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满山遍野的金黄，是秋天区别于其他季节的颜色。
多年前的一个初春，大地刚从一冬的寒意中醒来的时候，作为老大哥的春天，就把夏秋冬三兄弟召集到一起来，商量确立一年中各个季节标志性的颜色，以避免大家各自为阵而乱了方寸。
最后，这点染大自然的四位“众神 ”，答成了一个算是都比较满意的协议。即：绿色是春天的颜色，火红是夏天的颜色，金黄是秋天的颜色，雪白是冬天的颜色。
春天，满山遍野的新绿，从冻僵的地表和刚刚苏醒的枝桠间冒出来，由浅绿变深绿，逐渐地固定了下来；
夏天，介于春天与秋天之间，弄不好的话，要么与绿色重合，要么就与金黄色重合。所以，它自己提出了一个中性色的概念。既不是深绿色，也不是金黄色，介于两者中间一点的本色。但春天与秋天都有些坐不住了，它们都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夏天明白了它们的意思，突然直接蹦出了个“火红色”来。大家一听也对，能区别开来最好免得有筋扯。这不，大家都同意了。
秋天，由于新陈代谢加快了步伐，一切得在这个季节里水落石出：果子要发芽，叶儿要掉落，色彩也由绿转黄，金黄色自然成了它的主色调；
冬天，是一年的最末季节，万物要进行一次脱胎换骨的洗礼。小草要置之死地而后生，老树叶子也要给来年的新叶片腾出空间，还有严寒更要在这个季节里受命考验一下大家。因此，旷日持久的大雪基本上覆盖了整个冬季，天是灰白的，地是雪白的，仿佛水天相连了。
以后每年，四兄弟都依了大家约定的颜色互不侵犯。当季节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它们就在设定的色彩里，手舞足蹈地使出各自的怪招和奇招，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吸引众人的眼球。
02
眼下，时令已进入深秋，各种植物在冬天到来之前，都自觉地卸下了这一年的配妆。
在一片密林深处，一棵老妪的古树叶儿泛出金黄的颜色。她的存在，与周围众多的柏树、松树……等等相比，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早年间，这里的山民几次动过要砍了它的念头。终归还是没有舍得动手，其原因就是，她已成了这山中不可多得的另类，通过她就像看云识天气一样，可以探寻到秋冬的气息。
古树是这山上方圆几十公里内的长老，连绵的群山上，她孤独地存在着。周围那些比她差了几个级别的树，说是她的儿女，或者孙子，一点也不过分。所不同的是，它们年年在长，年年都不老。因此，它们年年不需要受生离死别的煎熬。古树羡慕着他们。
今年，古树与叶们儿诀别的日子又来到了。风儿从它的家族里出发了，它与古树谈了会儿话，明白地告诉了她此行的目的。
你看，时间早就过去了，它们该结束今年的旅行了……
风在说这话的时候，是经过了仔细斟酌的。它说“旅行”，就是想降调生离死别的痛苦。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的确早已走光了。这或许是今年春天由于干旱太久的缘故，也或许是推后的雨水又延长了生命的周期，多把他们挽留了一些时日吧……古树这样想着，心里纵有千般不不舍，她也不会一下子说出来，只是用极为平静的神态来掩饰着。
秋和冬都已经把气候成功地交接了，叶儿还在高枝上察言观着色呢。这怎么行呢，她也是没办法的啊。
您看他们还一点儿也不想走的样子呢！能不能再宽限几天，让他们也好收拾收拾行囊？！你知道，他们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呢，也就永久地失去他们了……
老树在风面前，流露出期盼同意的眼神。那干瘪的眼睛里，完全能看得到，她的时日也将来日不多了。但她的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也毫无办法，大自然的新陈代谢，那是生命得以周而复始的保证。即便再用这种苟延残喘的办法拖延，也只是暂时安慰自己了。
此时，她想起了在那个严冬过后的春天，她是怎样深情地呼唤他们醒来的……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袭击了整个山林。看着满山遍野的银装素裹，雪有点得意忘形地说，你看我多伟大，它们全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了……而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着的生灵们，已经气息奄奄了。
