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吕家乡的特产——甜杆,其实就是玉米秸子,又或者是高粱秸子。但是人家那个甜,而且甜度随着年龄和回忆增长;要是买不着,那甜度就跟漫天的藤蔓一样随着想像增长;要是这东西正在路上迢迢,那甜度则随着这三千多里地的长度增长,一直长到快递落在手心里。
吃的时候不觉得有多甜,但是人家自有一番说辞,还要每个家人都尝尝,分的时候,也别想多了,顶多给你两根意思意思。这时候的甜度才是鼎峰,别说也不咋甜,水也一般,还有点硬,必须要会夸:这颜色多靚,翠生生的,给咱春天的感觉,那个甘蔗黑乎乎的,简直不配她的名字;这线条多么流畅秀美,那甘蔗又短又粗,哪有如此的诗意倜傥;这节度分的多么适中,再长一分犯傻气,再短一分带蠢气,放在嘴里又多么的优雅,跟吹着绿笛一样;嚼起来多么的有质感,皮硬而有弹性,纤维韧且丝滑……诸如此类,你会看到老吕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的表情。为什么说“微妙”呢?你说它是笑容,又有点苦涩,还带点回忆;你说它是思索,又带着甜味,还带点不甘;你说它是迷茫,又带着点释然,还有点怅然,丝丝缕缕,云缠雾绕,飘在山峦间,不绝于谷。
“这叫什么呢?”,我问他,“嚯”,他猛然抬头,像刚从梦中醒来。“这叫甜杆,不是高粱,那帮人非得叫‘她’高粱,这不合理,凭什么他们说了算呢?”他不像是在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就陷入回忆,以下是他的话:
“这个绿色的杆子,在我们那就叫‘甜杆’,这可是我们那时候的水果。每年到了春天,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地头田角种上二分地的‘甜杆’,到了秋天就成了一家子的零食和水果。晚上,那时候没有电视,‘唠嗑’就成了炕头一景。谁家待客都上一盘子‘甜杆’,有那会讲古的老人,就成了唠嗑的主角,其他人则嚼着甜杆,听着山野鬼狐,窗外风很小,月亮特别圆的时候,会听到远远地狼嚎。我们那儿一马平川,离山很远,如果真有狼,那肯定是是饿坏了的狼,趁着地里庄稼密实,窜到农户家偷鸡偷羊。
于是大家也不听古了,端起铳子,拿着破铁锅或者大棒子,扛着羊镐出去赶狼。狼胆子真大呀,看着人近前了,并不慌,坐下盯着你,一般人真不敢跟他对视,饿极了的狼眼据说勾魂,会让人六神无主。打狼赶狼都有一个胆子大的人领头,头人喝上二两烈酒,嘴里唱着赶狼歌:狼哎,狼哎,俺有天王护身,可不敢胡乱靠前,速速退回两相安······”
“为啥不直接打死这祸害,还唱歌?”老吕像是没听见,接着说“来一段文的,要是那有经验的老狼,看着这一出就跑了。碰着那种要吃不要命的初生狼犊,就得动武。一般都是吓唬走就行了,不能真打死,因为县里有个“狼灾”补贴,没了狼就不好申请了。我就记着这一次,那时候大概有六七岁。后来有人说看着“狼”屁股后面尾巴翘着,有人说那其实是狗。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只狼,因为他的镇定,他的尾巴长满了尖刺,像个狼牙棒,头是三角形的,眼睛也是三角形的,发出幽蓝的光。当众人在他眼前表演的时候,他坐下昂起头,像是大会场上那个中间座位的最大的领导,也带着一丝勉强的表情。当领头的表演完,酒也醒的差不多了,羊镐和大棒子举起来了,铁锅也敲起来了,这股热血还不能凉,于是他端起铳子瞄准狼,狼还是不动,静静的盯着我们。领头的有点耐不住了,狠狠地喘了口粗气,喊了声‘打’,一道弧线扬起,月亮突然黑了,狼不见了。大家谁也没看清‘打’字和狼谁更早。不知谁喊了句‘他在那’,在灯光下,看见狼在甜杆梢头飞驰,身体和尾巴拉成一条直线,一起一伏,耳边还发出刷刷的声音。领头的冲着天放了一枪,狼却已消失在夜色里,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挂在了天上。
我躺在炕上一直睡不着,我妈以为我让狼吓着了,一直埋怨我爸不该带我去看狼,怕我做噩梦,晚上我跟他们睡,还是睡不着,眼前全是狼的影子,三角形的头和眼睛,王者的坐姿,飞驰的身影。
第二天刚蒙蒙亮,我求着爸去甜杆地,那儿是昨晚狼出现的地方。结果发现,甜杆被啃断一片,散乱的倒在地上,在中间形成一个规整的圆,但是没有脚印,只有倒伏的草和凌乱的甜杆叶子,爸爸说是因为地上被乱草和叶子覆盖,形成一层软软的“海绵”,把狼的脚印给吸掉了。我们猜测,狼没吃到肉,饿得不行所以啃甜杆为食,但是也没有发现甜杆被吃过的渣滓或残留,所有的甜杆都是齐整整的断开,斜斜的铺了一层在地上,而且很明显的中间有一块地方凹下去,叶子和甜杆都紧紧地挤在一起,压得很结实。爸爸解释说,可能狼累了躺在这里睡着了。我在可怜那只狼,其实我并不怕他,反而觉得他很“帅”,就像一个深入敌军的孤胆英雄。我希望狼真的吃饱了,没有被追击到。
好像所有的女人都喜欢八卦,如果有一个不喜欢,那她肯定是事件中人。因为第二天,那片被“啃掉”的甜杆,就有了新的版本:据说这是一对年轻情侣在此约会过的爱巢。
于是这片甜杆地又被添加了无数的色彩,在这个荒凉而单调的乡村里流传。仅仅几天,村干部就用政府的威信纠正了这个荒谬的“谣传”。统一更正为这是一年一度的对农民粮食毁坏的“狼灾”,还有具体的材料,让当晚出去打狼的几人都签了字。我爸是个老实人,说没签,回来跟我妈说:他们弄事呢,就是一块甜杆地嘛,非得说坏了几百亩高粱地,跟上头要救济哩,扯淡!
我妈听说签字的后来都有奖金,就埋怨我爸咋不签字呢?我爸胆小,说要是数额小也就签了,那么大数字,签了自己良心不安。我妈说这世界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村干部顶着,怕个球啊,没出息。
但是从那次以后,村里种甜杆的少了,换了种子,高粱地结的穗子特别大,说是经济作物,可以酿酒。
如果不加上回忆,这个味道也还是值得一尝,甜丝丝凉沁沁的,有种绿绿的清香,后来我查了查书,又回村问了问爷爷,爷爷说甜杆是高粱地里不成材的那种,后来单挑出来培育成可以吃的像“甘蔗”一样的可以咀嚼的东西,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被孩子们当做一秋的水果,为了好区分,就叫“甜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