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德格玛,唐德格玛

            太阳月亮在天上行走

            我们是蒙古尔汗的子孙

            唱一首蒙古尔的歌谣

          ——土族婚礼曲《唐德格玛》

                        1

        黄河冲出积石峡,喘了一口气,抖擞抖擞肩膀,生生地把右侧积石山北缘切割成蜿蜒二十几公里的陡崖,就一头扎进寺沟峡(又名禹王峡),东向进入临夏地界。左侧绵延起伏的祁连山余脉拉脊山在此蹲挫树起双峰,名曰龙山,而双峰则很形象地成为两个突起的龙角。又一脉再分岔北向,一岭逶迤迂回至寺沟峡,形成一个四五十公里的弧线,正处于弧线中部突起一峰名曰凤山。从高处远远望去,北边这条连绵逶迤的弧线恰与南岸的切割线组合成一张巨大的拉满的弯弓,弓弦与弓背之间是一片平展展的近五百平方公里的冲积平原。有趣的是北面的弓背上有三条较大支流自北至南汇入黄河,分别叫赵木川河、大马家河和桑卜拉河,恰似搭在弓弦上的三支利箭。因而这片黄河上游北岸肥沃的小平原因这三条河流之故被古人称之为三川,一直沿袭下来。

        这里平均海拔一千七百多米,气候温暖,四季分明,环境宜人,风光秀美,物产丰富,素有青藏高原东端的小江南之称。古人曾有这样的描写:其地水草大善,膏腴向望,水溉田畴,阡陌纵横,绿浪翻滚,梨枣成林,桃红胜火,梨白似雪。每年三月杏花漫地,成就了古代诗人笔下著名的“三川杏雨”。

      这片丰腴的土地为何这样壮美?是因为她见证了无数的痛苦与泪水,还因为她承载了太多的苦难和折磨。据可靠史料证明,这片土地曾经历了史前大洪水毁灭性的袭击,也曾印遍了大禹治水时辛劳的脚印;曾迎来过隋炀帝西巡的龙辇,也映显过文成公主进藏时西去的背影;曾见证了吐谷浑王国昔日的兴盛和辉煌,也曾记录下北宋时兵临城下的鏊战;曾遭受过蒙古王族的歧视和奴役,也曾饱尝了满清政府的压榨和剥削,而现在又陷入国民党马步芳反动军阀的血腥统治与残酷蹂躏。

                          2

        这一天是民国三十五年(公元一九四六年)农历七月十五。

      龙山双峰后的山脊小道上,走着一个高大精瘦的庄稼汉,他身高足有五尺五,长腿长臂,背微微有点驼,穿一身粗布衣服,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眼睛不大但透出一股精明之光。五宫配合得非常默契,一根高挺的鼻梁居中有鹤立鸡群之感,面容坚毅果敢,颏下稀疏的胡须,隐藏在岁月镂刻的褶皱里。

        现在,他来到一块地头。这是一块约七八亩的胡麻地,蓝汪汪的花开得正盛。他从肩头取下锄头,将地边遗留的两篷蒿草铲除,顺着上地头走过两道地埂,来到一块开满白色小花的扁豆地。他就近察看着,这块地的长势和刚才的胡麻地不相上下,地块大小也不相上下。他将锄头柱在地上,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脸上泛起一股不易察觉的微笑,就重新荷锄上肩,迈开长腿翻过那道小山梁,顿时一大片微微泛黄的麦浪就展现在他的眼前。这块麦地整个占满一坡,足有十五亩之多,虽然茎杆低矮,但麦穗匀称,他知道这种旱地小红芒,出粉率极高,面粉筋道。所以这里就曾有:“宁要小红芒,不要大白芒”之说。

        他将锄杆横在地埂,一屁股坐在上面,从怀里掏出烟包,挖了一锅烟沫,点着了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一边看着眼前一波波翻滚着的麦浪,鼻孔里喷出悠悠的浓烟,他自己也就陷入了悠悠的思忆之中……

                        3

        清咸丰年间,这年山西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在山西平阳府下辖的一个县的一个村庄里,一个姓吕的男人将自己分别为十九岁、十五岁和十二岁的三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人挪活,树挪死。眼下饥荒越来越严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全家人都饿死,家里你们奶奶已经不行了,也就是今明天的人了,你们弟妹两个都小,想走也走不了,我和你娘还要照顾老小,你们三个不能在家里等死,我给你们准备了每人两块银元,你们揣上它先到洪洞大槐树,凑上一些人逃命去吧。记住循黄河一直往西,走到一个叫大河家的地方,过一个叫临津的渡口,就到了你们要去的地方。大的要照顾小的,小的要听大的话。”那天晚上娘就把银元分缝在三个人的衣缝里,父亲又把一个小布包交给老大,叮嘱到了目的地生活安定下来后三人一齐拆看。

        就这样第二天弟兄三个磕头作别亲人,在大槐树下汇集了一群人往西逃难而来。一路上饥寒交迫、餐风露宿,乞讨过,下苦力换过饭吃,在秋后的田野上翻土寻刨过土豆,在荒草丛中智捕过野兔,也在黄河边上捉过草鱼。到第二年的秋天弟兄三个才辗转走到临夏,却意外逢到了本村也出逃到这里的秦姓弟兄俩。这弟兄俩也是被他们临终的父亲硬逼着出来的,说村里已十室九空,不是饿死就是逃难走了。看着他们焦急的眼神,秦氏弟兄俩对视一眼后就说你们的奶奶、父亲和弟弟已相继去世,母亲和妹妹也不知逃向何处。弟兄三人听了大哭一场,就随秦氏弟兄从大河家渡过临津渡来到一个类似平原的山护水拥的盆地。看到此地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就有了落脚的心思。只是这里的人们属于吐谷浑王国的遗民,全部说着一口柔声柔语的语言,他们自己说叫“土昆",弟兄仨知道和山西那里相比是一个不同的民族。弟兄仨听着这似曾相闻的语言感到有一丝亲切,又感到这里的人对人热情富有同情心,尽量给他们外来人以照顾。就这样弟兄仨非常愿意留下来在此换工度日。

                          4

        他们知道了这个地方叫三川,而他们落脚处属于上川,坐落在龙山下,龙山向北分岔的地方有一条河水,河水发源于沟垴的九眼泉。河水流经村庄,成为灌溉的主要水源。村庄上修建了一个长长的亭子,名叫接宫厅,用来迎接从永靖渡口来往的官员和要人。久而久之中下川的人都把上川这里叫官亭。当时靠近黄河边的土地大都被人开垦耕种,但靠近山的地方还有好多荒地。弟兄三人一边帮人做工受苦,学习民族语言和习俗,一边就在这条河的两边选择平滩肥沃的地方开垦了三小块荒地,到第二年翻土撒种,引河水浇苗,到秋后居然收获了。弟兄三个高兴之余就在河边盖了两间茅屋,定居下来。

        有了吃,又有了住处,弟兄三人的兴奋劲就别提了,一鼓作气在秋后又开垦了两大块地,细细地平整好后浇了冬水,将原来三小块种了冬小麦,新开的一大块等土地复苏后播种了春麦,剩下的一块迟后点种了苞谷和土豆。兄弟仨起早贪黑,锄草施肥,终于盼来了又一个丰收的年景。这一天,正当兄弟仨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时,四五个公差模样骑马的人光临了他们的茅屋。其中一个派头十足,一进门扫了一眼他们就拿出公文读起来,诚惶诚恐的兄弟仨依稀明白了来的是土司衙门的官差,为的是他们属无籍流民,未经允许就私自开荒,触犯当地规矩,现要拿人是问。那人读完了喝令手下人绑了老大,不顾兄弟二人的苦苦哀求,牵在马后就拉走了。

