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年尾的时候,姐姐打来电话,说是二婶上吊死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一早,我便登上了回老家的飞机,一路辗转,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家。
我随母亲一起去二婶家,远远地看见门口已经搭起了办丧事的棚子,几道白幡在风中飘荡飞舞着。进了大门,穿过院子来到堂屋,一屋子人黑压压地都在,或跪或坐在地上铺着的麦秸上,正低声哭泣着。二叔站起来:“叶子回来了?”他从前是个美男子,都说他像周润发,如今形销骨立,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根麦秸。堂妹堂弟也跟着站了起来,呆呆地叫了声二姐。我默然。二婶头朝外躺着,身上盖着一张深色的薄被,脸上覆着一张草纸,只露出一头枯黄的头发来。母亲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道:“还不快给你二婶磕头?!”我依言跪下磕过头,走到墙角的铁架床边坐下。小姑双手笼在袖中,探过身来,用手肘撞了撞我,责怪道:“叶子,你怎的连一滴眼泪都不掉?”我茫然,无言以对。
村里的近族和相熟的人陆续前来悼唁,说着些安慰的话,渐渐地也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家的人。二叔哭累了,这时睡着了。我低声对母亲说:“妈,让我看看二婶。”说着落下泪来。母亲说:“你先把眼泪擦干——这会子客人都走了,你倒是来眼泪了——待会儿要是落在她脸上可不好!”我忙擦干了眼泪。母亲轻轻地揭开覆在二婶脸上的草纸。只见她脸色乌青,嘴唇发紫,双目紧闭着,下巴脱了臼,这时已经安上了,可依然看得见那可怕的痕迹。或许她临死前后悔了,有过惨烈的挣扎,可是晚了。这时二叔醒了,扑过来搂着二婶又哭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母亲忙拉开了他,责备道:“眼泪别落她脸上!——你现在哭还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我不由地心中一动。二叔外头有什么事吗?或许有了女人,二婶才想不开?
第二天,又有一批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地前来悼唁。他们远远地便大声哭起来,一路哭到大门口,穿过院子,再哭到堂屋去,直哭到二叔迎出来,搀了他们进去,然后本家的人围上来,劝慰住了,再端上一杯热茶。门口围了些看热闹的村民。请来的戏班子见人多,便热火朝天地吹奏起来,竟是欢快的《小苹果》,且还跳起舞来。旁边围观的小孩子见了,也跟着劲爆的音乐扭动起来。我和妹妹忙上去制止了。草班子的人忙道歉,换了首曲子。村民把跳舞的小孩拉走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除了自家人,外人的悲伤都不过是礼节,而小孩子是不懂事的,连礼节都不必有。
不久车来了,众人七手八脚将二婶尸体抬上车。车子轰鸣着向火葬场奔驰而去了。到了下午,车回来了,二婶彻底化为灰烬,装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中。众人浩浩荡荡奔向坟场,二婶终于入土。客人们对着我们说着些劝慰的话,渐渐辞穷,渐渐散去了。
陶渊明说: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她,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我又落下泪来。
晚上回到家,母亲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室内灯火通明。她带着我和姐姐妹妹,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又嘱咐父亲把他卧室的门敞开,有事好喊他。
“我有些害怕,你们怕不怕?”姐姐低声问道。
“要是生病的话,也不怕......”我踌躇道。
“这样的死法,我心里发毛。”妹妹低声说。
父亲高声叫道:“有什么好怕的?是自己的亲人!”
母亲忙喝道:“你小点儿声!吓着孩子!都不怕!她活着的时候没少疼你们!不怕不怕!”
话虽如此,大家依然睡不着。
“妈,二婶怎么寻了无常了?”白花花的灯光有些刺眼,我将头埋进被子里,低声问,思绪飘回二十年前,“是不是二叔外面有女人了?!”
“就是,肯定是被二叔气的!”姐姐也若有所思。
父亲忙喝道:“这是亲侄女说的话?!没用外人编排!没有的事!”沉默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你二婶临死前留下张纸条,写着‘我不能干活’。就是这五个字救了你们二叔,否则他非被你二婶娘家人打死不可!”
二婶始终是体面人,临死不忘交代一声,为二叔开脱。可是什么干活?干什么活?她是家中的么女,自小娇生惯养的,嫁人后日子也算顺遂,几时要吃苦耐劳了?
