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述的四松,当然不是杜工部诗言之《四松》。是我的父亲坟前曾栽种的四颗小松树。
父亲生前是豫西汝州县级市一名普通的公务人员。虽然从小跟随母亲下放在乡间生活,难得享受到父亲忙碌中的慈爱关照,但在我心中,父亲是善良的好人,是具有人文情怀的师长尊者,是一个爱好古典诗词的文化人,是虽脱离了农门却依然恋乡思故的农耕后裔。
父亲生前所写诗词中,乡情乡思乡恋的情感和内容占了很大一部分的比重,退休后的他也曾不止一次对母亲和我们兄妹表露过思乡念故、重回农村老家度过晚年的梦想,百年后能回归祖坟陪伴祖先是他的愿望。
二
在故乡风穴寺前的山下火葬场里,我亲眼看着父亲的遗体在烈火熊熊的焚烧炉中化为灰烬青烟。
父亲,平凡的父亲,亲爱的父亲,果然是只留下清白在人间。幼时贫寒、中年磨难、晚年安乐短暂的父亲,曾清秀挺拔而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衰弱倒下的身躯,化作缕缕青烟和一抔埃尘。
我捧着父亲的骨灰,看着父亲的遗骸躺在我的手掌心中,一粒一粒的骨尘如出于深海之下的珍珠、如退去潮水裸露的砂砾。
或许当年我刚出生来到这尘世间,父亲也曾如此珍爱地捧起一团柔弱的我,在他慈爱呵护的掌心。
不敢相信,一切都竟如此。不得不相信。
三
第二年的清明,父亲的骨灰被安葬在故乡祖坟土地里,安歇在祖父祖母亲人身边。
哥哥从外地园林中购得四颗青葱挺拔的小松,种在父亲坟前地里。
我理解哥哥的心意,他希望四棵小松能代替我们兄妹四人,环绕守护在父亲的身旁,让一生奔波忧患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得享一些天伦。倘若真能如此,也可稍稍慰藉一下我们子女的内心。
但我不乐观也不敢猜测这些小树的命运。因为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问题里,树木也是难敌时间和人世的侵袭毁灭。又何况是在一个充满不确定的动荡变革转型的大时代背景中。
但我仍然按照自己的习惯,为那四颗新栽的幼松拍照留影。树木其实是最有生命力的,和人一样,甚至比人更坚强。
四
转眼到了冬天,一个晚上,妈妈打来电话,气愤地告诉我,父亲坟前的四颗松树死掉了。
“怎么回事?死掉了?怎么死的?”
“被火烧死了。”
“哪来的火?”
“不知道啊,听本家说是农家烧秸秆的大火烧死的。那天我和你哥哥回老家县城办事,路过村子,却怎么也看不到树的影子,我就纳闷,让你哥停下车来,到坟前一看,光秃秃的一片麦地,哪里有树,进村一问,才知道不久前让烧死了……”
妈妈絮絮地说着,我的心忽然一下子很失落。
四颗树死了,四个生命。
太平盛世不能庇护这四颗柔弱的小松。
我于忧伤和失望中,没有保留四松的照片。生命已逝,形象何足道矣。
父亲的骨灰在地底早已融合归于尘埃,不能滋养小松之生长,当是我辈后人的不孝。
五
冬天的晚上,在翻阅《杜甫草堂诗选》时,我看到《四松》之题,此前我未读过它,不知诗圣见四松感何事,但《四松》两个字引发了我的记忆,触动了我的思绪。
于是,我在冬夜的幽长深暗中,开始仔细读这些发光的字词诗句:
《四松》
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
别来忽三载,离立如人长。
......
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
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
勿矜千载后,惨澹蟠穹苍!
由于性格的契合,杜甫极爱松柏,这四棵小松是他开始经营草堂时向一位姓何的要来的,因为是他自己亲手栽培的,花过一番心血,所以对之特别有情。当他避徐知道之乱流亡梓州时,还念念不忘这四棵小松,如《寄题江外草堂》云:
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
霜骨不甚长,永为邻里怜。
此刻诗人经历战乱流离回来家中,看到四松别来无恙,他的欣喜是可想而知的。
如今四松何在?怕是早已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侵蚀和尘世变迁中,但纸上的文字得以流传。
六
有一次登嵩山五道幢,上到山顶草甸处,嵩山森林公园中,松林巍峨,山风吹过,松涛如波,放眼远眺,对面的青山,浑然如卧佛天成。蓝天下,青松屹立,静对红尘过客。
那一刻,我对同伴说,生时可以在此树下听风喝茶,死后倘能葬于高山之巅,望我故土家园,也是天赐厚德。惜此愿望太美好难以实现,只有拍下松树照片,做了我的微信和QQ头像。
此后常常来到嵩山松林中,度过忙碌之余的悠闲,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登山健身,中年后本该走下坡路的身体倒是越来越强健,我中意的松树,和它们立足生长的草甸,却面临着修建嵩山滑雪场被毁的命运。而就在不远处的另一处早已建成的嵩山滑雪场,据我多年前亲测,前来滑雪的游客也并见得有很多,不知为何仍然要将轰轰隆隆的机器开上嵩岳之巅,削平这另一个巍峨的山头,供世人疯狂娱乐。
人尚在,奈何山河改。我幸福地想了想,还是得好好地苟且地活着,活着好好瞅瞅哪里“草如茵,松如盖”,哪里有若干年后一方安静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