      这里小兄弟俩觉得天要塌下来,不知所措,就抱头痛哭起来。猛然听见有人响亮的咳了一声,兄弟俩抬头一看,认得是镇子里面和心善的朱阿爷,弟兄仨曾多次在他家扛过工,在兄弟仨要开荒单干时朱阿爷也曾表示过不舍。现在兄弟俩见了就上去跪在朱阿爷面前,求他救救大哥。朱阿爷微笑着扶他俩起来说:“别着急,明天我就去衙门疏通,不过一吃官司钱肯定得花不少。”兄弟俩就说只要救得大哥,花多少钱我们也愿意。朱阿爷笑了嘱咐他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等着听他的消息。

        第三天中午兄弟俩终于盼回来大哥,见大哥并无挨打的痕迹,只是眉头不展。见了他俩大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这两年算是白干了!”兄弟俩询问原委才知道朱阿爷疏通打点花了不少钱,又交了罚银五十两才保得他出来,明摆着兄弟仨以后就成了朱阿爷家的长工了。隔天朱阿爷来了,嘱咐兄弟仨抓紧收割后也来帮助他家收割。

        那年夏粮打碾后大哥就坚持着把粮食全部背到朱阿爷家的粮仓里,只是后来将收获的玉米和土豆留下一部分自用。秋收完后朱阿爷让管家来找兄弟仨,管家告诉他们这里开荒的规矩是四六分成,也就是说你开了荒的总数中属于你自己的是四分,其余六分属于官家所有,你要全部要,则一亩要交三两银子,并且即使是属于你的田地,每年每亩要缴纳十抽一的税费。管家说:“现在你们的选择是要么要三小块,要么要两大块,而且我家阿爷还有意让你们老大作他家的姑爷,就是他家的老三阿姑,你们曾经见过的。”管家说着看看沉默的哥几个有些发急地说:“这可是别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呀!你们好好想想,要是愿意呢就随我去亲自回话,我先出去在门外等一等,你弟兄三个先合计合计”。

      管家出去了,小兄弟俩就盯着双眉紧蹙的大哥,半晌大哥抬头望着他俩说:“明摆着不答应不行,可是你们还小,以后……”老三抢着说:“我说应该答应,我们一个一个总要成家,再说朱家老三小阿姑和大哥也绝对般配。”老二也接上说:“就是,你成了家我们就可以在此长期扎根居住,等安稳了再去寻寻娘和小妹。”大哥叹了一口气说那就这样吧。

      三个人跟着管家来到朱阿爷家,躺在八仙桌旁太师椅上的朱阿爷很客气地让他们坐,然后和蔼地看着他们说:“这么说你们已经同意了我的提议。既然这样我就把有些话都给你们说了:其实,通过这一二年的接触我己相信我们是有缘分的,也许你们以后也会相信这一点。眼目前就是∵我那老三阿姑你们也知道是我最疼肠的,我把他许配给你们老大主要是害怕她远嫁,况且我也有些薄产,在跟前好贴补她。另外就是彩礼的事,如果一点也不要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好像我家阿姑嫁不出去似的。这样吧,三块小地你兄弟俩继续种,两大块算彩礼我收回,其它的一笔勾销。老大的房子家什啥的,全部由我解决,以后老二老三的事我也尽量帮助,你们说好不好啊?”兄弟仨一连串地说着好,管家在旁边急着说:“那还不快谢谢阿爷!”兄弟仨赶忙跪下磕头谢恩。

                          5

        正月里老大举办了婚礼,一切都由朱阿爷作主操办,因为是实际上的入赘形式,所以好多婚礼习俗该免的就免了,只是婚礼举办的非常隆重。在一座早就准备好的小四合院子里安顿了一对新人,家具农具一应俱全。小兄弟俩仍住在那两间茅屋里,时常被叫过去吃顿好饭。春天里弟兄仨帮着种了朱阿爷家的地,种了给老大的地,也种上了小弟兄俩的那三小块地。期间兄弟仨多方打听,证实了老家里奶奶、父亲还有小弟都不幸离世,母亲和小妹没有打听到实信,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弟兄仨好不难过,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得按下悲伤,不再存回故乡之念,一心在此打拼家业。

      这样过了三年,由朱阿爷撮合着把他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姑娘娶给了老二,也给他打了一座院子,盖了五间拔廊房子,老大帮着置办了应急家俱等。翻了年弟兄三个又搭凑着给老二盖了两间厨房。这样老二也算是成家立业了,现在就只剩下老三了。那年老三刚十七岁,两个哥哥就把父母给的银元都给了老三,想让他再积攒点后成个家。那个小布包弟兄三个拆开见又被一层油纸包裹,最后竟然是一张薄薄软软的羊皮,羊皮的一面是一个手绘的图,图上画有一个很大的城堡,城里房屋鳞次栉比,城堡外西部靠北面有一株高大茂盛的树,周围还有河流小山包之类的,却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另外一面写有文字,大意是他们祖先就是这里吐谷浑遗民,元时受蒙古族欺压才转走山西,在那里隐瞒身份生活了几代等内容。弟兄三个才明白父母的苦心,认定父母的目的原来就是让他们认祖归宗。弟兄三个捉摸不透那张图的含义,认为重要的就是那个表明他们族史的那面文字,最后这个布包大哥就交给老三好好保管。

      后来老三经朱阿爷推荐就到接官厅那边当差去了,吃住都在那边,也省了两个哥哥的牵挂。小伙子人机灵,脚手勤快,脑子反应也快,很得人缘。凭着在官府当差消息灵通,知道底细,又加上很得上司信任,三年里他很是积攒了一点钱财,又在第三个年头就在他二十岁的那年,他趁那次波及西北大部的大动乱,从一个犯事的大户手中以极低廉的价格卖下了一院房子和十几亩地。大乱过去后一个辞官的乡绅喜欢这里的气候和风景,又恰好相中了那院房子,派人来商量。老三正嫌那座宅子太老陈、阴气重,就趁机抬高价格,以一座新庄园的价格出售给了那个乡绅。

      有了充裕的钱之后,老三索性辞了官差,在接官厅西北靠近龙山左侧那条小河的旁边,选中了一块地方请了工匠盖起了房子。其实在一年前他看上了中川朱家寺附近的一个勤劳能干并非常漂亮的土昆姑娘,并在七月会上成功进行了约会,姑娘对他也非常满意,只是担心他无房无地家里会嫌弃,当时他就对姑娘说我一定要置办好了房子和地再来娶你,你等着。就在房子快要竣工时,他就打发媒人去提亲。姑娘家里人看到他新建了庄廓,又有田产,小伙子上无父母下无弟妹,自己的阿姑进门就可当家,更重要的是小伙子有头脑有本事,所以这门亲事很快就定下来了。来来回回地走了些过场,等到新房落成婚事也进行到娶新人进门这一环节了。

        两个哥哥也很高兴,本来他们成家之后,发愁的就是小兄弟的事,不想这小弟本事大得出人意料,自己在几年里就置办了家业,而且还自己说上了媳妇。两个哥哥高兴之余,喜不自禁地忙前忙后地尽心张罗,到那年七月纳顿节结束后的九月十六那天,把新人也娶来了,就一并住进了新房。

        就这样兄弟仨前前后后都成了土昆家的女婿,水流千转,最终融入到自己民族的大家庭,沐浴在浓郁的民族风俗之中,学会了说土昆语、办土昆事,后代也就自然地成了土昆人。后来老三一族就在接官厅以西的小河两旁繁衍生息,渐渐形成了一个村落。老大老二那两族称呼这个地方就叫三房庄子,而那条小河所流出的山沟人们就叫它吕家沟,一直沿用下来……

                  6

        “阿干(土昆语即哥哥,下同),是来锄地吗?”