“妈,二婶家日子一直过得比别人好,还需要她干什么活?不能干活了就上吊?”我纳闷。
“你这些年都在外头,知道什么?她结婚头几年是不孬,后来就越过越差了!你好好记住了,没有戴花上吊的!有病哦,你二叔也不服侍哦,家里该那些账哦,愁都愁死了喽......你二叔又是个绵脾气,两个人吵架都吵不起来,憋也憋死了喽......要是学别人家那样,痛痛快快吵一架,也好点儿......你二婶有病,你二叔也不知道弄点热汤热水的给她......愁着铲猪屎哦!叫你二叔把猪卖了,他就是不听!你不卖,你去铲猪屎也行啊!”母亲渐渐抽噎起来。我忙从床头摸了张纸巾,轻轻地为她拭泪。
在母亲的絮絮叨叨中,我把二婶的过往理了一遍。
初见二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因为家中孩子多,父母照应不来,我便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大约是我三四岁的时候,二叔二婶订下了亲事。二叔是个美男子,性子也温和。爷爷种地之余,还做着小本生意,收入颇丰。家里有成堆的布匹,是值钱的东西。乡下人穿衣都是自己去集市扯块布,找裁缝量身订做去。每逢赶集,二叔和小姑就用自行车驮着布匹到集市去卖。日子是比别人家强不少。二婶对这门亲事是满意的。二叔对二婶也是满意的。她那时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身量高挑,十分妙曼,留着过耳的学生头,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丰满的嘴唇,虽然脸上零星散落着几点雀斑,但瑕不掩瑜,不影响她的美貌。她照着年代的潮流,把自己装扮得又时髦又大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话不多,那是未过门的媳妇儿淡淡的矜持。
每逢她来家里,奶奶都有些紧张。她张罗着做饭,忙得披头散发,热汗长流。二婶要去锅屋帮忙,奶奶总是将她推出去,口中一连串地说:“不要你沾手,你去堂屋歇歇!我自己弄就行了!她小姑平时我也不叫她做饭的——还值当叫你沾手的?”两人拉扯一番,二叔笑着过来,将二婶拉走了。两人在里间不远不近地坐着说话。我常一摇一摆地推门进去,二婶总是蹲下来,张开手臂,笑吟吟道:“叶子,过来我抱抱来!”我静静地过去,看看二叔,再望望二婶。二婶将我抱在怀里笑了。“叶子有些傻气!”二叔笑道,“我们叫她‘董永’!”“就你不傻!”二婶白他一眼。董永是《天仙配》里傻里傻气的男青年,跟仙女谈对象。大家高兴起来,都叫我“小董永”,因为我也是傻气的。但是二婶从来都是温柔地唤我“叶子”。她是体面知礼的,即便是在孩子面前。
不久母亲生了弟弟。二婶再来,总要拉着我的手去瞧瞧母亲。母亲在里间躺着,怀里搂着襁褓中的弟弟。外间的炉子上坐着一把茶壶,嗤嗤作响,热气渐渐升腾起来。母亲肚子饿了,二婶便自篮子中拾出两个鸡蛋,磕在搪瓷缸中,拿筷子搅拌均匀。外间的水开了,热气顶得茶壶盖子“咕嘟咕嘟”响。日头偏西了,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看得见空气中细细的尘埃。二婶起身去拎了茶壶,高高地提起,将开水冲到搪瓷缸中,白的黄的蛋花便在雾气中上下翻腾起来。她拿汤匙舀一勺白糖放进去,搅拌开了,端到母亲窗前,嘴角噙着笑,看母亲喝下去。她们闲聊着,有时轻轻地笑起来。说的也不过是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午后温馨慵懒的空气里,时光澌澌流过。
时光流过一年,二叔二婶结了婚。门窗上贴上了红双喜,室内摆满了她的陪送,堂屋、锅屋连同院子里灯火通明。男客们在堂屋外间推杯换盏,高声谈笑着。妇女们怀里抱一个,手上牵一个,三五成群地带着孩子挤到里间来看新娘子。二婶穿着大红色的喜袄坐在床沿,秀发间别着一串细碎的红花。她大方得体地招呼着她们,给小孩子们发喜糖,一边应对着妇女们的调笑。有了孩子的妇女不再羞涩,高声谈笑着,前仰后合的。几个本家的小青年闯了进来,其中一人衔着一根烟,要二婶给点上,其他青年大声起哄。老家的规矩是“新婚三天无大小”,越闹越喜庆。二婶从桌子上拿起一盒火柴,打开来,抽出一根,轻轻地划着了,递到那青年嘴边。他把头一偏,躲开了。旁边一个青年“呼”地一声把火吹灭了。“没点着!没点着!嫂子继续啊!”二婶好脾气地又划着一根火柴,那青年主动凑上去,吸了一口,屏住嘴巴,自鼻孔中升腾起一股青烟。一屋子的人哄笑起来。都是有分寸的,谁也没有过分为难她。二婶微笑着,给青年们派烟,又抓了些糖递给小孩子们。
我在一旁,突然觉得寂寥。走到院子中,见大一点的孩子们正追逐打闹着,口中呼喝有声。来到锅屋,见村中与爷爷奶奶知近的老人们正坐着聊天。他们都穿着或黑或灰的大棉袄。我蹭到奶奶身边,伏在她的膝头,静静地听老人们闲聊。可是这闲聊却让我不安:一位老人带着孙子孙女来看新娘,路上出了车祸,老人没事,两个年幼的孩子却被卷到卡车底下,当场死了。我想象那老人穿着深蓝色的斜襟大褂,灰白的头发挽着发髻,拐着一双小脚,追不上活蹦乱跳的孙子孙女。而那两个孩子,一路上蹦蹦跳跳的,满心欢喜地要来看新娘子,不成想送了命。老人们低声感慨着,劝慰着爷爷奶奶:“俺哥哥,俺嫂子啊,莫难受!不怨恁!谁也不能怨恁!是孩子命苦啊!命苦!”