古树像一尊大神，威严地立在雪地之上。她所在的位置是一片高地，其它的物类远近都能望见她。以她一惯钢强的性格，她是不会屈服于一切的，但一连几天她都向大雪求情。求求您放过这些孩子吧，他们有的还是婴儿，有的刚刚才在享受一家团圆之乐……您不能这样对他们啊，您知道这样做，会让多少家庭面临生离死别、会让多少生灵生不如死吗？只要您同意，我愿拿我这把老骨头，来换取他们的平安……求求您了，放了他们吧……
雪无情地走远了。它用铁石心肠的行为，在广大的原野上肆虐了好几天。在那慢长的时日里，古树听到的是凄凉的哭声。为了安慰他们，她一连几天地吼着嗓子喊，只要你们不倒，一切都会过去的。来年的春天，我们全都会重新站立起来，到那时，满山遍野的新绿，又将是我们的天下了……
03
雪后的春天刚到，古树就用她浑厚苍凉、嘶哑的喊声，呼唤沉睡的生命醒来。快醒醒，春天来了……在她的感召下，绚丽的阳光尽情地洒向满山遍野，和煦的春风搜遍山林的每个角落，生灵们终于缓过魂来。是大雪让它们失去了生存的勇气，使活下来的那些枝桠们心生暗淡，它们不想再发苗长枝了。害怕在以后的那个冬天，再来一次同样的灭顶之灾。
古树踉踉跄跄爬到山顶、又下到山脚，每走一步都需要坚强的毅力。看到那些无精打彩、士气低沉的树干和枝桠们，她心情万分难受，她坚信自己完全能够唤醒他们心中重生的欲望。
她说，我已经活过几百年了，都还觉得没活好，没活够，你们才多大，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想想吧，我经历灾难的次数比你们活的岁数都多。你们看看我这身体，到处是伤痕……你们哪里知道，曾经的我，被雷辟，被火烧，被雪埋，被人为破坏……曾经，我也是儿孙绕膝，今天却只剩我这个孤老婆子还活着了……但我还想活着，绝不会自我放弃。因为我知道，只要生命不死，就该绿色长青。说到深处，已是鸦雀无声，突然她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有谁知道鸟儿为什么不来我这里做窝了呢？
是它们害怕您。是它们尊重您。是它们不想打扰您了……
过了好长时间后，大家才对这话题展开了议论。
都不是。他们害怕有一天，我突然倒下了，会把他们摔死。
哈哈哈哈哈哈……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那有谁知道，为什么蚂蚁又要来我体内钻出钻进的，困了还要在我这儿睡觉呢？
那是它们想亲近您……
不，那是他们觉得我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想呵，凭着他们那小小的身体，完全可以靠缝隙逃生。其实，他们都没有想到，就算有一天，我突然倒下了，我也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安全逃生的。
一席话，说得那些冰凉的心，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等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那一山的青绿，把严冬的萧瑟全盖住了，这使古树开心极了。更让她喜出望外的是，曾发誓再也不想活过来的那些树干和枝技梢梢们，也成功地披上了春天的新绿。
04
与风约定好了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窒息的气氛。
自从知道了那个最后的日子后，每天都在受着煎熬。那些枝枝梢梢的儿女及树叶儿的孙辈们，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垂丧着脸，还有什么比生离死别更难过的呢。它们都相对无言，也懒得走动，仿佛就以这种破罐子破甩的方式，等待那个死亡之日的早早到来，以便一“走”了之了。
唯有古树，这个祖母(树干)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她在有说有笑地招呼着大家，儿孙们对她的这一反常行为无法理解。它们在暗地私语 : 她急不可待地撵我们走，不外乎是另有所图、她有什么好图的？还不是不想要我们了呗……其实，这每年一次的 “经历”，已经把她折腾了几百年，仿佛她受伤的心上已是茧巴林立，到处是些钙化的斑点了。她的苦水只有自己知道，随时都在往肚里咽啊！