        一声稚嫩的问话打断了他悠长的思绪,他寻声望去却见是一个放羊的小孩在向自己问话。他认得是本族没出五服的四阿爷的小儿子,就很热情地回答了他的问话。他自己这一门是三房中的长房,虽然岁数大但辈分却总是极低,好多同龄亲族不是叔父辈就是祖父辈,眼前这个小孩自己就应该叫他阿吾(即叔父),但族中同龄和小龄的长辈对他们长房的晚辈,一般都称呼“阿干”表示尊重。因为他们这一族都是长房先另盖房分出,再依次分出老二老三,老小以赡养父母的名义最终占居老院子,所以长房吃苦最多,不但要自己另立门户,还要帮着老二老三另立门户,并在家族事务中操持的心思也多,在这个情分上,族中理所当然地要给长房以适度的敬重。后来随着外来人口涌入,三川地区人口急剧增加,形成人多地少的局面,官府就限制了人口的流入,而且规定每户有两个以上的儿子,必须有一个要出家为僧,以遏制人口增长和用地矛盾,所以从很早以前开始,每个家庭中都有出家为僧者并代代相传。三川地区藏传佛教兴盛,当地土昆全部信奉佛教,寺院多达数十座,而且每个寺中僧人也多,著名的有朱家寺、温家寺、华尖寺、卡地卡洼寺、赵木川寺,还有属于他们吕姓全族的崖尔寺,几乎大族人家都有自己家族的寺。

        他的阿大(即父亲)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刚四十岁就撇下阿娜(即母亲)和他们兄弟俩撒手人寰。他出生于庚子年,是家里的老大名叫吕经国,小名叫佛爷保,阿娜说是吃了佛爷的药丸降生的,所以才起个这样的小名。自小就显示出了超出同龄人的精明与強势。因阿大的早逝和弟弟纬国出家为僧,所以他二十三岁起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他十七岁就结婚了,娶的是下川史家的姑娘,非常温顺很会持家,和他配合的非常默契,育有五子,但不曾有一个女儿。他们长房已经有两代都是这样,男丁多女性稀少,人们常说这叫人丁兴旺,但他认为还是有个女儿好,这样以后儿女们亲戚的路就会宽一些,虽然亲族中同辈女性不少,但他在宴席时处在阿舅的位置时总觉得有一点不贴心。

      他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堂,但却秉承了先祖的精明和勤奋,不到十年时间就将家业积累成全族中甚至整个上川地区的头户,而且处事精明,在乱世中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周边地方上一些繁杂难事。及至国民政府推行保甲制度在官亭成立镇公所时,就推举他做了镇长一职。现在他已拥有四合大院一座捎带一个外院,畜棚十间,水地五十多亩,旱地三十亩,有牛六头其中耕牛一对,骡马三匹,大车一挂,羊三十几只。家里招了一个雇工负责使车和耕种,又接纳了一对逃难来的夫妇帮自家干活,但却要供给他们一家的吃穿等费用。

                        7

      当时三川地区朱阿爷的后人中出了一个厉害人,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那个放羊娃,最后出家为僧成为一个难得的优秀人才,俗名叫朱海山,人们都尊称作朱喇嘛,最后作了国民政府的参议员,常来往于北京和南京之间,偶尔也到家乡走一圈。他关心地方的教育,出资在官亭修了一座学校,当地条件好的家庭都将儿子送到学校去读书,改变了世世代代都不识汉字的现象。现在他的大儿子在这座学校毕业后又被朱喇嘛保荐到西宁去读那里的师范专科学校,再有两年就要毕业了;老三儿子因要照顾家里那几十只羊,今年才去了学校,早晚还要帮家里干活。那群羊现在已有老四儿子来放牧,以后就由老三和老四轮流上学和放牧,他的最小的儿子虽然才六岁,却被也早早送进了学校,因为这个儿子天资聪颖,思维敏捷,最使他疼爱,可以说他私下里已把家族兴旺光大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了。

        噢,还有二儿子,他心里感觉最有愧欠的就是这个二儿子。八岁就出家到崖尔寺,跟上其叔父(也就是他的弟弟纬国、僧名罗藏)学藏传佛经,后来送到青海塔尔寺去继续学经,前几年他打听到儿子已不在塔尔寺,也不知去了哪里,后来才有知情人说曾见他跟着一个商队走了,但此后再无音信。至到现在再也没打听到一星半点的讯息。后来他捎话让在西宁读书的老大专门到塔尔寺去,找到曾经指导学经的老僧,才知道儿子已经离开寺院有五年时间了……世事繁杂,家里竟一点也不知道当时的信息,连在不在人世也不知道……

                          8

        他看到从山道上下来一个骑着骡子的人,头戴土黄色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幅茶褐色的石头眼镜,见了他老远从骡背上下来,冲着这边用土昆语高声问道:“镇长阿吾干什么呢?”他认出是梧释沟的赵保长,也站起来回道:“我来看看庄稼,你这是要到那儿去呀?”赵保长往前紧走了几步,在离他最近的路边停下:“这不,七月会已经开始三天了,再不去赶个会场,往后我也不好再去请人家呀!怎么,镇长阿吾也没去吗?”他也拾了锄头向前走了两步说:“我十二那天去,昨天才回来的,今天家里的人都去了,我才抽空来看看庄稼。你就赶紧去吧,不然真的有点迟了。”赵保长连连答应着转身牵着骡子,离开他有一段距离后才翻身上了骡子走了。

      这七月会是三川地区的一个最重要的节庆活动,当地叫纳顿节,纳顿土昆语为玩耍娱乐的意思,每当夏粮收割完毕,人们为了感谢神灵,欢庆丰收,就会敲响鼓声,从七月十二开始到九月十五,数十里的川道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到处彩旗飘动,鼓乐喧天。人们穿上最好的服装从下川到上川,追随着纳顿,笑逐颜开,扶老携幼,走亲访友,畅谈丰收的喜悦和对来年美好生活的向往。前后持续共计六十三天,从庄稼收割最早的下川鄂家、怀塔村开始,然后自东向西,一村接着一村直到上川的赵木川村,再回到中心地区结束。纳顿会场布置得十分庄严,大白布帐篷正上方供奉地方神位,摆放着各种供品,香烟缭绕,油灯闪烁,下方堆放着全村各家各户献给神的大蒸饼,每个蒸饼至少也在十斤以上。会场周围经杆耸立,幡带飘动,宗教色彩很浓。外围布满来自各地的商贩带来的商品,琳琅满目。纳顿节的正会由跳会手(集体舞)、跳面具舞(傩戏)、跳法拉(巫)三部分组成。