没出喜月,二婶娘家的亲戚方面又传来了坏消息: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带着自己的侄女去澡堂洗澡,一个没留心,小侄女掉到池中淹死了。家里人听了消息,都不住地摇头叹息,二婶也黯然。
村里有人说,结婚期间接连着死了三个孩子,不祥。传到二婶耳中,她脸色便沉了下来。大家忙劝慰说:“全世界哪天没有结婚的,又有哪天不死人的?大吉大利!百无禁忌!”也就过去了。
亲戚间的悲欢,即便相通,也持续不了多久。各人照旧过各人的日子。
不久,二婶有喜了,十个月后,生下了堂妹。
爷爷见了,把脸一摔,啐道:“露头穷!”二婶气个半死,向我母亲恨恨道:“真气人!嫂子你说,哪有当爷爷的这么咒自己孙女儿的?!”母亲安慰道:“那你还强过我吧?连生三个丫头!到生三丫头的时候,她爷爷气得‘哼’的一声,脸一别,连‘露头穷’都不骂喽!”二婶嗤的一声笑了,但立刻又沉下脸来。母亲接着道:“到生小帅的时候,我气得不让告诉他!谁知道人家在打油房里听着个耳报神说了,高兴得花生油也不打了,跟人家说:‘我得走家看申子!看申子!’话都说不利索了!谁不笑话?你跟他一般见识?别着急,有几个人头胎就生儿子的?”二婶渐渐平复下来。
儿子,是非生不可的。
虽然只生了个孙女,二婶坐月的时候,奶奶一样伺候着。外间炉子上坐着个洋锅子,里面炖着羊肉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奶奶在院子里拿着个铁锨铲鸡屎,“噌!噌!噌!”铁锨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回荡着,传到到堂屋来。天空湛蓝,微风拂过,岁月漫漫,格外悠长。我拿着勺子惦着脚尖盛羊肉汤。二婶在里间望见了,忙喊道:“叶子!你放着,让奶奶来!你别烫着了!”奶奶闻声赶来,盛了满满一搪瓷缸羊肉汤端到二婶床头。“叶子,你去拿个小碗来!”二婶向我笑道。我依言去取了个小碗过来。二婶倒了一碗羊肉汤给我:“叶子,你也吃一点儿。”我询问地望着奶奶,因为知道那年头,吃羊肉汤是奢侈,那是给二婶坐月子补身子的。奶奶笑道:“你二婶疼你,你出去别跟人说就行。”“那二婶再生弟弟的时候,是不是还给我羊肉汤喝?”奶奶忙道:“要是二婶生了弟弟,给你多喝一碗呢!”
我读幼儿园的时候,二婶又怀孕了。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奶奶带着二婶和我去了大姑家住着。叔叔也到朋友家去躲避了。计划办的去二叔家,找不着人,就把堂屋锅屋的瓦揭了,墙头也推倒了。村里的人见了,都道:“谁家还不躲计划生育呢?有什么办法,家里没有小男孩是不行的!非得有一个不行!”
