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久宜酒

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是我的顶头上司,他微微有些醉了,惺忪的醉眼半睁成两条细细的缝儿,朦朦胧胧的使人无法窥视到他的内心世界。他的脸并不潮红,几十年混迹酒场,已把原先一沾酒就红成猪肝的脸,练就得不形于色了。我不知道他能否看见我在端详他。总之,这张甲字脸和他的两鬓秋霜,是很让人注目的,也不用看他被烟熏得如黄玉米粒般的牙齿和长期夹烟的黄指头,你就知道,这人就是贺宜久。

乍看他这慵懒散淡的坐态和他似睡未睡的情态,你也许会以为这人是一个酒坛子,且是图安逸快活好喝懒做的酒鬼。若是在前二十年,你就猜错了;可如今,你猜得对极了,他确实就是给人如许的印象。

一个人总有他开花的季节,有走运的时候,即使是叫化子,也有容易讨吃的一段时日。让我们翻开过往的日子,去查阅一下贺宜久的曾经辉煌罢。这个一米六五的南方汉子,十七岁就参军,在军队里荣立过二等功,退伍后就回到他家乡的小镇工作,任共青团镇委书记,后来因为犯了个小错误,被降为党委、政府办公室主任;九十年代初,单位委派八个人到缅甸做金矿,他自告奋勇去了;当然主任的位子还在,但工作却是要人接替上来的,又有一个人代理他的主任干的工作了,他也就名存实亡地当了半年的党政办主任。再后来呢,他们的金矿开采不成功,他又跟随大伙班师回朝了。镇里重新安排了他的工作,任命他为镇计生站站长。

结果,因为他超生一个孩子,政府又否定了他,站长的交椅坐了三年,却是下来了,被调到别的政府部门工作,编制仍在计生站里,长时间被抽回来以计生专干的身份搞计生工作。这么一些历任之后,他就到了现在的四十五岁。有时候他在家独自喝闷酒就无限感慨:时间真是经不得折腾啊,儿子眨眼间都十五岁了,比当爹的还高哩。老婆呢似乎很会保养和自我调节,并不显老,还像少妇般迷人,风韵不减当年;只有他像被催命鬼催促似的过早地老气横秋了。他的扁平的屁股和瘦削的面颊也曾经长过丰厚的肉,因饮酒过度,又经常大醉,肉就落了下来。

有时候我看见他意志消沉的样子,就说:“有人说,人生从四十岁开始。这么算来,你才只有五岁,花骨朵一样年轻啊。”一个人过了不惑之年,各方面的经验都很丰富了,正好是有所作为的年龄,如果他能够振作起来,那末他的未来将会令他满意也使人乐观的。

“才五岁?”他深吸了一口烟,转过头来看我,“三十不穷,四十不富,五十将近寻死路。你可曾听过?你会不会理解?”

我哑然。许久,我问他:“那么,依你的处世和生活哲学,你以为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他把右手的无名指中指和食指握起来,伸直小指和拇指,做出把杯对月的手势:“宜酒宜酒啊。”

“酒还是少喝一点,喝多了伤身子骨。”我诚恳地说。

“唔,唔……。”他唯唯。

可是,一旦看见酒,也还是照喝的,且不醉不罢休。什么酒逢知己饮,应该是酒逢会人饮。他说。

计划生育工作是经常性的,他带领我们这个四个人的小组下乡,每次都要在农家弄个酒足饭饱。吃人家的嘴软,别人要求网开一面,暂时放人家一马,他也就糊涂过去了。不难想见他搞的计生工作如何起色或者糟糕。有一个边远偏僻的小山村叫西坪,也是属于我们这个组负责,因为要爬过好几重山,已经三年不去了。西坪不通电不通自行车,山高皇帝远,贺宜久害怕翻山越岭,那里就成了计生死角,孩子生到自愿不要为止,避孕节育措施基本没有落实。

有一天他对我说:“今年秋天,咱们镇要进行机构改革了,我可能不再做这份工作,你人年轻又有文化,这担子由你挑了。”

听了这话,我猛然感到我的工作经验太缺乏了,我才参加工作半年,连西坪我还没去过,不熟悉,我为此提议:“组长,能不能抽出一天时间,专门去西坪呢,让我熟悉一下山路和村子的情况也好。”他同意了。

他和群众能打成一片,多接触联系群众这点,我是佩服他的,虽然他有时对生育问题放得松,不够严格执行政策。我知道,那都是吃了喝了人家的酒饭的缘故,他已经负责管理这个村委的计生工作十几年了,除西坪外,其余的十五个自然村,只要一说出户主的姓名,他就能准确地说出人家的门牌号和子女数及节育情况,这一点他是有点神了,连档案也不用翻阅。对五千多人的村委的计生情况能如此了如指掌,这是本活字典啊,我这风华正茂的青年也不得不服。

宜久的老婆兰雪是极力反对他喝酒的,他喝醉了就不安生,酒话连篇,连领导也敢骂,闹够了,乏了,又哇地吐了一地,吐罢就死猪般地睡去。兰雪又气又恼,委屈得差点掉泪,眼看着一堆秽物,肮脏腐臭,看了极易惹人呕吐。

