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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告诉我,青丘那一晚,因看着少绾情绪不高,于是她送了少绾先去休息。安顿好了她才要转身出去,就听见坐在桌前的少绾轻声的自言自语,她说:水沼泽的学宫如今已残破不堪,终是要散了的。凤九回过头去,她看见少绾垂下的眼帘,有两行清泪自眼角悄然落下。
凤九的印象里,魔尊少绾一向是嬉笑怒骂的不羁个性,鲜明而爽朗,何时见过她如此感伤,不免心中也跟着柔软觉得刺痛,可她并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因为她自己也这样无望的爱过,知道劝解之辞最是伤人,于是她只是走过去,坐在少绾身边,安静陪伴着她。
好一会,少绾抬起手擦干了泪痕,她对凤九说:小狐狸,难得同你投缘,你又义气助我,总是不愿瞒你。那时少绾便坦白告诉了她,偷袭昫旸,乃是她的手笔,嫁祸在谢初寅头上,意在打压。少绾说,戏做实,不管谢初寅认与不认,都只能是他。
就如我之前的推测,魔族现下四分五裂,并不是一个当日魔尊归来便能轻易一统的,既是有人生出了不臣之心,便是表面平和,也总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更有梵音谷中种种,缈落庆姜一类,他们既已破境而出,自不会善罢甘休,少绾自知她如今在魔族的地位已不同于往日,她若现下不动手便会失了先机,日后难免为人鱼肉。她为了魔族,已经殚精竭虑,耗费半生,她总是不愿见着魔族乱起,生灵涂炭,四海战火再起,延绵无休。
她对凤九告诉得明白:你若还愿助我,我感激不尽,如若不愿,便就此罢了。
凤九说她是有过犹豫的,因为这不仅是魔族中的家事,更关乎到魔族的格局;可她总觉得如果她不助少绾,便没什么人会助她了;她说她不曾想到昔日声名显赫的魔尊,如今在魔族中自处,竟是这等的如履薄冰。
于是凤九决心相助,她同少绾一向有些惺惺相惜的缘分,更有师徒一层。
她缓缓讲述着,我静静听着,其间我问她,是否少绾让她瞒住我?她轻轻摇了摇头,她说,少绾没有提,不过是她的推测,少绾既单独同她言此事,应是不愿我知晓的,于是她也便顺水推舟没有言说,因为她怕我会担心不允。
事情说完了,她拉住我的手,轻轻说着:凤九并不曾忘记帝君所说要坦诚相待,下次不会了。
我回握住她,温声道:好了,夜深了,睡吧。她嗯了一声,乖觉躺到我怀中,我也闭上眼睛,临睡未睡的光景,听她在耳畔以极小的声音后知后觉的呢喃:我是不是应该睡回到自己院中去?
我没有回答,只是揽住她肩头的手,收得更紧了些。怀中人呼吸渐渐安和平顺,应该是累了睡熟了;我却没了睡意,睁着眼睛,听着外头的风声正紧,望着殿中漆黑一片,在乌黑的静夜里,好像想事情也愈发通透起来。我在想,我当日决定教凤九战法授予她剑术时的初衷,其实是想她越发强,有自保之力。而我似乎对她有些关心则乱,如今她已位列上仙,其实已经在慢慢成长着,成长的更好,即便她会经历些挫折,会算错,会不敌,可这些都是必经的路数,这样的成长是温室中娇生惯养的花朵所无法达成的,因为经历和阅历所练就了,是眼界,是格局,是气魄。单单是她此番只身入魔族,周旋帷幄所用之胆识心力,便是磨砺;后禹水山一战,得少绾这样的魔尊亲自指点战术技法,如何交替运用,也是历练。
她已经很好,她只是需要时间长大罢了。
顺其自然的,我也想到凤九同我叙说之事,我其实并不是真的责怪少绾,当日即便是我已经看出端倪,我仍吩咐将凤九受伤一事安在了谢初寅身上,给青丘出兵找了一个正当合适的理由,从而解了魔尊联合外族治乱之说;只是神魔也都会有情绪,欢喜失落,尊神也是如此;如凤九所言,少绾如今自顾不暇,内忧外患皆虎视眈眈,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所做的算计,不过为了一族安稳罢了;只是不知她这一回执着走到最后,是否无论是非胜负,她能真的不悔;连同她和墨渊的爱恨情仇,墨渊心里有她,是撂不下的;少绾虽故作泾渭分明之态,可她却心心念念着学宫的往事,如若真有再战那一日,她,还有他们,能否解开这死结,还是这一次谁又狠得下心来,不得而知。
而最令我疑惑的,是这一日与缈落同饮的那一过茶,缈落与我从无深交,所共同经历的都是对立的战事,因此说是死敌也不为过。我大概知道她倾心庆姜,至死追随,庆姜似乎也待她不薄,梵音谷中种种来看,似乎缈落也的确是在为庆姜马首是瞻,甚至不惜将六识打散,以增加胜算之数。她的原身本应是一块璞玉,应是通体洁白的,而梵音谷中碎片归整起来在我手中时,却是一块凤血玉,我一直在想,那玉中粘带着的猩红血丝,是如何而得?