冬天来了。放了学,我去大姑家。一路上树木萧萧,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扑棱着翅膀,斜斜地从我眼前掠过了。到了大姑家,见院子里堆满了白菜,奶奶和大姑正把白菜两个两个的用草绳拴在一起,而大姑父正往堂屋拎。二婶裹着件军大衣,也在院子里。她俯身想要去拴白菜,但是因为肚子已经很大了,只好站起来抻了抻腰。奶奶忙拦着:“她婶子,你别沾手,不用你操心!让我来!”奶奶一张嘴,立刻呼出一团热气,随后在空气中飘散了。我问奶奶:“二婶肚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大姑蹲下来,抱着我:“叶子,你说是弟弟还是妹妹?”我想了想,说:“是弟弟,肯定是弟弟!我走路上看见花喜鹊啦!”大家都笑了,二婶尤其笑得开心。第二年春天,二婶生下了堂弟,老老实实交了罚款,计生办的人也不能怎样了。爷爷奶奶皱巴巴的脸上终于春风化雨,舒展出一朵花来。二叔带二婶和堂妹回到家里,将屋顶修葺一番,被推倒的墙也重新垒了起来。家总算又成个家了。端午节的时候,爷爷亲自包了粽子送过去。二婶终于也开了脸。
不久,爷爷奶奶与二叔分了家。二叔照旧去集市卖布。他是个绵性子,本来做事就慢腾腾的,分了家,更没了束缚。有时起得晚了,爷爷便在墙外高声叫骂:“懒种!顶现在不起!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二婶听了不悦:“有这么说自己亲儿子的?”那时乡下卖布的人少,二叔人也还算精明,生意不错,生活质量也水涨船高。二叔吃腻了白米白面,就去买一般乡下人吃不起的泰国香米、胭脂米来吃。鸡鸭鱼肉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就花钱收购龙虾、螃蟹、蝉的幼虫和蚕蛹来吃。一般乡下妇人,因为生活吃重,往往老得快,不到三十岁就面色无光,手脚粗粝起来。二婶是不一样的,她本身是个美人,加上生活舒适,岁月只增添她的风韵。她与二叔依然还是俊男靓女。
大概因为手上有了闲钱,人又是美人,二婶穿得时髦,也喜欢拍照。她常拉二叔和孩子们拍照。有时去影楼,有时喊照相的到家里来。二三十年前,乡下的影楼十分简陋,摄影技术也欠奉。但是照片上的二叔二婶是一对璧人,孩子也是粉雕玉琢的娃娃。村里人羡慕地说:“你瞧瞧人家那一家人,多好看!怎么拍都好看!”
与二婶家同棑住最东头的人家的媳妇儿,不知怎的,生下一对双胞胎后就上吊了。村人纷纷归于鬼神,都说她是被坏鬼缠上了。吊死鬼最爱找替身,一时间人心惶惶。因为住得近,二婶比别人更加害怕。二叔晚上不在家的时候,她便带着孩子到我家去,与母亲闲聊打发时间。说起二叔来,二婶生气:“我越是害怕,他越往外跑!不知道怎么想的!也不管大人跟小孩!真气人!”等二叔来接了,她轻嗔薄怒地说几句气话,便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回家去了。母亲总是带着我送他们一家到大门口,看着二叔打开了手电筒,才拴门睡觉。母亲有时埋怨道:“你二叔也真是的,一到晚上就朝外跑?有什么跑头的?——不过男人都是这样不知道体谅女人!”
是寒冬了。有一天,我们一家人正吃晚饭,二婶打着手电筒来了,见了父亲母亲便哭起来。父亲母亲忙放下碗筷,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孩子他二叔......丢人现眼!东头壮壮妈上吊死了,我也怕呀!他跑去陪别人!她怕我就不怕吗?!”我们疑惑地望着大人。母亲望了望我们,嘱咐道:“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你们先吃饭!”说罢拉着二婶去了里间。不一会儿,父亲气呼呼地出来了,饭也顾不上吃,冲出了家门。母亲跟在后面叫道:“你别上火,慢慢地跟他二叔说!可千万别发脾气!”后来我们大了些,才知道那天父亲把二叔打了一顿,因为他跟村里一个未婚女青年好上了。索幸发现的早,扼杀在萌芽状态,没出什么岔子。可是二婶每每想起来,总是气苦:“凉透心了!没用,靠不住!”我有一回问母亲呢:“那个女青年怎么样了?”母亲把脸一摔:“能怎么样?后来出门子了,她对象三天两头找她闹仗!到底哪头值过?女人就是傻!”出门子是出嫁的意思。