      大前天他去下川还有一大收获,就是为大儿子说下了一门亲事,只等儿子毕业回家后就可以举办婚事。按说应该早就办婚事了,大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只是儿子忙着上学,这件事才拖到现在。这事还多亏了他的那个世交马生禄,要不是这家伙强行将他拖回家中留下他喝酒,没准还错过了这好事。那天他以上川地方头人的身份在会场上去陪着举行了开幕仪式后,就准备着早点回去。不提防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掌,他回头一看见马生禄正对着自己作鬼脸,大礼帽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下滑到鼻尖上,吐着舌头,罗圈着腿,双手松垮垮地举着,两个手掌却向前曲着,做着一个动物抓捕的姿式,呲着牙喉咙里还呼噜噜地发出声响。他一看当即忍不住笑了,也就一拳挥向对方肩头,不想对方轻轻一闪,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正色道:“怎么,不请就不知道来家里坐坐吗?”他回答说:“我这是还ii有些事,想着要今天回去。”“我就知道你这样,专门盯着你。”说着不由分说拉着要向家去。他知道脱不了身,就赶紧买了两把挂面提上当作礼品。

        说起这马生禄他可是三川地区相当当的人物。不但是数一数二的水手,还精通买卖、擅识古玩,会相马并喜欢养马。年轻时靠一个牛皮筏子在黄河上来回摆渡,以此来赚钱养家糊口,其间凭着胆大心细,据说曾冒险做过几档子生死买卖,很是挣了一大笔钱,就盖了这一院房娶妻生子,一边继续干着水手的生意,一边过起了安稳的日子。

        老辈人曾经流传下一个故事和他们村子马氏家族的族源有关:很早很早以前,他们黄河对岸积石山马氏家族的一支因某种原因渡过黄河,来到这下川靠近寺沟峡的地方安家耕种,但和对岸的回族族群仍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一有大事小情都请对岸的阿訇来主持解决。平素有了事就在固定的时间(一般是礼拜的前一天)在固定的地点(在铧尖寺峡口最窄的河两岸)派两个嗓门大的人隔着河水吼着喊话,把所传的话传给对方。遇上黄河水涨风高浪急之时,就要派一等一的水手从峡口水最深处绕过旋渦潜游过去,要么派人绕道临津渡口前往报信。这一年这边有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殁了,恰好赶上秋汛前期,这边早早派人峡口岸边等候。待那边人一到,这边就吼着说了事情,要求那边寺上赶紧派阿訇过来主持丧事。那边的人听了,见黄河水已开始上涨,说你等着听信,就急急跑去报信。河水渐渐上涨,等到对岸的人再跑来时,急流似万马奔腾打着漩冲进峡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边的人只听断断续续听清说阿訇忙着来不了,让他们请……自己……解决……

      家里的人看着天色,听着黄河的怒吼,跟着急呢!等来这样的结果,一时就炸了:自己……解决?怎么解决?!请什么?有人又说:莫不是让我们请土民寺院的阿卡?请阿卡!这不是让我们或了土人?人们联想起以往隔河引起的种种不便,有人说:成了土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其它方面我们不是和土人一模一样吗?族里的老者看看大家的脸:既然大家同意,从这一刻起我们就做土人吧!就吩咐人去寺上请阿卡……

        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没人去考证过,反正村里最老的长者也证明三代之前就己经是土人了,所有人都觉得和周围村子比起来,自己土昆民族的习俗没有一丝毫的差别!

                        9

        马生禄的家这是个在下川来说属于上等的四合院,还有个后院专门用来圈养牲畜的。坐落在黄河岸边,背靠绵延的凤岭,前临滔滔的黄河,西边是平展展的三川平原和滚滚而来的黄河水,东边是合围而来的积石山和凤岭,形成一个巨大的缝隙,黄河就向这缝隙中一头扎进,呼啸着穿过长达二十几公里的寺沟峡,进入临夏地界。每当春秋两季黄河暴涨惊涛拍岸,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恰似万马奔腾,又似雷声轰鸣,夜晚在屋中远远听来,似呜咽、像啜泣,这时老人们总会说:“龙王在哭呢,黄河要祭品哩!”过不了几天总会听到这里那里人或牲畜被冲走的消息,非常灵验。

        那天两个人盘腿坐在炕头,喝着盖碗伏茶,等一盘菜端上桌吃了几筷,两个人就连着碰了几杯酒,于是就打开了话匣子。期间说到大儿的婚事,水手看着镇长忧虑的眼神开玩笑说:“我两个阿姑还小,不然就给你一个……哎,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一个,这阿姑百里挑一没说的,你稍坐我去去就来。”

        一时领进来一个高个子俊朗健美也是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他一看认得,是鄂家村的甲长叫鄂进财。几个人寒喧一阵,水手向镇长眨眨眼说:“难得二位头人在我这寒舍相会,这也是缘份,我们就放开了好好醉上它一回。”说着就轮着敬酒,敬着喝着,一时兴起就猜拳喝起来。酒至半酣耳热之机,水手向甲长表达了这层意思,甲长听了心里愿意嘴上却说:“儿女终生大事,岂可在酒场上斗酒时笑定,改日再谈吧。”水手看破甲长心思撺掇道:“男子汉大丈夫古来就在酒场中办大事,定大事。要不这样三拳两胜,镇长输了五块大洋,你输了就把女儿嫁给他儿子,我作见证咋样,敢不敢?”也是酒精的作用,又是在这种友谊的气氛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说着敢伸出了手,水手说:“为了慎重期间,一出一背拳免得耍懒”两个人就遵从着叫一次拳就把拳收回藏到背后,甲长有个习惯事先总要伸好指再出拳,水手就在他背后向镇长眨眼伸出同样的手指,结果第一拳甲长就落了败,镇长不忍隔了好几拳又赢了一拳,水手当场叫停:“好!男子说话如拔牙,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明天镇长准备礼行,我作现成的纳什金(媒人),提亲定亲一连套,甲长就准备请好本家接客,一不作二不休我们就把这件大事给定了。现在我们专心喝酒,就不提荆州了。”几个人笑着皆大欢喜,各怀心思喝起酒来。直到入夜时分才将醉醺醺的甲长送回了家,趁着醉意水手还将明天要来的这层意思传达给了甲长的媳妇。

        第二天,镇长在水手的帮助下,准备了两付馍,五瓶酒,三包茯茶,两条哈达,一件长衫布料,最后水手又取出三块银元让镇长揣上,镇长说我就不去了,这不合规矩,水手说规矩是人定的,你去了当头对面把有些事都定下来,免得一趟一趟地来回跑,不但你要去,而且说不定还要请一个人作你的本家人。两个人吃了早饭,提了东西就住甲长家来,路上还真的遇到了三房村镇长的一个本家叫官成,岁数比镇长小但辈分却大一辈,而且这人能歌善舞、能说会道,尤其是土昆人家的“道拉”唱的一绝,交代了几句,三个人就一起去。

      到了甲长门上,就见甲长慌忙地迎出,一边接东西让客,一边故意埋怨水手说:“你这人,酒场上说下的话,当不得真的。况且我连本家也来不及通知,你也真是的。”水手笑了:“这有啥大不了的,你先好好招待着,本家我去请,况且纳顿期间就是为了好好纳顿,请来了我们一起玩耍快乐就是了。”说完就出去了,一会就把阿姑的大阿大、阿吾还有大阿舅都叫来了。