以前都是儿孙们每个白天每个夜晚，在轮流置守，置守的目的就是保证她的安全。自从她与风约定了 “最后一日” 以后，她就给他们都放了假。夜里她虽然老眼昏花，但她仍要苦撑到天明，为的是使即将 “旅行”结束的他们，能够好好地休息一下。她始终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们。是她让他们信心满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们当初也回心转意地相信了她的美意。
夜色很浓。她失放出了自己仅剩的那点儿爱，用完全的爱抚摸着她的那些孙儿们。失放这爱是有风险的，尽管她知道，也许从此以后，她将为体力透支严重而付出代价。
明天就要到了，古树的心中异常悲痛。虽然凶神恶熬的风一开始态度坚决，但在古树的再三恳求下，还是动了心。好吧，就按您说的办，时间一到，我真要 “秋风扫落叶”无情了，一片叶儿也不会留下，可别怪我残忍！
古树已经到来的这个迟暮黄昏之年，也许再来一场大雪、一阵大风，立马就可以叫她站立不稳了……她的这一生，很可能会结束在这个未知的冬天。但冬日里，那些孙儿们已经早早地离去了，也只剩下孤独的她，被光秃秃的赤裸着了……
他们走得是何等地悲哀啊。他们哪想走哟，可……她默默地流着泪水，简直毫无办法。
她甚至怀疑，那场大雪是不是把自己下傻了，不然怎么那么疯狂地要逼它们再生呢？自私啊，你都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孤独、你都是为了做给他们看，你是儿孙满堂的、你都是…...
生即是死，您何必让我们再受生生死死的折腾之苦呢。没有生就没有死亡。
放他们走吧。尽快减轻这种折磨吧！他们摆明了也不再相信你的话了。
她本来还想给他们说，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应该也活着。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就是对长辈的我最大的不孝…
但她忍着不说。
05
她知道风说到做到的残忍，也曾几百次领教过了。一想起它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她不忍心看到他们在死时还受此奇耻大辱。现在，她唯有寄希望于他们自己“上路” 。
她苦笑了一下，真是滑稽啊，当初强烈要求他们再生的是自己，现在催促他们勇敢去赴死的也是自己。
那些 “小子们”，居然用她当初 “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应该也活着” 的话来刺激着她：好呀，您还活着，我们怎能去死，死在您之前，岂不是对您最大的不孝吗？呛得她哑口无言。
不，其实你们并不是真的死了，只要我在，你们就死不了。你们想想，你们看似离开了我，是不是最终还是掉在了我的根部？明年春天，树上，不，是我的身上，是不是又要开始发芽长枝了？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躲避严寒，而我却没办法移动，只有乖乖地听凭它们摆布了。
这是她新想出的一套说辞，听上去像那么一回事，但她却为这话无地自容，声音也不那么铿锵有力。
叶儿们用沉默以示抗议。它们知道那些所谓“安抚” 的话，已成多余，根本不是真的。
有些叶儿，自己拿走了主意，不等那最后一天的到来，就早早地飘飘欲仙往地下掉了，落下的位置就在树的根部上；也有一些叶儿依依不舍古树的深情，想多在枝头上呆一天，就多感受一下亲情的关爱。当然，也有一些叶儿还是相信了古树的话，它们在满心地期待着明年春天的到来。也许换个更高的枝头，站得高，看得远嘛……
绵绵细雨，在天黑的时候赶了来，不知是为了送别，还是落井下石，反正它的出现，使泛着白光的夜晚，显得是那样的悲凉。雨点在掉落的树叶儿身上，砸出无节奏的碎响。
风摆出了威武不可征服的架势，如期赶到。它发现还有磨磨蹭蹭的几片黄叶儿，仍在高枝上悬挂着，仿佛自己的威严扫地一样，它无情地怒视着它们，猛一用力，可怜的最后几片黄叶无力再坚持了，全都踉踉跄跄地如栽跟斗样地掉了下来。摔出撕裂的声音。
古树也跟着摇晃了一下身子，像在为它们送别一样。
熬过秋天的古树，在一个冬日的晴好天气，赶在风没起、雪没下的白天，正大光明地倒过去了。
原先幻想着要在春天再攀枝头的叶儿，这下真的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它们永久地垂下了一直在等待的头颅，深深没入泥土之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