虽然有不愉快的小插曲,可二叔二婶生活的基调是舒适而有情调的。我有一次见二叔二婶并肩坐在沙发上共读一本书,不时喁喁私语,间或嗤嗤地笑着。我跑到他们身边,拽着二叔的袖口央求道:“二叔,什么好书?我也要读!”二叔笑道:“这是大书,小孩子不能读!”二婶也笑道:“不让你读!小孩读这书不好!”我十分失望。可他们不再理会我,将脑袋凑在一起,不时低声笑着。我大学时代迷上《红楼梦》,读到宝玉和黛玉共读《西厢记》,总是回忆起小时候二叔二婶共读《笑林广记》的情形。
后来乡下开始流行成衣,扯布做衣服的人少了。二叔卖掉了大部分布匹,又拿出些积蓄,批发了些年轻人的时髦成衣来卖,又把自行车换成了柴油三轮车。小姑结婚了,嫁到了邻村,爷爷把剩下的布匹陪送给了她。小姑婚后照旧去集市卖布。二叔因为有车,每天早上去小姑家接她,下集后再送她回家。小姑的婆婆热情地留二叔二婶吃饭。这一吃就是好几年。有亲戚说:“心眼子不好,吃人家的,省自己的。”
二叔把这几年赚的积蓄拿出来,办了个小石灰厂,买了辆面包车跑业务,一样顺风顺。在连黑白电视都还不多的时候,他率先买了台彩色电视机。我母亲对父亲发脾气:“你看孩子他二叔,能挣能攒!一个妈生的,你就攒不下钱!——能挣不能攒!”父亲垂下嘴角:“我那个弟弟,好占人便宜!我不赞成他那样!占便宜不好!背后谁不说他爱占便宜!占便宜不好!”
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天意难测,人生的剧本拿在手里,开头以为是喜剧,谁知到头来却万分凄凉?
命运不久就露出狰狞的面孔,措手不及的二叔二婶来不及收敛笑容,就被飞来横祸打翻在地。
那天夜里,我们被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惊醒了。二叔气喘吁吁地说:“我家锅屋失火了!”等我们赶去的时候,只见火光冲天,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怎么突然失火了?”
“谁知道呢?听说他家锅屋放了好多石灰袋子,那都是尼龙的,火星子一沾就着!”
“八管是做完饭忘了把锅灶的或泼熄了!”
“还能使有人故意放火么?”
“谁知道呢?照我看,这火是没法救了!干脆别救了——德升还怪拼命呢,又不是他自己家着火!”
德升是二叔的邻居,有五十多岁了,辈分大,父亲和二叔都喊他三老,我们喊三老太。熊熊大火拦住了大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接着是众人的惊呼声和尖叫声。我冲出去。原来锅屋塌了,水泥板雨搭掉下来,把三老太结结实实砸在了下面。父亲和二叔抢到他身边,哭道:“三老爹!三老爹!”他被砸得变了形,两条腿生生被拗折了,软塌塌地向外撇着。他被送进了医院。看热闹的人渐渐地散了。半个月后,三老太不治身亡,二叔赔光了所有积蓄,连带着把爷爷的积蓄也贴了进去。
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二叔没钱重盖锅屋,只好简单地修了个门楼子,又靠近门楼子倚墙盖了间小锅屋做饭。三轮车上堆满了成衣,不好每天下了集还卸下来,只好搭个棚子放着。这时乡下的年轻人眼光也渐渐高起来,不再满足于乡下买衣服,纷纷跑到县城去买。成衣生意不好做了。二叔打起精神四处拉业务,石灰厂的生意慢慢恢复了些,一家人花了几年时间,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
可命运再次露出狰狞的嘴脸。
那天,我家里突然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是寄给二叔的,因为他家中无人,才送到我家来。父亲气得暴跳,等二叔一回家,就去兴师问罪。二叔隐瞒不过,只好坦白。原来他开车撞死了一个老头儿,被家属告到法院,要求赔偿。“又死了一个老头?!”二婶一听,气急攻心,晕了过去。没办法,死者儿女不依不饶,官司怎么打都是输,况且撞死了人,赔偿不是应该的吗?只好卖掉了面包车,还是凑不够赔偿的钱,只好把小石灰厂也卖了。
不久之后,二叔收稻子的时候,倒在了打谷场,原来是患上了滑肠。做了几次手术,花了不少钱。二婶的身子渐渐也不大好了,也动了几次手术。两人病好后,想寻些新的门路,但是所有的门路都需要钱。
“你去找孩子大舅借点钱吧,他当官,有钱。”二叔说,“是你亲哥哥。”
“没用的!尽找伤脸!”二婶气道,别过脸。
二叔还是去找大舅子了,果然了碰了个钉子回来。
二婶气道:“叫你不去!不去!你非要去!尽找伤脸!”