        一时大家寒暄分宾主在炕两边落坐,上了茶,水手就执了酒壶一边敬酒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特别把事情紧急来不及中规中矩地意思表达了,特请阿舅、大阿大及阿吾不要见罪。其实几个人一进家门看了八仙桌上摆放的礼行,就猜出了几分,听了水手的介绍就全明白了,阿舅和阿吾就立即表明态度说事情办得有点唐突,但是可以理解,都是一个地方的人,知根知底也可以省去那些繁琐礼节。只是女方大阿大是个爱显摆的人,觉得这是个拿捏人的机会,就时不时地找一些话碴,好在其他人包括阿姑和阿姑的阿娜都非常同意这门亲事。原因是在西宁读书的大儿子是个文体方面的活跃分子,每年都参加正月的社火,经常到各庄子里演出,而且身段扮相唱功都出名,几乎十里八村没有人不认识。母女俩其实也早就瞅中了这个在大地方念书的小伙,不但长的英俊而且有文化前途远大,况且家庭条件也是数一数二的,现在无意间要成就这门亲事,那还有什么推三阻四的,巴不得立刻应承下来。所以大阿大的一点小打小闹掀不起什么波澜,特别是有水手的全力周旋,更有本家小阿吾优美动听的道拉唱曲的烘托,整个场面过程进行得喜庆、欢快热闹。

        那天镇长喝得大醉,基本记不得散场的过程,他是被本家小阿吾架着离开亲家家的,好在他知道自己酒性好,也不担心酒后失言失礼的,而且还依稀记得当时所讲彩礼的大概数。第二天他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来,简单洗了洗吃了中午才被老知己马生禄送到村口,两个人走着水手就学着他的腔调复原昨天晚上的现场,不少地方都是有意夸大之作,不过当时他头晕脑涨的没有来得及反驳,让这个老世交带着一脸坏笑占了不少便宜。走几步路就到了桑卜拉村,他拐过一个巷道来到老丈人家,他要取了自己的走骡骑着回去。老丈人家史姓是个大户,在村里也算比较富裕的,也是一院四合院,拔廊房刻着画槽,庭院清静,四围树木掩映,树上缀满果实,有梨、枣等。

                        10

      进了院子屋里静悄悄的,他咳了一声,才见厢房里颤巍巍地走出丈母娘,打量他一眼问道:“他姐夫你这是到那儿去了,不言不喘的,天天做了饭等着你,就是不见个人影儿。”他赶忙陪着笑脸解释,把情况大致讲了一遍。老太太一听高兴地拍着大腿,一连声地说着好。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好,你这是要回吧,先坐会儿,我给你热了菜你吃了好赶路。”他忙拦住老人表示已经吃过饭了,说备了牲口马上就要回去。老太太知道他吃了就说:“也好,你回去让她们娘儿们都下来,迟了就赶不上会场了。”他连声答应着,牵了骡子鞴了鞍鞯就告辞着出来。

      回到家里,财神保(就是他收留的那个人)在外院看见了,出来接了骡子,他从褡裢里取了给家里买的东西,进了院门见妻子史氏踮着小脚正从堂屋里过来,见了他就埋怨道:“你整个一好人呀,一去三天,就不想着让我们娘儿们顺便回娘家也去逛逛会场呀?”他将东西递给她说:“别着急,先进屋再慢慢说。”他进屋脱了鞋坐上炕头,史氏随着进来给他泡了一个盖碗茯茶,就欠身坐在另一边炕沿上望着他开口。他呷了一口茶,就把那件值得炫耀的事说给了她。她听着求证了几个问题后也高兴了说:“是二鄂家的阿姑呀,我知道是个不错的阿姑,怎么就这么巧了,我那次还和我新姐说到过这事,想不到还真给说成了!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去做。”他问:“怎么了,不就是日常饭吗?”史氏说:“今天不一样,一为犒赏你,二为庆贺,三为我们明天也要去逛会了。”说完喜滋滋地进了厨房。

      那天晚饭是饧面拉条,还有一个肉菜,三个孩子吃得风生水起,两个大人因为心里欢喜也吃得无比舒服。第二天早上,他让财神保套了大车,带了走亲访友的礼行,车上铺了毡褥娘儿几个坐上车就走了。他一个人在家闲着没事,想到好长时间了没有到山上去看看地,就信手扛了锄头上山来了。

                        11

      十月初,他在家里举办了砣让霍仁,杀了一只羯羊,把女方家的阿大、阿舅还有阿干等都请了来,当然媒人是少不了的,并且请了自己的本家中几个主要人物,双方商定正月初九为吉日,又把剩余的彩礼等一并交付清楚。这样万事俱备就等着到正月娶新人进门了。进了腊月门,他完成了“告户”:在一天晚上请了家务人员,告知了于正月初九为儿子正福举行喜事。大家就商议请家务的长辈官德作婚礼总拿、官成媳妇金花阿姨作把库、由官成和占才作娶亲人,再由官德总拿安排了各人所做的工作,商定了从那天开始杀猪、宰羊、烫鸡、炸鱼、炸油馃、蒸包子,还有搬家具等。之后他们家每天都是客人盈门,络绎不绝。本家女厢们都提前来道喜,顺带着来看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年轻些的则准备着记道拉唱词,习练唱曲。这样他就从这一天起就把婚事方面的事,所有的具体任务都交给了家务人员,由官成总拿具体指挥家务的男女人员开始操办。一直到收客期间,家务人员各负其责,做一系列的准备工作。按照家中的经济能力炸了二百斤左右的“普佐”(即油馍),蒸了两天的包子,有肉馅、菜馅、糖馅、馍馍渣馅等,宰杀了两头猪,六只羊、十只鸡、二十条鱼,还准备了各样的菜、八宝茶等。收客这一天,院子中摆好一张八仙桌,桌上供奉佛龛,前面插上佛香、点上佛灯(灶房里也给灶神点一个灯),后面布幔上贴“喜天喜地喜今日,盼日盼月盼成双”的小婚联。几个年轻的执客专门在大门外迎候,迎接一般的亲戚,就放响鞭炮,等阿舅、本家和亲家公到时,就将早已准备好的“九碟碟”(即九小碟凉菜)摆上放响礼炮,让贵客动一下筷子品尝后才迎进门。亲戚进门后首先拿出贺礼(钱、物、蒸大饼等,阿舅和女相阿姑们还要带猪腔子,即囫囵猪去头后的前半截)摆放在八仙桌上,然后给新郎搭红,再拿起桌上提前预备的酒,给东家和主事总拿敬酒,最后作揖说喜话,气氛非常热闹。那天正福阿舅宝元将带的猪腔子、两块白元、两截绸缎布料摆上桌,给外甥挂红绿两匹红,给总拿和经国敬酒后,作了一个长揖后开口道:“天开黄道,地开万通,良辰喜景今日里,我的姐夫把跟福儿子养大成家时,作为阿舅应当拿厚礼来装面,但我手长袖短,空手给你贺喜来了。”说着又作揖。官德总拿笑着听他说完,赶忙敬酒,宝元用无名指蘸酒弹三下后,官德作揖后开言道:“天开黄道,地开万通,良辰喜景今日里,我们的阿舅又是白元又是绸缎,拿这么重的厚礼来张东家的精神,外甥以后再怎么回还哩?只有把阿舅请到炕首好好敬三杯酒吧。”说完作揖,吩咐将宝元请上席位。如此一波客人一波欢笑,喜话不断笑不停,期间还夹杂着“道拉”优美的曲调。到了正月初八下午,这边就派官成和一个也是善言能语能跳会唱叫占才的当家兄弟,随同媒人拿了礼行,拉了一只白母羊,备了几匹马驶了一挂车前去娶亲。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多,这边官成安排在家门出去的巷道口燃起一堆大火等候新娘的到来。一时娶亲的车马就来了,鞭炮齐鸣,锣鼓敲响,歌声笑声不断,还有大声贺喜的声音。新娘由其阿干寿财从马上扶下,抱到这里提前准备好的一个装满豌豆四角埋有红包的大斗上坐一下,由送亲阿姑帮着挖走红包,这个仪式叫“坐斗”。这时金花和银萍作为合乎属相的贵人,拿着红线绳缠着的木梳,来到新娘跟前在头上梳三下,嘴里说着“一木梳金,二木梳银,三木梳儿女的婚姻来。”早已等候的女宾们边唱起“上当其拉”,边在前面引路,寿财抱了新娘进入洞房。占成将那豆斗也抱回洞房。一连三天热闹非凡,整个三房庄子男女老少全来了,而且还有大房二房好多还走动来往的族房,还有外地的亲戚,场面上交往的朋友等,可以说那三天他们家亲朋爆满,史无前例。从进腊月门开始到正月中旬结束,这场婚事前后经历了将近一个半月,也开创了官亭地区的婚礼之最。

