各忙各的人,很难再聚在一起。

分离的一刻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终于来了。子琪去火车站送葡萄,葡萄一家都去上海,行李堆成了小山。

葡萄身旁有爸妈,不好和子琪说什么。借口去厕所,偷偷塞给子琪一片纸条。子琪也塞给葡萄一尊小佛。

子琪说:“我特意去求的,保佑你!”

葡萄说:“给你的纸条回家再打开,务必!”

这是葡萄离开家后对子琪说的最后一句话,子琪记了好久。


6


子琪再见到卷儿,已经是7年后的事儿了。卷儿的头发披着肩,那熟悉的自然卷依旧没变,当然,没变的只有这些。

卷儿笑着说:“听说你刚从国外回来?”

子琪说:“出差。”

卷儿说:“葡萄结婚了,你知道吗?”

子琪胸中一阵钝痛,手上的一小杯意式浓咖啡被他一饮而尽,酸苦的醇香憋闷在身体里,久久不能散去。

卷儿说:“她老公是个公务员,很爱她。”

子琪又要了一杯,一饮而尽。

卷儿说:“她怀了小孩。”

子琪噙着泪,又要了杯。

卷儿说:“你他妈是爷们吗?走喝酒去!”

子琪仰起头说:“怕你?”

不出卷儿所料,子琪几杯酒下肚便烂醉如泥,满嘴的火车跑到了非洲。

子琪还真去过非洲,而且不止一次,对他来说,常被公司发配到地球的另一端也实属正常,不然呢?一个刚入职的要根基没根基要履历没履历的新手,就坐在办公室里早九晚五?

第一次去非洲,他差点没把命搭在那儿。严重的水土不服还患上急性疟疾,加之缺医少药的恶劣环境,折腾得这个24岁的汉子如一摊烂泥。

好在是有一批刚从国内来的老员工,行李里恰好有治疗疟疾的特效药,才算是捡回一条小命。

回国没多久,他又自告奋勇再次去了非洲,他说他喜欢上那里独特的人文风情。

谁也不知道,子琪其实是为了钱。非洲的出差津贴比发达国家高一倍,他要买房子。

当然,房子的首付还没凑够,葡萄就结婚了。

卷儿望着烂醉的子琪说:“傻瓜,我想你了。”


7


子琪醒来后,举着双手向卷儿发誓,说是再也不喝大酒了。

卷儿笑盈盈的问:“你醉了后,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子琪愣了,记忆已被酒精格式化,怎能记得?

卷儿说:“你说你要娶我!敢吗?”

子琪说:“怕你?”

当然,玩笑是玩笑,子琪的房子还没买,拿什么娶卷儿。

子琪倒是总和卷儿说,自己永远欠着葡萄的,他要去报答。

卷儿就揉碎了心慢慢劝,直劝得子琪竟离不开这葡萄的闺密,劝得子琪几乎忘了那股碎心的钝痛。

子琪上瘾了,他迷上把自己放在卷儿那麻醉的感觉。

卷儿说:“咱俩之间多一个人,你不觉得别扭吗?”

子琪问:“谁?”

卷儿答:“葡萄。”

子琪沉默。

卷儿和子琪就这样好上了,卷儿的没心没肺让俩人的恋情变得那么轻松,子琪也不再提葡萄。


8


子琪又出差,卷儿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机场送他。

机场空荡,子琪和卷儿一前一后,行李在中间。

卷儿一路走一路笑,眼神却从没离开子琪。

子琪回身,望见笑着的卷儿说:“过来吧,挨着我。”

卷儿说:“你的背影我还没看够。”

子琪说:“一个背影有什么好看,你还嗤嗤的笑,真傻。”

卷儿说:“不笑,难道还让我哭?”说着说着便真哭了,哭的得梨花带雨。

子琪说:“卷儿,你还真哭呀。”

卷儿哭着说:“滚,别废话,你她妈给我快点回来,听着没!”

子琪愣了,跑过去抱卷儿。

卷儿抬起眼,呆呆的说:“我会想你!”


9


子琪在非洲的日子又开始,不同以往的是他会天天给卷儿发电邮。

卷儿事无巨细的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文字,发送给万里之外的子琪,子琪的邮件没卷儿那么流水账,他写的那些文艺风的句子偶尔会让卷儿流泪,更多的是让卷儿骂娘。

最爱的男孩硬生生的被飞机载到那么远的土地,还要强加上几个小时的时差,残忍,妈的。

不过这些难不倒卷儿,她特意制作了一张与子琪同步的作息表,非洲时间晚九点后不打扰休息,而早八点前则保证睡眠。

后来有了微信,俩人可以廉价的发大量的语音。

子琪说:“看到这里遍地的狗尾草,我还以为回到家了。”

卷儿说:“不管,我要跟你做爱!”

子琪笑而不语,发去许多挑逗的句子。

卷儿说:“混蛋,你把我弄湿了。”便也发去几声如岛国爱情动作片里凄厉的叫。

这回轮到子琪支起小帐篷。

卷儿每天都扳着小日历,划掉了一日又一日,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

直到有一天她没收到子琪的邮件。

卷儿怎么也联系不上子琪,电邮,短信,微信,电话……

三天后,子琪的死讯传回国内,车祸,一死,一重伤,三轻伤。

卷儿的嗓子哭哑了,歇好了再哭哑。

她跪在子琪的父母面前,央求着一起去非洲,她想见子琪最后一面。

卷儿乘着飞机,重新体会子琪经历过的旅程。

到了埃塞,卷儿没见到子琪,却只见到他的遗物。

一部手机,一张唱片,一张夹在日记里的纸条。

手机里有和卷儿的调情说爱,唱片是王菲的《寓言》,纸条上的字依稀可见。

“子琪,我们还是分开吧,买不起房子的我们注定没有未来,祝幸福!~葡萄”

卷儿哭着给子琪的手机发去最后一条语音:“子琪,还记得我十八岁生日许下的愿吗?反正不灵了,不如今天告诉你!我要嫁给你……”


10


初秋,卷儿带着两岁的孩子和他老公来参加我新书的签售会。

我问她,葡萄来了吗?

卷儿说:“我们早就不联系了。”

卷儿的孩子虎头虎脑的可爱至极,不过就是有些淘气,他抢过卷儿的手机,戳弄了许久,突然一段舒缓的音乐从手机里流淌出来。

“没 没有蜡烛 就不用勉强庆祝

没 没想到答案 就不用寻找题目

没 没有退路 那我也不要散步……”

卷儿红着眼喝止:“蔣念琪,别乱动妈妈的手机……”

小家伙愣住了,呆呆的望着妈妈,不知所措。

“感动的要哭 很久没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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