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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在路上】&品之【女性力量】
英惠矮了下身体,透过前窗玻璃看到一大团黑灰色的浓云已经把天光遮盖得差不多了。早上,她接到母亲金敏淑的电话时,正忙着把刚晾晒出去的衣物重新收回来。气象台从前几天开始就在滚动播报关于仁川附近遭受暴雨侵袭的新闻,看样子他们这里也可能被波及。所以,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选这样的日子让她务必开车过去。
英惠刚把车子停稳,从后视镜看到金敏淑推着轮椅出来。上周五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帮忙换洗床单时,英惠注意到轮椅的前轮转起来不太顺畅,可以听到很明显的轮子刮过(而不是滚过)地板的声音。用螺丝刀挑出了一张卡在转轴上的硬纸片之后,她又滴了几滴润滑油,但看来效果并不是太好。轮椅卡在大门外面一块突起的石头上,金敏淑一只手扶着把手,另一只手顺着弯下去的腰尝试把轮椅抬起来。英惠赶紧下车,跑过去接过把手,掉转,人跟着往后退,轮椅的后大轮这才带着整个笨重的器件越过石头,停在平整的路面上。
“哲秀是越来越重了。”金敏淑困难地直起腰,用手掌抚掉额头上渗出的汗,对着英惠有点抱歉地笑。
“怎么样?要把轮椅放到车上去吗?”
英惠问完这句话,金敏淑像是想起什么,催促着英惠先把哲秀带到车里,自己又返身回家。进门的时候,她的肩膀不小心撞在门框上,差一点摔倒。英惠的鼻子有点泛酸,母亲一天天地折腾,如果有一天真把自己折腾疲了,动不了了,在家里乖乖地等着她给她洗衣服、喂饭、搓澡,所有人就都能省心了。
轮椅推起来果然还是会磕磕碰碰,转一圈,就会发出“咔哒”的声音。英惠猜测至少有一颗轮子变形了,不能和其他轮子配合着好好工作,就算像现在这样空着不坐人,推起来也费劲。她打开后备箱,把折叠好的轮椅塞进去,又从里面拿出一个软和的靠垫,在副驾驶后面的位子上放好。
金敏淑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宽口的饮料瓶,看到英惠拉开左后座的车门等她,把瓶子往身后藏了一下,脸上有点讷讷。其实严格来说,金敏淑的这个方法还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出远门的时候,如果带上儿子奎泰,英惠就会准备一只这样的宽口瓶,以应对找不到厕所或者不方便下车的情况。看上去金敏淑是做好了长时间坐车的打算。
“是要去哪里?”英惠又看一眼天空,云层变得更厚更黑,太阳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有些许光亮从夹缝里可怜地落下来。
金敏淑递过来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大部分是售卖老年辅助器械的宣传广告。纸张的中缝处被人用黑色墨笔画了一个圈,字体不大,最后一个字被圈遮去了半边,英惠仔细辨认,确定是“仁川兄弟福利院”。
“要去这里吗?仁川现在可能在下暴雨哦。”英惠嘴上这么说,还是把车子发动了。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母亲,在打火声后,金敏淑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向前俯身,指着那个圈,“我打电话问过了,他们说可以接收哲秀。今天过去看看,如果哲秀喜欢,就让他留在那里。”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金敏淑决定把哲秀送到福利院。英惠用语音设定导航仪,根据关键词排序一下子跳出来很多选项,差不多有三页,除了最开始的几个写着“仁川兄弟福利院”,后面的词条都是“××兄弟福利院”,应该是个很大的连锁机构。英惠又转过头把纸递还给金敏淑,没有多说什么,跟着导航一路往前开。
把哲秀送福利院的事情,最开始是英惠的老公昌民提出来的。好像这种事情,只有他提出来才合适。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有点出人意料,即便已经过去好几年,英惠仍然记忆犹新。当时,全家人正围在一起为哲秀庆祝三十岁的生日。金敏淑给所有人分完蛋糕之后,半蹲着喂给哲秀,哲秀嘴巴歪斜,但是能看出来很高兴,从喉咙底发出含糊不清的“哦啊哦啊”的声音,两只手掌有节奏地敲打着轮椅的扶手,他们因此不得不大声说话。昌民在吞下一颗小樱桃后,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气说,“这家伙,有75公斤了吧,上个厕所什么的能扶得动吗,妈妈?”因为这句话,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有金敏淑在沉默了两秒后继续耐着性子给哲秀喂奶油,有一小点粘在嘴角,她用食指的指节擦了一下,这个小点就转移到了她的指节上,随着她的动作上上下下。昌民对于没有得到岳母的回应,并不太在意,继续说,“妈妈,你有没有考虑过把哲秀送到福利院去?我有一个同期,现在在一家类似的福利院工作,可以介绍。”
