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文/溯洄从之

她又来了!

刚刚还百无聊赖、无精打采的小店老板娘,远远的看见来人,精神一振,心里一阵欢喜。几年如一日的守着店,无聊又难捱,除了对着镜子描眉画唇,她是她最近以来最快活的消遣。

老板娘的目光梭巡着周围,看能不能逮住些同样无聊又八卦的人一起,人多热闹更增添几分乐趣!

来人速度很慢,今天似乎还有些跛脚,走的趔趔趄趄。头发一如既往的蓬乱着,双眼浮肿,眼下还有很厚的烟黑色,活像积累了几百上千年,已经自然的融为一体,无法擦去。

手中的孩子里面穿着小棉衣,外面却套着件,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夏天穿的短袖,还有些长,拖拖拉拉的,就像这娘俩给人的感觉一样,乱七八糟,不够爽利。

这孩子同样双目无神,大约已近1岁了,看人的眼神却有些像夜间出行的动物,充满了警惕,一点没有这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活泼可爱。

他口里含着一只大拇指,露出来的四指皮肤皱缩,指甲很长,里面包着满满的黑泥,另一只手死死抓着他母亲脖子上五颜六色的围巾!

“哟,你来啦?今天来的有点晚了么?”白脸细眉的老板娘,咧着红唇,热情的招呼着。“今天换衣服啦?嗯,比昨天的好看,这颜色鲜艳,衬你肤色!”说完,与旁人对视一眼。满满的嫌恶与戏谑,从眼风里泄露出来。

她却是一副被人真心夸赞了的样子,露出一个自以为美妙的笑容。接着就耷拉下眉眼,凑成一个困字来,像是困惑,又像是困苦......

老板娘赶紧给她递去她常坐的凳子,她就顺势一屁股坐下,立即就有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哀叹声也随之从嘴里逸出来。

一不小心,衣角沾到了老板娘那描绘精致的指甲上。老板娘立刻缩手,像沾染了什么了不得的病毒一样,赶紧跑到水池边,慌慌张张的打开水龙头,挤出一大坨洗手液,仔仔细细的将手搓洗了一遍。

想想不放心,又重新挤了洗手液,直洗到手指发白,要脱一层皮似的,这才擦干了手,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准备享受她的消遣!

而她呢,却好像同这个世界并无关联一样,对别人的态度,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哪天,我就走,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我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肯定能过的比现在好。再也不受这个罪!”这幕戏每天都是这么开场的。

老板娘之所以百看不厌,是因为,虽然有一样的开幕式,但是每天总有新鲜的伤口,等待着她去观赏,评判,再报以同情,顺便感叹自己生活的幸福。于是,她也就耐下性子,用鼓励的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就将孩子竖抱起来,用双膝一夹,就这么撩开自己的衣服。也不看有没有男人在,也不管羞不羞的,就这样袒胸露乳的暴露着,展览着自己身上的伤痕。

“你看看啊,下手这么狠,简直不是人,是畜牲啊!”她指着肋下一大片新添的淤青,声色俱厉的控诉。说着,就呜呜咽咽的悲鸣起来,哭声是如此的悲戚。

眼中看着伤痕,耳中听着悲泣,旁观的人再是铁石心肠,也不由得心酸起来。这些悲天悯人又菩萨心肠的旁观者,就觉着该到自己上场的时候了。忙都七嘴八舌的控诉施暴者的罪行,安慰着她的不幸。

有不明就里者,在这间隙里,还不忘记问上几句,诸如施暴的是谁啦?这么狠?就有了解详情的知情者,忙不迭的代为解答,“就是她那无良的婆婆和老公哪。简直是不把人当人啊,罪过呀!”

这幕戏正热热闹闹的演到高潮处,被夹在双膝间的孩子,没有哭闹,瞪着他那受惊的双眼,麻木的观看着这一切。只是手指唆的更有力了,扯着围巾的手都有些变形。

他就这么被夹着,也没有人逗弄安抚他,也没有人问他是否饿了,递他一点吃的,也没有人关注他被夹的是否难受,帮她母亲略略抱一会儿。

他跟他的母亲,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被围观着,怜悯着!

她说的口干舌燥,却没有人递杯水给她喝!谁会想到她还要喝水呢?她们正忙着重要的大事,哀叹她的不幸,哪有功夫关注其他事情呢?

有往来的行人,见有热闹可瞧,也凑近来看个究竟。她就仿佛得了鼓励般,说的更悲戚动情起来。她跟世界断裂的那根弦,此时仿佛又续上了些。

这些菩萨心肠的人们,围观了她的不幸,也好好的将内心的良善,演绎了一番,再也没有更多可说的了。

她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她放下衣服,重新将孩子抱在怀里,跛着脚离去,就像来时一样。只有落日的余晖,证明着日光确已更改过了。

还没走的人,重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再抒发一次对她悲惨遭遇的同情,原本各自艰难的生活,都好像变得还可凑活,并不算太糟糕了。

日子也许就这样划过了!好心人继续良善的,安慰着悲苦的弱者,谴责着无良的施暴者。她和她的孩子,继续以悲剧的形象展览着。如果不是故事中另一些重要的主人公出现的话!