二叔慢条斯理地说:“不管怎么着,都得试试。他不借我再想办法。”
二叔贷款买了辆挖掘机,去县城找发财机会。二婶照旧去集市卖成衣,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到底渺胜于无。二叔的挖掘机也没能给他带来多少转机。县城的路政项目都被有关系的人揽去了,落到二叔手上的残羹冷炙,杯水车薪,不顶用。几年下来,挖掘机不但没能给二叔带来财富,还一天天占着不少养护钱,日子久了,入不敷出,维持不下去,只好低价卖掉了。可是贷款还是照样要还,生计更加艰难起来。
堂妹堂弟渐渐长大了。堂妹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高中,而是去了县城读卫校,不出两年就交了男朋友,个人条件和家境都不错。又过了一年,堂弟初中毕业,去了外地读中专。生活添了一抹暖色,仿佛有一丝希望。这时二婶的母亲因与儿媳妇怄气,上吊死了。二婶受了打击,再度病倒了。她对我母亲说:“活着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母亲总是劝慰着:“你别浑说!看孩子的面也得活着!谁家日子是顺心的?都有不顺的时候!”
二叔找父亲和大姑担保,贷款办了个小养猪场。二婶身体不好,却也不能闲着,天天去养猪场铲猪屎,比奶奶铲鸡屎还勤快。铲不完的猪屎。冬天的时候,冒着严寒北风铲,头发上挂着白霜;夏天的时候,忍着熏天臭气铲,汗流浃背,衣服都湿透了。她是那么爱干净漂亮的人啊,却穿着旧衣服,脚上瞪着雨靴,拖着病躯,苍白着脸,使人不由地恻然。白天打理养猪场,晚上的时间也不能浪费,她跟着村里的几个妇女去颗粒厂上夜班,砸颗粒。颗粒厂的气味十分难闻,二婶是个爱干净的人,又多病,如何经受得住?可越是辛苦的工作,越是报酬微薄。可她还是一天天地把这又脏又累的夜班上了下去。
她的容貌发生了变化,双目变得暗淡无神,皮肤黑而干,眼角有了皱纹,双手不再细腻,皲皱了。手上裂开几道口子,不再是从前年的美貌模样了。我知道她好久不拍照了。
养猪场赚不了多少钱,家中四处欠债,二叔自然要再寻些财路。他又买了台煎饼机,做机器煎饼卖。二叔设想得很好,不但村民们离不开煎饼,就是当地的各大饭店,也有不小的需求量。可是这样想的人不止他一个。各村都有卖煎饼的,饭店也有固定的供应商,等闲不肯换货源。二叔的煎饼质量也并不比别人好,算盘再次落了空。不久煎饼卖不出去了,煎饼机闲在家里,沾满了灰尘。
二叔便托人介绍去了石材厂。乡下石材厂做雕刻艺术品的工人虽然辛苦,做着又脏又累的活计,但是收入却相当可观。可二叔因为做过几次手术,身体虚弱,再加上是个慢性子,干活速度慢,也赚不了多少——石材厂是计件收费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个人也吵架。二婶着急些,能吵几句。二叔永远慢条斯理。二婶对母亲诉苦:“憋死了!哪怕痛痛快快地吵一架呢?真不如死了算了!”母亲忙劝慰说:“混说什么?吵架有什么好?越吵架越不好!家和万事兴。日子好也罢歹也罢,都得过下去。你不看大人,还得看两个孩子呢!等两个孩子毕业了能挣钱了,日子就好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二婶落下泪来:“可眼前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什么时候是个头?越往前走,越能看到头!慢慢来!一点点努力!谁家还能没个难处?早晚是个头!”
堂妹卫校毕业后,想去医院做护士,可是没关系,难。所幸结了婚,从农村嫁到了县城去,卫校也算没白读。婚后小两口闹别扭,渐渐地吵得厉害。二婶急了,赶到县城,摔了个杯子,把小两口镇住了,然后好说歹说,两人倒也不再吵闹了。堂妹不久后怀孕,头胎生了儿子,夫家欢喜,日子倒是过得不错。二婶说:“总算有个省心的,否则日子真没发过。”
堂妹心疼二婶,把自己的一件羽绒服送给了她。谁知堂妹夫知道了,跟堂妹吵架。堂妹气道:“那是我自己的羽绒服,我高兴给谁就给谁!”“给了她你不得重买?!”“那是我妈!我不能给她一件羽绒服吗?!”二婶知道了,立刻将羽绒服还了回去。堂妹夫倒有些讪讪的。
堂弟中专毕业后,留在外地工作,一个月四五千,包吃包住。二叔二婶略舒一口气,日子似乎还有盼头。他们劝堂弟说:“你现在工作也稳定了,该找个对象了。你就在外面找吧,老家女孩子儿少,不好找,凡是有男孩的,家家户户都犯愁。你在外面找吧!”