开了没多久,果然就下雨了。英惠把雨刮器设置成自动模式,它们随即像两个倒置的钟摆一样“吱嘎吱嘎”开始工作。在等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英惠回头看了一眼金敏淑,肿眼泡、川字纹、疏于管理的眉毛,让她心惊。无论怎么样,她都应该尽可能去满足母亲的任何愿望。但金敏淑很快就把眼光收回,用手轻抚着邻座上的靠垫。她的手背上有一道很长的像壁虎一样趴着的疤痕,就是在昌民提到福利院的时候留下的。
昌民说这话之前并没有和英惠商量。英惠甚至都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总是习惯于遵从母亲的决定,当然也可能,母亲在她眼里仍然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女人。当时,金敏淑像是没有听到昌民的提议,她把蛋糕放在餐桌上,又把哲秀推到电视机前,给他戴上专用的耳机。其他人都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蛋糕。然后金敏淑走到厨房里,拿出了一把水果刀。她把刀尖抵在自己的胸口,眼睛先是盯着昌民,再顺时针刮过每个人的脸,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哲秀不会去福利院!英惠记得金敏淑当时咬着牙齿,额前有一缕头发,垂在她那两只瞪得像高尔夫球大的眼睛之间,手里握着刀,像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复仇者。所有人都不敢动,僵持了大概有十分钟,金敏淑才把刀放下。昌民试图在她转身的时候收起水果刀,但她的动作更快,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鲜血已经沿着她的手背快速地滴到木板上,一朵朵连缀着晕成一片。
那一次英惠确实被吓了一跳。照顾哲秀是一件极其需要耐心的事,比如青菜要切得细碎、饭要软、坐垫要干燥、要勤擦洗勤翻身、每天必须按摩三遍等等。金敏淑在认识到哲秀只能这样过一生之后,比任何人都更快地接受了这个结局,每一件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并且完全沉浸在照顾哲秀的工作里,没有人和事可以把她温柔的眼光从哲秀身上移开。像生日这一天的情况在这二十多年里还是第一次。
雨有点大起来,左后视镜沾上了雨滴,后车的影像看上去被拱成了几块。英惠把车窗按下来,伸手去擦,手臂上瞬间就铺了一层水,随着风又吹进来一些,细细密密的凉。她怕母亲感冒,用最快的速度关上。这时候,金敏淑正小心地把薄毯盖到邻座上。
“哲秀又不肯吃饭了。这两天没喂进去多少。福利院应该有办法吧?”金敏淑低着头,英惠只能从后视镜看到她头顶的发旋中央辐射出来的一朵白花,“实在不行,还有医生。”
所以这是金敏淑同意把哲秀送到福利院的原因?英惠的喉咙里堵了一口气。
英惠比哲秀大两岁,但在照顾哲秀的起居上,母亲从来不允许别人插手,因此英惠其实并没有经验。两年前,在母亲不得不外出的一天,英惠临时充当了看护。为了方便,金敏淑出门前给哲秀穿了纸尿裤。英惠在给哲秀喂完大半碗青菜瘦肉粥以后,闻到弟弟身上有臭味。那个时候的哲秀尽管有运动障碍、吞咽困难、智力迟缓,但是从身形上来看甚至比昌民还要高大,因为金敏淑经常给他按摩,肌肉萎缩的现象也不严重,完全可以看成是一个成年的男人。当英惠把哲秀从轮椅搬到床上,准备打开纸尿裤的时候,她的手因为尴尬而发抖,但让她最终放弃清理的却是哲秀“激烈”的反抗。他的双手不停地敲击床沿,嘴巴紧闭,从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嗯嗯”声。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弟弟的情绪,在此之前,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没有思想只有躯壳的病人。她红着眼眶躲到客厅,一直等到房间里的“嗯嗯”声逐渐平息,才能提起精神做事。
那天以后,金敏淑再也没有离开过哲秀。随着她年纪渐长,体力像漏气的皮球一样越缩越小,没办法扶哲秀去卫生间时,也绝对不会再使用尿不湿,而是改用了宽口瓶。也是在这件事后,英惠经常会从母亲那里听到哲秀不肯吃东西的消息。
金敏淑旋好宽口瓶的盖子,“你在他不肯尿,自己姐姐,为什么要在意!”
