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黄金周,美一街的客流量也明显增多。
作为专业指向非常明确的网红景点,地方不大但有仙则名,有不少业内人士在假期慕名而来。街上的几家画廊不时会推出一些展览,两百米不到,美院展览馆也会偶尔对外开放。虽不至于摩肩接踵,美一街在周末以及法定假期里的人气还是值得一吹的。
不过街上的热闹,都对“云深”没太大的影响。
怎么可能是“云深”门庭冷落。是说,就算外面项背相望、人声鼎沸,只要进了“云深”,那就像信徒进了教堂,学生进了教室,所有人都会自觉压低音量,连举止动作都莫名轻柔优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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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先生亲编题库,美一街文化良心。
店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气质。像邻居篆刻的孙大师,店面风格亲民无比,门常年开着,路过就能看见大师在里头挂着眼镜刻章;天气好,索性在店外拉个凉棚,支张桌子摆套茶具。左右四邻无事,就过去和他坐坐,喝茶聊天。刻章本应是个专注的事儿,也被孙大师演绎出了一番烟火风味。
——你叫人去“云深”里串门,和蓝湛蓝先生聊闲白儿扯闲篇儿?想象一下那个画面,这是得有多想不开。
又或者对面根雕店。根雕本不是能走量的物事,有固定的渠道和受众,难免令游客望而却步;可又兼营大小古玩,这就使得店里日常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每天一早,店门大开,店主一身唐装,在财神位前焚香祷告;午后一手盘着核桃,一手端着个小茶壶,站在门口边看往来人群边嘬上两口。有时碰上“云深”的孩子们正好出来,就遥遥点个头打声招呼。
但每次景仪都会被吓到,“吓死我了,”拉过思追的手拍自己胸口,“林生每次冲我笑,我都觉得他下一秒要抄刀来砍我了。”
林生做错了什么?林生只是长了张浓墨重彩的脸,络腮胡须,笑纹很深但眼神锐利。广东人,开心不开心都猛飚粤语。用景仪的话说就是“太像港片里的老大了”,偷偷叫人家“美一街扛把子”。
扛把子养了条哈士奇,这气势就更猛了。虽然实在想不通这么个到处金贵玩意儿的店为啥要养个拆家专业高材生,不过这狗子岁数不小了,平时还算听话。熟人和顾客去揉两把也不急,对老人小孩尤其温柔,也算难得。
林生日日开车带着“毛毛”来开店,晚上关门带回家。出入不离,形影相随。狗狗旺财,但林生常说,养毛毛不为守财,就为作伴。
他一个人在T市。没提起过家人。
和气生财,左邻右舍都相处和睦,互相照应。人即风水,美一街风水不错。
这些天赶上假期,店里安静归安静,翻台率也不曾下沉。天天一通忙活,闲下来才发觉,好几天没见着根雕店林生了。
子真趁不忙,溜去对面看了眼,回来说:“林生好像不舒服,脸色很差,在里面躺着呢。”
“说了什么情况吗?”
“他们家小于说,就是没精神,到店就睡,睡到闭店,得有两三天了。”
蓝湛听见,指使几个小的,“让后厨做点开胃的送去。多加留意。”
结果还没等到饭做熟,林生就出来了。——被担架抬出来的。
区区几百米的美一街,呼啸而来一辆120,惊动了全街的人。林生脸色苍白,紧闭双眼,在簇拥和议论中被抬上了车。他家店员锁了店门,也随车去医院了。
救护车还没开出美一街,忽然几声狗吠。还没来得及散去的人群一阵骚动,一只哈士奇左奔右突,不知擦着谁的腿边冲出一条路,从人们的惊呼里突围,向着救护车的方向狂追。
“毛毛!”景仪急得直叫,“是毛毛!小于怎么把毛毛给忘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和狗都已经不见了。
哈士奇号称撒手没,平时再听话,乍一到陌生的地方,识不识路都难说。毛毛这一追过去,忠心可叹,更令人担心。
“毛毛肚子里还有小狗呢,”景仪很担心,“这么跑行不行啊?她认不认识家啊?会不会被坏人抓走啊?”
毛毛是个女孩,正在孕中。
“云深”的孩子们凑在一起为毛毛想办法的时候,能拿主意的大商家们也在商量下一步安排。
“子真,你跟小于联系一下,问他去哪家医院,”他们家先生返回来,“你也去医院跟着照应,有情况通知我。”
子真应了,脱了围裙就要往外跑,被蓝湛叫住,“拿钥匙,开店里的车去。”
景仪在后面喊:“你路上看着点毛毛啊!”
人们没一会儿就散了,回到各自的生活里。不需多久,美一街就恢复了黄金周的正常状态。
游客如织。若无其事。
店里不能缺人,景仪和思追得空就在朋友圈微博上发毛毛照片请网友帮忙寻狗。
子真发回微信来,说林生是突发中风,要住几天院,附近没有见到毛毛。
这个消息让大家忽然之间黯然神伤。
景仪最是难过。他怕林生,但喜欢毛毛。
担心林生,心疼毛毛。
思追安慰他,“先专心做事,等下了班咱们一起去找。”
好容易耗到了闭店,蓝湛看出他俩早已心不在焉,提早让他俩下班了。
孙大师家的凉棚还没撤,几家老板聚在一块儿,说起林生,无不唏嘘。
“好久之前我听林生说起过,他家里人都在老家没跟着过来。”
“是没法过来。他孩子有病,离不开人,老婆没法出去工作,全家都靠他自己挣钱养活。”
“唉,看着以为林生家大业大,谁知道压力也大。人到中年病找人了,一个人在外打拼,这真有事了,连家属都没有。”
“他孩子什么病?”
“拿钱填坑的病。”
三言两语,点点滴滴。自己生命里的一重重海啸山崩,投入到夜色之中,像沙石入海,甚至荡不起几分涟漪。不远处,居民区公寓楼渐次亮起的点点灯火,遥远且无声。
隔岸观望他人的故事,低头隐没进自己的影子。
蓝湛点开朋友圈,景仪和思追的寻狗启示刷了屏。他看着毛毛的蓝眼珠子发了会儿楞,把照片保存下来,也在自己圈里发了一条。
“先生,子真今天还回店吗?”
“我让他直接回宿舍休息了,明天再把车开回来。”
“好的,那我们就先走了。”
“好,辛苦了。”
“先生也辛苦,早些休息。”
店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蓝湛收好东西关了灯,想开手机闪光灯照路。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下划了一下,朋友圈封面下轻快地跳出个同款寻狗启示。——加了句话,“转自美一街云深蓝大大的票圈,内容真实可信”。
……这个“夷陵老祖”轻易不出现,出现就要让他沉默一下子。
忽然的震动让蓝湛手一抖,险些把手机掉出去。
“先生——”景仪拖着长音,“怎么办,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找到毛毛,您说她能到哪儿去呢?”
蓝湛还没回答,子真接过电话,“先生,林生情况还好,在输液了。刚才办入院还有交别的一堆费,小于钱不够,我用您给我的那张卡给垫上了,您看一下短信。”
“收到了,做得好。”
几个人折腾一宿,转天满脸疲态,呵欠连天,垂头丧气。
“哥,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林生出院了找不到毛毛,也是会伤心的啊。”
“那能怎么办?世道这么乱,跑了一天一夜,早不知道被谁牵走了。你没听过哈士奇是不认主的吗?没良心的。”
午间刚得闲,分外坐不住的景仪嗷地一嗓子把大家都叫醒了。
——毛毛自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