                          12

      婚事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二月里上面派下来丁额,官亭镇是十人的名额,下到各庄子后好不容易完成了。到四月里形势紧张了,听说在川口一带马步芳的兵开始胡乱抓丁,好多人家都逃到山里去了,各种流言传过来,弄得人心里慌慌的。

      六月夏收开始,这天老胡拉了一车粮去古鄯粜,财神保忙着收割,他就让老三儿子跟着去了。到第二天下午天黑还不见回来,他就有点心慌,一夜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向杠沟这边的来路迎着去寻找。到了甘沟往上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向这边奔来,看着像是老胡就急忙迎了上去。到跟前果真是老胡,只不过满脸淤青,衣服也撕得到处是口子。老胡见了他一把抱住就哭:“掌柜呀,我是没法见你了呀!车、牲口、粮全被他们抢走了,连三阿干也被他们抓走了……”哭着还紧紧抓住他不放,他心里着急一把甩开老胡的手喝道:“别哭,快说事情怎么回事!”老胡被他震住了,抹了一下眼睛,才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他听了半晌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他们昨天一进古鄯街就遇到了抓夫抢粮的马家兵,二话不说就夺了马鞭驶走了车,并把十六岁的三儿也抓走了,老胡一看豁出老命去求情,车马粮全拿走只是能放人就行,结果遭到一顿毒打后轰出他们关人存粮的那个院子。

      他感觉五雷轰顶,半晌才冷静下来,看看老胡说:“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救下来,你还要辛苦一下,领我去找到他们。”老胡擦擦眼泪说:“好,咱这就去。”大后晌两人来到古鄯街,看到家家闭户,街上不见人影。找到那所大户人家的院子,却是人去屋空。两人不得已来到常粜粮的那个粮店门前,敲了半天才听里面问道谁呀?他赶忙向门里说:“是官亭三房的老私交来找掌柜的。”半晌门打开了,一个伙计模样的小伙将他们引到一个小客厅里。

        白掌柜见了他俩一边抱拳:“这个时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一边连忙让坐。他一屁股坐下,喘了一长口气说:“我遇上塌天大事了,先行行好端些吃的,大半天水米没沾牙!”等吃的工夫他简单将原委告诉了白掌柜。白掌柜听了沉吟道:“原来这样啊,事情紧急也难度大,明天早上你若赶不到川口,恐怕会来不及,而且还要找个硬帮关系。”他就直接向白掌柜求告道:“这些我都在路上想过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凭我们以前的交情你尽量给我多打凑点硬货,儿子我倾家荡产也要救下。”白掌柜看着他的脸:“这个一定,好说。”

      耽搁了一个时辰,两个人吃了饭,白掌柜拿出一包银子说:“这是二百整,我想碰对人的话或许行,否则多了也是闲的。”他接过来脱下外衣将银子系在腰里又穿上外衣才抱拳说:“多谢!重情后报。”白掌柜摆摆手又让人拿来两个馍让老胡背上。

        两人告辞出来,急急向北往川口方向走去,还没下浪塘山天就渐渐黑下来。顾不了多少,两人遇沟爬沟,遇水涉水,摸摸索索翻坎踏泥地向前走着。走了大半夜感觉实在疲乏了,他就势坐在一个愣坎上说:“这已经到了巴州了,咱俩歇歇气,稍吃点馍再走不迟。”吃了点东西,感觉恢复了很多力气,两个人翻遍口袋搭凑着卷了一个喇叭筒烟卷,换着抽了几口就又起身走起来。

      进了川口城听得到处有鸡打鸣,群狗乱吠。寻到那个杨氏车马店,那个老杨头打着哈欠把他俩领到一间小房,提来一个热水壶和两个粗砂碗。他就赶紧向老杨头打听说自己一个亲戚从古鄯被兵爷抓到这里来,有可能在那里。老杨头消息灵通,想了想说:“昨天下午听人说,来了一队兵赶着车马住进回回庙后的马家大院了。想必就是这队兵了。”他向老杨头确定了大体方位后就告谢,老杨头又打了一个哈欠后出门走了。这里他看着老胡布满红丝的眼睛说:“赶快喝着吃些,然后你先上炕迷糊一阵,我先去探听探听,有事我再叫你。”两个人就着开水吃了点馍,老胡爬上炕侧下身子不久就响起了鼾声。他把身上的银子解下来,按五十两分成四份,从其中一份里取了几块揣进兜里,其余的包好揣在怀里。吹了灯开门出了店院,确定了一下方位,就朝城西面方向摸去。

      拐过两个街口,晨曦中清真寺高尖的圆顶就出现在眼前,他往前走过去探头朝后面的大院看去,黑糊糊的只听到骡马喷鼻的声音,转脸看到右边十丈开外一个窗子里透着光亮。他悄悄摸过去,发现门上是个商铺的标志,他正想靠近窗户窥探,不想门吱呀一声出来一个戴白色圆帽的老头。老头猛地见到他吓得叫出了声:“你谁,干什么的?”他赶紧说:“老阿爸,我想买点东西,看这儿亮着灯,就过来看看。”老头将手里端着的煤灰倒了,领着他进了店说:“黑灯瞎火的你要卖什么东西?这几天到中午时分才有买些急需品的。”他就问老头:“我也寻思这几天没有开的商铺,不想你这儿却开得这样早。”老头说:“不瞒你说,我这是给我们阿訇爷家开的店铺,不然兵荒马乱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开店招摇呀?”他一听有了注意马上说:“这就对了。我也是有人指引前来拜见阿訇的,却不知道买个什么礼行好,另外也不知道阿訇爷的家,还要烦请老阿爸指引指引。”老头就说:“礼行?要不就拿包茶砖,再有的话就拿一听圆坨子,现在这东西最吃香。正好我也要去取点东西,等半个时辰我引你去就是了。”他一听正中下怀,就拿出一块银元买了一包茶,又买了两包雪茄塞给老头。等老头都收拾完了,才跟着出了门。