“那上高速前停一下吧?”这样的事情多少有点奇怪,但英惠还是把车子停靠在出南洞的路口,一个人拿着手机下车,先上网查了天气。仁川的大部分地区已经开始下暴雨了,关于一个女人失足踩进运河的新闻占据了很多网站的版面。英惠给昌民挂了个电话,昌民明确表示不赞同,“你怎么也跟着妈妈胡闹,这样的天气,你们肯定会后悔的!”后悔的事情这么多,再多一件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英惠打着伞站在雨里,好几次伞面都被大风翻转,露出骨架,看上去像举着一只黑色的大锤。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母亲从车里跟她招手,她才过去重新开车上路。
上了高速,车快加雨大,雨刮器动得有点疯狂,像奎泰那只上足了发条的碰碰狐玩具,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妈妈,仁川在下暴雨,还去吗?”
“去!”
“新闻上说,暴雨导致水位上涨,有个女人因此踩进了河里,被一路冲到了下游,找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连衣服也被冲走了,裸着身体,最后还是一个卖水果的过路人给她盖上了一块绿色的塑料雨布。”
“她就不应该在这样的日子出门……嗯。但是也许,不是这场暴雨,也会是下一场暴雨,谁能说得清。”金敏淑用手划了下车窗,好像成股流下的雨水能因此被擦掉一样,“如果那时候不去医院就好了。”
哲秀六岁时,从外面玩耍回来,说头晕,金敏淑以为他只是玩累了,让他先去床上躺会儿。等她做好晚饭进房间去看时,哲秀已经发起高烧,说话含糊不清。南洞那时候正在流行脑炎,听说得病的人脖子先开始发硬,然后是四肢,等到脚趾发硬,就没救了。金敏淑扑上去摸哲秀的头颈,已经硬了,又去摸脚趾,也硬了。在一阵慌乱中,小英惠送父母出了门,又在担惊受怕中等来了垂头丧气的他们。从那一天起,哲秀就成了压在一家人心中的一块巨石。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有一天英惠放学回家,发现父亲不见了。有人说曾经在水原市的一家酒店看到他的照片贴在主厨的宣传栏里,也有人说他去了黑山岛的一个小渔村,最后被海浪卷走了。总之这个男人像逃兵一样逃离了南洞。
“不送医院,让他那时候走就好了。”金敏淑总是以刚才那句话开头,以这句话结尾。中间的部分有时候讲得多,有时候讲得少,也有时候一句也不讲,没头没尾地接在一起,像一个缝错了的布娃娃。
车外的雨连成了雨幕,有辆车刚刚从她们的旁边开过,模模糊糊只看到跳动的灯光。英惠不得不打开车的双闪灯。雨刮器看来已经到了极限,刷动的速度完全跟不上雨水泼下来的速度。打开车载收音机,交通台在播报最新的路况,那个声音尖细的女主持人声称去往首都圈的几条高速路可能会封路,让市民们尽量避免出行。小心起见,英惠把车子开到了慢车道。因为离边坡更近,泥土的腥气通过门窗缝隙挤进车子,让金敏淑打了好几个喷嚏。树上的叶子随着雨滴有节奏地往下颤动,但这个声音很快因为她们的车子进入隧道而中止。好消息是,过了隧道离目的地还剩5公里。
“哲秀不怕,不怕,外面只是在下雨。”隧道里很安静,金敏淑的声音清晰。
隧道两旁的绿色指引灯按照每两秒三次的频率闪烁,听说这样的设置是为了减少司机的烦躁。英惠随着闪烁的节奏在心里默数,数到156的时候,车子转弯,英惠看到了尽头处拱形的灰黑色天光。雨完全没有变小的迹象。