有一次我扶宜久回家,被他喷了一身。

“能不能不喝酒呢?”兰雪问我。

我摇摇头说:“按组长的说法,男人不会吸烟喝酒,根本不像男人,不抽烟喝酒的男人要下岗。”

兰雪是个温柔淑贤的女人,她虽然没有正式工作,却凭着良好的人品在镇邮政所里当一名临时工,负责信件报刊的投递工作。她为了这个家,早出晚归,辛辛苦苦却一直忍着。她做梦也没想到,结婚前一直烟酒不沾的宜久婚后是这个样子,会变成今天这样平庸无能不思进取,成天陪着酒肉朋友绕着酒坛子转,身子越转越瘦小。

兰雪几次想过要与宜久离婚,又怕别人笑话。当初,她就是与另一个相恋了三年的男人结束了关系,而选择这个穷家薄业的宜久的。那时她的父母就极力反对,说以后受委屈了,不准回娘家抱怨和诉苦。她那时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宜久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过去了,宜久已今非昔比,抽烟喝酒的功夫出落得比父亲更厉害了,酒量已到了公斤级,成了远近知名的酒仙,公开的一个酒虫的形象。

长此以往,宜久迟早会因酒误事的。兰雪想。想过离婚,但自从她的胞弟丧生车祸后,她就不想再伤父母的心,苟且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罢。宜久已经极大的破坏了自己的形象。兰雪作为他的妻子,不能永远坐视不管。

有一天黄昏,夫妻俩又因为喝酒的事吵架了。闹得很凶,煮好了的饭菜也被兰雪合盘甩出了门口,酒瓶子也砸了,青红绿白地散了一地。

“我看你喝,喝西北风去!”兰雪气极败坏了,像发疯的熊般可怕,扔了吃的就哭着跑了出来,口里还骂道:“喝你妈的。”

“你骂娘是不是?你骂娘是不是?”宜久追撵出来,啪——啪——啪——,三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兰雪的脸上,“我看你骂!连酒都禁止喝了,还成?我看你还专横,看你还毒?”

左邻右舍赶紧过去劝架。

宜久十一岁的女儿被惊吓得在房里呜呜大哭,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的,晚饭也无心再做。

他俩打架的时候,我一直呆在屋里。等宜久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问他:“吃饭了?”

“吃个屁,都让那死婆娘泼了。”

“你在我这里消消气。”我到他家,帮他们重新生火做饭。饭煮到一半时,兰雪过意不去,过来揽过去了。

兰雪是个有头脑的聪明人,非不得已她是不会吵架的。一年前,宜久在临街的一个小店铺里打扑克,打的是两分钱一张牌的娱乐。却被人举报是赌博,被县公安局抓了,每人罚了八百元。很多人以为宜久家将要爆发一场风波了,最终却没有。兰雪的大度冷静和远虑,是让人赞叹的。

兰雪的预感没有错,应验宜久喝酒误事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天,县里几个部门的干部和镇计生办的全体专干下乡搞妇检,上午九点钟就回来了,按镇里主管计生的领导的安排,大家一齐到单位的食堂吃早餐。总共八十多人就七十元钱的伙食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厨房的工人按领导的吩咐煮了两锅粥,每桌四碟菜,没有余钱再煮饭和供大家喝酒。

县里的干部用膳过后,我们的专干才入席。宜久见煮的是白粥,没有饭,就怨道:“怎么老是粥,他妈的,像灌坛子一样灌我们,叫人怎么吃得饱?”

这个埋怨似乎是冲着厨房的工人来的,工人们不肯做受气包就辩解道:“没办法,领导要求这么做的,七十块钱就只能煮这些东西。你不能怪厨房啵。”

“哪个怪你了?我提一点意见都不准?”宜久正满嘴牢骚,碰巧领导进来了。宜久一下子忍气吞声屁不放一个了。没有酒喝,他是挺不服气的,于是和几个嗜酒如命的同事凑了酒资,喝得大醉。大醉后,宜久到了办公室。领导叫他快点做这个月的报表,说其他组都交来了。

“为什么就只叫我们组做?谁看贱我们组,我们就操他妈的逼,送个鸟给他。我们组你以为是什么呀,乱欺负,我不鸟他。”宜久一连串的蠢话。

“你喝了点酒了是不是?叫你做工你就发火?你是什么意见?”领导质问道。

“你敢看贱我们组的人,我操你。”宜久酒后就不认得人了。

旁边的同事都劝宜久少说两句,没有谁看贱他,叫他先回去休息一下再来。

宜久竟以为好的心同事是看不起他,动手动脚地:“你牛皮是吗?管闲事?咱们摔一跤看看。我操你!”他过去就把那位同事撂倒在地。那位同事手忙脚乱中抓住了桌子的一条腿,一拉,桌子也一齐跟着倒下,嘭啷一声,压在桌面上的玻璃也摔在地上粉碎了。被摔倒的同事站起来正要跳开,宜久就一手拿一杯桌上的热茶想泼到他的头上,却泼空了,茶水直向埋头审阅材料的领导泼来。

领导烫得一跳,怒气立马上来,狗抖身子似的抖掉茶水,衣服却大片大片的湿了,弄得他又热又狼狈,他怒道:“放肆!给我回房睡觉!”

宜久见泼到了领导身上,吓得清醒了许多,手一松,杯子掉在地上摔作七八瓣。宜久想,完了,想不下岗都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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