        这时天已大亮,街上还是少有人走动。经过那座大院时见门口有两个兵歪戴着帽子持枪站岗,刚好从里边有一个军官模样的走出,旁边跟着两个佩着手枪的年轻兵娃。见了他们军官问老头道:“阿爸,这是要干啥去?”老头答:“来了个亲戚,要去见阿訇爷哩。祁队长你们是要出去吗?”军官盯着老头身边的他看着说:“那边鲁家大院里也有些人马,我去查查看。”说着就越过他们向清真寺左侧方向走去。走着他问老头:“老阿爸,我们是不是太早了,阿訇爷还没睡起吧?”“放心,他起得比一般人早。”来到一个高大门楼前,老头说到了。跟着穿过外院又进了一个圆形的月洞门,来到了一个天井院。老头领着他从左侧回廊迂回过去来到堂屋门前,这时从旁边耳房里走出一个四十左右的人,老头过去轻声说了几句,那人进了堂屋,老头转身对他说:“坨管家已去通报了,待会通知你进去,我要先去准备东西。”

      刚和老头告别,坨管家出来客气地对他说:“你进去吧。”他见官家替他掀开门帘就跨步迈进门槛,见炕上火盆边盘腿坐着一个银须飘髯的回族老人,正端着一个盖碗嘘嘘地喝着茶。见他进来欠了欠身点点头,他将茶砖放在八仙桌上,再从怀里掏出三包银子,分放在茶砖前,然后面对老者抱拳弯腰说道:“受古鄯驿福字号粮店白掌柜的引荐,官亭三房吕某有事麻烦阿訇爷。”老阿訇连忙让管家让座上茶,看他欠身侧挎在炕沿,就说:“别急,慢慢说。”听他说完,老阿訇对管家说:“你先将吕家亲戚领下去好好招待,回头去把祁队长找来。”

      他随着管家来到耳房,管家叫人来上茶,自己出去了。过了两刻钟,他听管家把那个祁队长领回来了。不一时就听阿訇问是不是在古鄯抓了一个尕小伙,接着又听见阿訇说:“你抓的是我们个家人的尕娃,那是我三川的亲戚,我也不为难你,这是三十块,去买两个尕娃顶上吧。”

      不一会,管家来叫他,他出耳房门时正见祁队长出门将一封银子往怀里揣,见了他弯腰点了下头。他进去后,老阿訇说: “事情都说好了,现在你跟上坨管家去领人,再让他出个执把(证明之类的),不要这边放人,那边又抓进去。你领了尕娃不要耽搁快些回去。过古鄯向白掌柜问好。”他一连声喏喏答应,完了弯腰深深施礼表示了感谢。

      出门后跟着管家来到那个大院,祁队长让人把三儿领出来,见了父亲三儿哭成了一团,他急忙喝止了儿子。管家传达阿訇的意思要执把,祁队长忙说:“不用,这片出来的就我们一个中队,再没有其它队伍。”说着还要他放心。

      他辞别祁队长,出门后又辞别管家,领着儿子急急忙忙来到杨氏车马店,老胡正眼巴巴地候着,见父子俩进来,抱住三儿又哭成了一团。这时他眼中也涌出了热泪。但转念一想,就赶忙喝止了老小两人的哭声。吩咐老胡快去准备些吃的,完了好快点回去。几个人简单吃了,又包了一点路上的吃食,就急急离了车马店住南返回。

      直到晚饭时分来到古鄯,想想没有可买的礼行,就径直空手去了白掌柜家。白掌柜见真领来了人,听了事情经过也很高兴忙吩咐家人端饭。几个人也不推辞端了碗就吃起来,吃完了就说怕家里人着急要连夜回去。白掌柜也不阻拦,见他们准备有吃食,就送出院门后告辞。

        三个人离了古鄯,没有了上坡路,感觉没有那么费事,到马营地界在路边稍事休息了一阵又往回赶。心里稍有宽松脚下就有点松软,走走停停,到天快亮时才出了甘沟到官亭地界。他领着两人到路边避风处说休息一下再走。他摸索出一支烟,一看却见一老一少身子一歪竟靠着路坎睡着了。他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回想着两天两夜的经历,竟像是在梦中一般。虽然破费了一点钱财,但他仍然庆幸这是上天的眷顾,不然儿子要是被拉去充了丁,那将是他一生的愧疚。不觉他发现东方透出光亮,才感觉一阵凉意袭来,就忙将两人摇醒。

                        13

        当三人来到家门前,财神保从外院窗户里窥见了,急冲冲地出来说:“哎呀,几个人杳杳无信,家里人都快急死了,里院也恐怕一夜没睡。”进了里院,屋里灯亮着,听到响声史氏从屋里颠着脚出来,头发散乱着,眼睛扯着红丝,嘴咧着不知要哭还是要笑。见了三儿一把抱过就哭起来。大儿媳妇跟着进来,捅炉火坐茶壶,他就吩咐道:“对,先赶紧给做早饭,吃了好还瞌睡账。”两个小儿子囫囵身子滚在炕上,听到哭声和说话声,揉着眼睛从炕上溜下来,躲到一边呆呆地看着。一时史氏收了眼泪,也到厨房去准备早饭。

      他让财神保端来热水,痛痛快快洗了脸,老胡已到饲养棚查看去了,老三也伙同两个小的出去了。他吩咐喊两个人过来洗脸,自己盘腿上了炕,端起泡好的茯茶碗子美美地喝起来。

      不一会,厨房的风箱声消失了,接着就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馍和两个小菜,一个是炒洋芋丝,一个是炒鸡蛋。或许是到家了放松了的缘故,还是太磕睡了的缘故,三个人吃了几嘴反而觉得没有了胃口。两个小儿子上来风卷残云,一时就消灭了吃剩的菜,他看着就说吃饱了快去放羊,再吩咐收了盘子,几个人就个自个住处睡下了。

      这一觉他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头遍鸡叫时,才被尿憋醒,起来到外面听得鸡叫声,进去睡下听到旁边史氏翻身叹气的声音,他翻转身将她拥入怀中,就把事情经过以及自己的打算简略地告诉了她,特别强调了要做好过苦日子的准备。她听了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他感觉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前胸,一股怜惜之情涌上心胸,一翻身就用自己宽大的胸怀罩住了她。

        第二天吃早饭时,他就把老胡、财神保叫来,烫了一壶酒,酒过三巡他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他说经过这次事件,要收缩家庭的摊子,地要卖,牲口也要出,财神保一家要单另盖房子分开住,盖房子的木料他可以提供,地也可以分给他们一快,畜力缺暂时可以共用,老胡算清工钱可以回家去,以后需要还可以请回来帮忙等。两个人听了都觉得突然,老胡就说是他让掌柜的遭受了损失,财神保说是不是自己不尽心累赘了阿干。他笑了就让他俩别多心,说现在局势这样乱,铺的摊子大,遭受损失的风险就大,只要能保住命过个小日子就不错了,不能指望发家发财。两个人听了似懂非懂,他也不管这些吩咐两人把近期要忙的事完成。到冬天,他只丢下了一对耕牛,其余的都卖了。羊丢下三只圈养,其余的也卖了。旱地全部卖了,水地自己丢下了将近十亩,给财神保给了三亩,其余的也卖了。粮食把两家的口粮分开储藏了,老胡的工钱十足的清算了,完了打发走了。

      到了腊月里,他叫上本家两个兄弟到古鄯白掌柜处把所欠的账全部还了。再到土司衙门把请人写好的辞呈递交了。过了年辞呈的批文下来了,他给下任交接了手续。回到家无官一身轻,他就专心经营自己那近十亩地。