因为计划生育,乡下原本男孩多女孩儿少。近些年,女孩儿们有的通过高考走出了农村,有的进城务工后也就嫁到城里去了,留下的越来越少。凡适龄的女孩儿,没有愁找婆家的,连二婚女的行情也很紧俏。不但彩礼节节攀高,还得去县城买房,最不济也要有至少两层的自建楼房。二叔家无力自建楼房。可村里的二层小洋楼,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二叔家的破瓦房更显得突兀凄凉。邻居家起楼房,干活的匠人站在楼顶,望着二叔院子中的放三轮车的棚子,忧心地说道:“恐怕那家要不好——弄个棚子在院子里干什么?还弄个小锅屋在院子里,不靠前不靠后的!瘆人!也没人去跟他们说说,把棚子跟小锅屋拆了?”乡下办丧事才在院子中搭棚子。村里人不是不知道,可是谁也不想多管闲事——指不定你去说了,人家还要骂你咒他!
堂弟不久就找了个女朋友,在同一家工厂上班,据说还很漂亮。二叔二婶满心欢喜,催着他将女孩带回家看看。等到见了那女孩,二叔二婶黯然了。那女孩儿生得美,笑吟吟的很大方,礼数也周全,只是身材却十分娇小。二叔二婶礼貌地招待着,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的不热情。女孩儿有所知觉,第二天就走了。堂弟将父母埋怨一番,也走了。父亲劝二叔二婶:“女孩儿要多高是高?你们瞧你嫂子,不也照样生儿育女过日子?”二叔强笑道:“我们也没说不答应啊!小女孩儿自己走的!”父亲喝道:“你不给人冷脸子瞧,人家就能自己走了?”母亲也劝:“高矮胖瘦都不要紧,只要人好就行!再说只要两个小孩儿欢喜,我们作长辈的,怎么着不行?”二婶勉强笑道:“说是这么说!嫂子你说,别人家儿媳妇都那么高挑,就我们家的矮——她哪怕有一米五也行啊!那样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关键不到一米五,以后生小孩都不知道长不长得高呢!”父亲说道:“什么高点儿矮点儿的,你嫂子这么点小个子,生的小孩还不都是大个子?咱们家缺什么也不缺高个子!我侄子这么高,往后还怕生的孩子矮了?”二叔二婶想想自家条件,也就默许了,但到底意难平。不料那女孩儿十分硬气,没多久竟提出分手,堂弟挽留无效。
城市生活成本高,以堂弟的工资,根本存不下几个钱,更别说买房了,在城市立足的希望微乎其微。除非有个能干的女朋友互相帮衬,可堂弟与那女孩儿分手后,伤心许久,一直没有再交新的女友。又过了两年,堂弟因为学历不占优势,工作上升空间不大,只好打道回了老家。堂弟回老家后,何以为生立刻成为摆在眼前的头等大事。找了一圈,没有合适的工作,只好也去石材厂做工人,学着用石头做雕刻艺术品。新手速度慢,拿计件工资也拿不了多少钱。堂弟年龄大了,又没钱,娶媳妇的事,更难了。二婶常常叹气。
二婶的身体又出了问题,只好又去做了手术——近年来,病情缠绵,总也没好过。因为心疼钱,住了几天院便赶紧回家休养了。
“他婶子!你家猪正朝外拱,恐怕要跑了!你快叫人去看看!”一位村民跑来告诉二婶说。因为二叔和堂弟去工厂做工了,不在家,二婶只好拖着病躯赶往养猪场。一只大黑猪刚冲出来,二婶忙上前拽着它的尾巴,气喘吁吁地。那猪猛的一蹿,二婶被拽倒了,跌到和着猪屎的泥里,手里还死死拽着猪尾巴。过路的几个本家见了,忙上前帮忙,这才把猪赶回猪圈。
二婶去找母亲,哭了。母亲也哭了。她把二婶送回家,服侍她吃了药,陪着她说话。
“身子还疼吗?”
二婶落下泪来:“怎么不疼呢?——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母亲也落下泪来,安慰道:“早晚是个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独你一家难!萍萍妈没男人,一个寡妇带四个孩子,不照样过?双福妈摊上个吃喝嫖赌的,不是照样过?他二叔就是这两年运气不好,以后会好的。钱慢慢挣,你不要着急,看孩子的份吧!看孩子的份吧!好日子在后头!”
“嫂子,你是有好日子的!大哥也正干,小孩也都争气!”