而今看来,缈落对庆姜深情不悔也许不假,她今日问及烛龙,不见得是对烛龙有情,也许只是出于对一个当日收留过她的恩人的感激,而出手伤了烛龙的,正是庆姜;且庆姜出手,乃为制造事端,引我与他交换缈落的原身玉石,说他深情,也许有情分在吧,但我总觉得情分这东西在庆姜而言,就如脸皮于我,说到底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便是缈落,以她的妖窕阴毒的个性,其实我也并不觉得她询问烛龙只为关心烛龙无恙这样简单,至于她今日现身究竟意欲何为,我隐隐有个突兀的想法,但还极不确定,需些时日观察。
纷乱的思绪中,不知何时我才睡去,殿中静寂一片,怀中的凤九在梦中呢喃呓语,喊的是我的名讳:东华。紧绷着的心弦忽地放松下来,内里不禁一片温软。
次日清晨,山中晨光透射进殿中,带着一层迷幻的雾气。我起身时凤九还睡着,睡颜透出几分烂漫的童真,她本就还是个半大孩子。
我推开殿门步出时,山间至清至纯的空气,带着清晨尚寒的凛冽,扑面而来,深吸一口,还没来得及呼出去,就见少绾大步走来,一身茶色的常服在晨风中摆动,头发高高束起;可能是她怕再碰着墨渊,这回来她身后跟着烛龙,烛龙伤还未痊愈,手臂上需吊着夹板固定住。
少绾走到我跟前近处我才看清,她的脸色远不比这行走带风的架势,有些憔悴,眼下两片乌青,看来是彻夜未眠。难得见少绾向我行个周正些的揖礼,烛龙自不用说,也跟着行了礼;更难得一向能言善辩的少绾,张了几次口,竟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一副捉急的模样,我看着这样的少绾,忽然说不出一句重话来,没等着她先开口,我只是缓缓说:
下不为例。
晨风中,少绾眼中像是揉进了沙粒,乌青中更含了一抹通红。她重重朝我点了点头。她知道,我对欺瞒一类最是深恶痛绝,一向快刀斩乱麻,从不给机会;而今,我破了例。而我忽然记起好久以前,还是在水沼泽学宫的时候,她被教习的夫子冤枉偷盗,不分青红皂白的被罚站桩,那时她有着另一张更明艳的脸庞,只是一双眼,也是这样的通红一片。彼时我想着待夜深去探她一探,未曾待我到近前,便见墨渊一身正气,目不斜视的陪她站在木桩之上,少绾忍不住在的偷笑着,欢脱的几乎从桩上摔下来;后来我知道,那是墨渊唯一能说服自己去陪伴她的办法了。
其实怎样的方式都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那个人,他去到过陪伴;而她,微笑着懂得。
那是,他们的水木年华里的曾经。
少绾的情绪不过短短一瞬,她不肯在自己下属跟前显露出什么来;随后少绾问我:帝君,可否殿中借一步说话。
我垂眉略转头看了一眼关着的殿门,想着总要顾着些凤九的清誉,便是当日战中阵前得她首肯,总归还未曾婚娶,总是名不正言不顺,于是我不得不含糊其辞道:本君才起,殿中凌乱,不如去偏殿吧。说着我抬脚往偏殿而去。
烛龙并不疑有他,少绾脸上却挂着一抹了然的笑,笑得极其暧昧。
东园,偏殿。
因我独居喜静,书斋寝殿皆安置在了主殿,不过一扇屏风隔开,也并无有留魔族侍从近身侍奉,偏殿虽然也收拾得干净整洁,却并无有使用过,此刻殿门打开,宾主落座,相较我惯常得格局自是简陋了许多,不过都是形式过场,少绾烛龙并不在意。
少绾这时端正颜色道:据报谢初寅联合了魔君镜尘和残夕,正搜罗规整兵马,这场乱,怕是没完。
我听了并不觉得奇怪,谢初寅当日被我一击而败,令他丢足了颜面,他自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卷土重来只是时日而已,我只是不想他如此不经事,不要说动心忍性,便是哪怕一点的深沉算计都没有,只知一味逞强。他如今整兵,无论他寻个怎样的由头,外人看上去都是他不服帝君的训诫,佣兵策反,如此一来,收拾他的名头便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并没有顺着这一茬深说下去,只叫她吩咐昫旸燕池悟应对着便是。随后我叉开话题问起了关于缈落的往事来,少绾愣了愣,想着梵音谷中日日与缈落交手,并未见帝君询问过一句半句,而今怎的忽然问起,不过她没有含糊,只将所知所闻尽数娓娓道来。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