        翻年三月里,他第一个孙女出世了,虽然是女孩但家里有了小孩的哭声和笑声,也就有了很大的欢乐。到了年底大儿子毕业回家,就在官亭那个学校当了老师,早前晚后也会帮家里处理一些家务。他感觉日子过得也算充实,只是想起不知音讯的二儿子,他的心里总是泛起一阵隐隐地疼痛。三儿子经过这次磨难,对父亲顾家的艰难有了深切的体会,说什么也不到学校去上学,执意要在家帮父亲干活,刚上了不足五年学的他就这样告别了学校。

        那年学校那一块要盖一座图书馆,因为朱喇嘛捐赠了一批图书,地方上号召大家捐钱捐物,他就将外院剩余的几间房的木料全捐了。棚圈那块地方,本家一个叔父要新盖房,他就算了些钱将地方带房子全给了他。年成一年不如一年,而且战乱越来越有扩大的趋势,搞得人心惶惶的。有了儿子的帮忙,那几块地种起来也轻松,只是家中的收入越来越少。看着儿子们一天天壮起来的身体,他的心也一天天地发愁。

        那年夏收后,他又去了一趟下川,因年景不好纳顿会举办的规模非常小,鄂家村只进行了一天。那天和老知己马生禄喝酒的时候,又提到了那年说大儿媳的情景,两人哈哈大笑之后,他正色道:“多亏了你给我说成了大儿媳,可眼下我的三儿子又大了,这不今天我又来求你了。”水手两眼骨碌碌一转,明白了他的来意,因为水手的大女儿已经长大了。水手道:“你共有五个儿子,虽说眼下老二不在跟前。可我呢,你知道我只有两个女儿,而且家里的再不能生育。要不这样我给你一个女儿,你给我一个儿子,只是你留大的还是小的由你选择,干脆我们把这亲戚作成没法再亲的亲戚,咋样?”他一听倒有点发愣,可转念一想也无不可,就说:“这样也好,只是四儿还小,还要等几年。”水手说:“这个不妨,事情说好以后,各办各事,各走各的手续。”两个人心里都释然,这一晚两个人都喝得有点醉。

        回家不久他打发媒人去提亲,得到的答复很干脆。老知己让转告他,让他先按家庭的能力再按地方民族的习俗走,怎么方便怎么来,习俗能略的尽量略,总之是依照实际量力而行。这样倒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他是曾在台面上走动过的人,况且大儿的婚事在三川地区轰动很大,总不至于到第二个婚事就降低好多等次吧?所以二次定亲时他尽量加了又加,把礼行办得稍微隆重,结果遭到老朋友不客气的批评,说他这是打肿脸充胖子。而且直接对他说局势是这样的局势,年成是这样的年成,你又经过了损失那样大的变故,这种情况搁到谁身上也受不了,况且我们还有下一件事,你这样办了,轮到我头上教我怎么办,你这不是向我叫板吗?这样吧这次就算把以后所有的规矩都办完了,到时选定吉日就等着办婚事吧。人家这样说了,他还有什么说的,就一连声地说好。大家喝酒聊天,气氛轻松愉快。

      不想时隔不久,形势越来越紧张。西宁前来抓丁的越来越频繁,一有风吹草动人们就跑到山里去隐藏。有的人家干脆就在山洞里居住下来,有几家富裕户举家到崖尔寺附近的山洞里长期住下来,过一段时间到家里取吃用的东西。他们家随大流暂在家居住,在好几个路口派人放哨,一有情况就通知大家转移。所以那个冬天他们就是这样在跑难中度过的。看着形势稍有些松动,他去了一趟下川。结果发现那里的人们比上川还要谨慎小心,因为经过青海罗卜藏丹津反清的骚乱,还有清同治时的回民反叛事件,人们心有余悸,一有风吹草动就一起举家逃到山城寺避难,还有些人家就上了东北两面的高山,而他的老知己马生禄一家却就近进了禹王峡,在禹王洞中安顿下来。正当他在知己家门上得不到消息发愁时,不提防这个上了岁数还像顽童样的家伙,突然从墙角中蹿出,嘴里还叽哩咕噜地叫着,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两个人进了院子,才互通了情况。他才知道这老顽童也是刚摸进村探听情况的,就将自己的担心还有婚事能否推迟等想法提了出来。老顽童则说你不来说我也能想到,等安稳了再说,现在请你安稳坐下好好喝两盅,这段时间我可是憋坏了。他笑笑说我都愁死了,那还有心情喝酒。老顽童不答话将他让到向阳处的廊檐下的凳子上坐下,从裤带上解下钥匙,开了门,自己进了屋摸索了一阵,果真拿出一个小黑瓷瓶,又去找了酒具,坐在他对面斟了酒自己端了一杯将碟子举到他面前。他只得也端起杯,两人对碰了一饮而尽。对碰了三杯,两人拣要紧的话说了一阵,他就提出要回去。老顽童又斟满一杯说也罢,没啥现成吃的,过过瘾就行了,待后再喝不迟。

      告辞回家的路上,他走到中川时碰到一个货郎,热情地和他搭讪,陪着他一路回到官亭。回到家他不断回味和货郎一路相处的情境,感觉有好多地方不对劲。一路上货郎不忙着卖货,只是一个劲地向他打听地方上的事,还告诉他解放军已攻下了兰州,马步芳已乘坐飞机逃跑了,再也用不着东躲西藏了,马上这一片地方连同整个中国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了。还向他讲了好多穷人要翻身,就得团结起来帮助共产党消灭马家军残余势力,才能过上好日子的道理。

        自此形势真的安稳下来。秋收后的一天,他正在家里翻晒包谷棒子,门外突然走进一伙人。他刚站起身其中一个就热情地向他伸出了手:“你好,老阿哥,还认得我吗?”他一看:“你不就是那个……”旁边闪出一人用土昆民族语对他说:“这是新来的三川地区的区委龙书记,今天特地来找你,说话要注意礼节。”他一看说话的是秦家庄的秦大年,就噢了一声把手伸向前。龙书记握住他的手抖了抖说:“不用介绍,我和他呀,认识比你们谁都要早?是不是?”最后一问显然是针对他的,他就赶紧点头回答:“是这样的,差不多两个月了。” 就这样他被区委龙书记请出了山,做了官亭镇的代镇长,上面派给他的书记是一个和龙书记一样姓钟的外地人,据说是陕西延边老区的,一个三十七八的非常精明而且认真的人。接下来他就跟着钟书记走家串户,发动群众,成立村庄一级的群众组织,给他作帮手的还有秦大年、鲍德福、喇五十等,后来又增加了一个妇女主任叫马才莲,是下庄队的回族。那年正月,他给老三举办了婚礼,规模虽然比不上老大的,但仍然宾客盈门,就连龙书记也从百忙中抽身前来参加了婚礼,并在现场讲了话,对众多乡亲实时地进行了政策和形势宣传。临走私下对他说:“我了解你儿子也有点文化,现在我们国家急需有文化的人才,等他婚期结束消停了,我派他去学习一段时间就参加工作,你看好不好?”他很高兴地说好将龙书记送出好远好远。春天里,儿子被派到川口学习了半年,就被分派到中川一个农副供销部作营业员,成了吃皇粮的公家人,隔三间五也能回家来。大儿子原封不动就在街上学校里当老师,早晚回家吃饭。这样他一天也很难顾家天天都要出去,家里没有男人不行,四儿子那年十六岁就不能再上学,辍学回家帮助母亲和两个嫂子种起庄稼。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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