“你也好!会好的!闺女也成家了,等儿子也说上媳妇,就什么都好了!好日子在后头!”
“可是连个楼都没有,谁肯嫁过来呢?连前头那个女孩子儿都不愿意了!”二婶把脸别过去,对着墙。
“慢慢来,千万别着急上火,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母亲翻来覆去地说着。
“不想养猪了——铲猪屎愁死个人!”二婶说。
“那看看叫他叔去铲猪屎,不行把猪都卖了罢——你身子不好,哪里经得起累!”母亲忙说。
“卖?他叔还得愿意呀!”二婶说。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下去。
这天,与往常并无不同,是似水流年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天。二叔和堂弟一早去了石材厂,中午收工后,去一位亲戚家中吃饭,没有回家。
午饭过后,有人看见二婶在院子中蹲着洗碗筷,还和路过家门口的壮壮奶奶微笑有礼地打了招呼。二婶一个人吃过了饭,洗过碗,回到了堂屋,关上了破败的木门。
等到傍晚二叔和堂弟收工回到家,推开堂屋门,顷刻间魂飞魄散:二婶吊在梁上,睚眦尽裂,露出森森白牙,舌头伸得老长。二叔和堂弟忙抢上前,解开绳索,可二婶身子僵硬,已经气绝很久了。身边留下张字条,上面写着五个字:我不能干活。字迹很工整。她从来都是个行事体面的人,到了最后,还要交代一声,替二叔开脱。
父亲说:“就是这五个字救了你二叔,不然他得被你二婶娘家人活活打死!就算你二婶娘家人不打死他,村里人的口水也能淹死他!”
母亲懊悔得直哭:“让他叔把猪卖了,他就是不听!你不卖猪,你去铲猪屎呀!她婶子一个女人,身体又不好!刚刚做完手术啊,他叔也不给她做顿饭——中午不回家做饭给他婶子吃,跑到亲戚家吃什么饭啊!女人都是需要关心的呀!心都凉透了啊!”她说到后来,嚎啕大哭。
父亲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但是二叔还是把所有的猪都卖了。
出了这样的事,村里人免不了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她到底是为什么?她男人是不是外边有小女人了?”
“没听说啊!不是说留了张纸条吗?”
“是有张纸条不错的!写的是‘我不能干活’。”
“就算身体不好,不能干活,也不用寻死啊!谁还能一辈子没病没灾的?!”
“也可能是三天两头的开刀,家里欠债太多,干着急没办法!生活没盼头了!”
“八管他们这排的风水不好!光上吊的就两个,还有一个救火被砸死的,还有一个离了婚一辈子打光棍的!”
“不管为了什么,这自古以来啊,没有戴花上吊的!”
“听说上吊的人,到临死时都会后悔,但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怎么就这么傻呢?真是个傻子!把大人小孩都撂了,不管了!”
“早知道平时多关心关心她!”
“过两天就拉去火化,回来土一埋,就没有这个人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会寻死!当天还在院子里洗碗,跟过路的壮壮他奶奶打招呼呢!”
或许正如一段广为流传的文字所说的:真正想离开的人,只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裹了件最常穿的大衣,出了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心要死的人,怎么会让人看出来?
真正让女人绝望的不是穷,而是看不到希望。
转眼三年过去了。二叔始终艰难,堂弟也没娶上媳妇——二婶一死,只有更难。
这三年,二叔彻底垮了,常常哭泣,夜里抱着二婶的照片和旧衣服入睡。家里人常梦见二婶。二叔红着眼带着哭腔问:“怎么你们都梦见了?我一次都梦不到?——也梦过,就一次。”母亲说起来总是恻然。
今年过年,一家人聚在一起。二叔拿着手机给我看一张照片:“叶子,你看这花好看不?我在我家院子里找到的,都说是好花!”他形销骨立,浑浊的双目中透出一点儿光来,显然以为那花是个好兆头。
我拿过手机,凑近了看,不由地呆住了。
那是一朵彼岸花,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我不由地害怕起来。我是有些迷信的,偷偷告诉小姑,她显然也害怕了:“先是死了个救火的老头,又开车撞死个老头,后来二嫂也死了,再死轮到二哥了!”自觉失言,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看我这张臭嘴!”
“都说他家院子里放三轮车的棚子和小锅屋不好!瘆人!上回他家邻居起楼,匠人就说要不好!”一外远房的嫂子瞪大了眼睛,心有余悸的样子。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大姑、大姑父、小姑和小姑父,连同表弟他们都去了二叔家,把棚子和小锅屋都拆了。
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吗?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