当那块大石头从隧道出口掉下来的时候,金敏淑正在重复唱着摇篮曲,弄得英惠也昏昏沉沉的。砸下来的大石头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踩了刹车,一声“嘣”和一声“吱”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两人都往前扑了一下,金敏淑甚至还把头撞在了驾驶座的椅背上。
石头大概有一个泡菜坛子那么大,正好砸在引擎盖的中间。英惠扒着方向盘,踮起脚尖,看到车前凹陷了一大块。从后视镜看,没有车跟着,倒是看到金敏淑的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英惠平复呼吸,考虑是不是要下车把石头搬开。但很快发现,车子已经发动不了。大概是被砸到了要命的部件。
还没等英惠反应,又有石块掉下来,咚咚咚。砸在引擎盖和车子顶棚,后小半个车身因为还在隧道内暂时是安全的。
“妈妈,我们得下车,现在就下去。”英惠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不会导致车子爆炸,但待在车里肯定不是明智之举。
金敏淑一边打颤,一边把右手边的盖毯抱在手里,“拿轮椅,把哲秀先弄出去。”
对,哲秀的轮椅!英惠去按后备箱的按钮,没反应。又改按钥匙的开关,也没反应。
英惠下车,抱着头小心移到后排,帮金敏淑拉开车门,又跑到后备箱位置,准备拿钥匙直接开锁。大概因为很久没有用,钥匙插不到底。大大小小的石头还在落下来,有些砸到车顶之后又滑落到后备箱,甚至溅到英惠的手上,刺痛感催促着她,头上都是汗。
“妈妈,不行,后备箱卡住了,先下车吧。快一点!”
金敏淑已经从车上下来,“没有轮椅怎么行,哲秀越来越重了,我们弄不动他。”她的手也握到了钥匙上,包着英惠的手一起用力,顺时针没反应,又逆时针,来回折腾了几次,英惠终于还是把手抽了出来。金敏淑不甘心,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开始砸钥匙孔,哐哐哐,砸几下就尝试去掰车盖,但显然并没有什么效果。金敏淑的脸在隧道中忽明忽暗,因急躁而有点面目狰狞。大风把雨整片整片地推进来,俩人的衣服几乎都湿了。
“不要轮椅了,妈妈,我们去那边,万一有车过来,我们站在这里不安全。”
“那哲秀怎么办?”
“哲秀!妈妈,你不要再这样了……没有哲秀了。”英惠抬头看了一眼副驾后面的空位置。
脑中再次闪现出哲秀因为长时间不进食而泛白的脸。
“哲秀从几天前开始就不肯吃饭,我掰开他的嘴,喂了小半碗米汤。”金敏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是嫌太清淡了,我知道,我昨天在面里给他加了海螺酱,很香,但是他还是不肯吃,今天我换成了酱汤粥,颜色很好看,味道也好,他闭紧嘴巴不让我喂。去了福利院就好了,他们有经验,我打电话问了,肯定可以的。把轮椅拿出来,过了隧道,就到了,我们推过去。”
“不,妈妈,没有哲秀了。”尽管没有哭出声,但英惠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
金敏淑看上去却比刚才平静,她又拿起石头砸了一下,钥匙竟然能完全插入了。“哲秀是个好孩子,他会喜欢福利院的。以后,我每周都会来看他,一周看两次,你来看一次就可以,这样每隔一天都可以有人陪陪他。等我再老一些,拜托福利院也把我收了。他那时候说不定也有白头发了,但肯定比我少……”
雨还是很大,并没有变小的趋势。金敏淑说得太轻柔了,在雨里几乎要听不见。英惠的心变得像草一样柔软,她从身后抱住她,“妈妈这些年真是辛苦了。”
咔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