这天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不,大概是有区别的,除了老板娘依旧是面目精致的老板娘,观众已经又换过了一批。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善良的人啊!

正讲到高潮处,年轻的身体还袒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冲进来,不由分说的,一把扯住她乱蓬蓬的头发往外拖。善良的人们吓了一大跳,继而纷纷用言语谴责,这个突如其来的施暴者。

“你是谁?干什么的你?快放手!”声音杂乱,出声的人很多,有男有女。却并没有人靠上去,将她的头发,从老男人手里解救出来。

这个男人转回头,瞪着三角眼,眼里有细细的血丝,眼神像是凶狠的野兽。“少管闲事!”声音疲惫,苍老,却很有威慑力!

旁观的人大多数闭了嘴,还在发声的,气势也弱了下去。“那,有话坐下来好好说,不要这么暴躁,暴力解决不了问题……”话还没说完,接触到男人那凶狠的眼神,一下就禁了声,就没了下文。

突然,从旁窜出个满脸褶子的老妇女,边拍大腿边一屁股坐地上嚎哭起来。“哎哟,真是夭寿哦!我这媳妇,脑子有问题哦。我们辛辛苦苦赚钱,供她母子吃喝,她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就是个吃闲饭的唉……”

哭诉到这,她抬手抹抹自己的老眼,强行挤出的两滴泪,还不能湿润指尖。喘口气继续嚎“可怜我这儿啊,又劳心又劳力。她还不省心,到处编排我们的不是啊……”

干干的嚎哭了几声,又话锋一转“我儿子命怎么这么苦啊,好不容易老来得子,看的跟宝贝疙瘩一样,你看看这女人给带的……看看啊,大家都好好看看!”说到这些,是真有点悲切了,终于滚出两行混浊的老泪来。

众人看看她怀中的孩子,双目无神,又瘦又小,脏兮兮的穿的不伦不类。又都觉出她的罪过来,这女人也着实该打,谁家孩子要带成这样,都得心疼死。

毕竟孩子的事是大事么。毕竟他们都是好人啊。好人对孩子一定是格外宽容,格外看重的。女人就该好好带孩子的!孩子带的不好,就该要找她算账的!普天之下都是这么个理儿!

好像先前听她哭诉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孩子是个什么模样!到此时听老太太提起,这才仔细看过孩子。毕竟,他们都有颗菩萨心肠,忙着贡献爱心,安慰女人,哪有时间再去关注其他呢?

老板娘毕竟也是个心善的人,仍旧忍不住弱弱的说了句:“那你们也别打她呀,怪可怜的,都不容易的,是吧?”

“你心疼?你领回家养去啊,啊?领走,领走!”老男人推搡着她往老板娘面前推去。她抬起悲悲切切的泪眼将老板娘望着,眼中满是祈求与期待。

老板娘忙不迭的往后急退几步,生怕她碰到自己精致的衣裳,高跟鞋拐了拐,差点崴了脚跌一跤。嘴里结结巴巴的嘟囔“唉,唉,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又不敢大声,生怕老男人真将她丢下给自己。她眼里的光迅速暗淡下去,继而无声的灭了。到此时,她那与外界断裂的神经,似才又多了少许的牵连。

只是,她抓不住头绪,也理不清。她只知道,她仍旧是要跟着他们回去的,这些曾经给予过她安慰与同情的人并不能拯救她。

她被老男人拽着头发,想伸手去掰扯,又怕孩子掉了。为了缓解疼痛,只好倒退着,紧跟上男人的步伐。那老婆婆此时已麻利的起身,跟着同去了,眼泪大约也早就风干,不用擦了。

过了有十天半个月,人们才再一次看见她出没,她还是抱着孩子,走路的姿势更怪异了。这次,不用撩衣服,大家也能清楚的看见她脸上斑驳的陈旧淤伤了。

一只眼睛还有点肿,微眯起来,看人的时候,需斜着一边脸才能将人看清。这次,老板娘热情的招呼她的时候,她再没有像往常一样踏入小店,而是斜眼暼了一眼,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般,匆匆低下头逃走了。

这次以后,她再也没出现过,又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偶尔有人问起她的去向,又好像根本不关心答案是什么。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只有老板娘,对着镜子描眉的时候,会怀念有她来的日子。那时候的自己,那么多的善良都有去处。有她的悲苦对比着,日复一日的坐在柜台后面,收入微薄,也都不是什么难捱的事了!

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托着描绘精致的脸,仍旧整日的坐在那,无精打采的发呆,这时候的她心里就升起了无限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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