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愿听在下讲一个故事?"面前的男人迷离着一双煞是好看的醉眼冲着我傻笑,怀里抱着一张精致的古琴,与他乱糟糟的头发和满是灰尘的衣服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看我就不该一时心软替你付了酒钱,怎么看,你都不该是一个缺钱的人。"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有意无意地扫视着男人怀中的古琴,尽量地掩饰住自己内心的火热,那琴,很是有些年头了。
男人戏谑地看着我看似轻淡却移不开的目光,打了个饱嗝,理理凌乱的发丝,颇有些傲气地说:“我这琴,可是有琴魂的。 ——楔子
无耳是亲眼看着阿姐纵身跳下悬崖的,那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一点都没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无耳常常在想,是不是老天都明白阿姐的心思,看到她是笑着跃下去便快活地赏大家一个大太阳?唯一倒气氛的是普陀寺那个叫道空的小和尚,静静地观望着阿姐跳下去后,双眼没有任何情绪幽幽地吐纳着:“肝肠寸断,始能弃邪?",如同地狱里的幽魂,唇边泛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道空从小便是这样,自无耳认识他的那天起。初次见面是在普陀寺的金刚像后,无耳趁住持为阿爹阿娘主持求签时偷偷地爬上供台,将供台上的果品一举下,再偷偷地潜入金刚像后准糹大快朵颐之时,突然听到一声:“别动!"一缕幽光向着自己的方向飘来,忐忑间凝神细看,却是一个小和尚光洁的脑门儿反着烛火的微光向她信步走来,刹那间,她的忐忑变成了狂笑,捂着肚子指着小和尚反光的小脑袋装模做样地喝问:“何方神圣?吾乃金刚弟子六十八代转世,还快快束手就擒?”
小和尚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看不清面上化表情:“施主,此处灯火未明,昏暗幽闭,还施主速回金刚大士像前祈愿。”
闻言无耳一下子便泄了气:“说人话……”
小和尚:“跟我走。”
“你叫什么名字?"
“无耳。”
“无耳?”
"对……”想起阿姐日日提到的臭男人,无耳无奈地说:“这名字是阿姐给取的,他希望我做一个无耳之人,大概是因为无耳便听不见那些骗人的甜言蜜语,如此才能保一世安稳吧?"
小和尚皱了皱眉,拉着无耳的手跑出寺庙,“你……你要带我去哪?"无耳紧张地问。
“到了。”小和尚扭头看着无耳,随意地从地上拾起一支桃花:“无耳又有何用?无耳便无心了吗?无耳 亦可有目、嗅、尝之觉。但凡动心,便免不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无耳,人世执念固,能会几分无?"
无耳呆呆地看着小和尚,然后……一行口水飞流直下……无耳尴尬地抹了抹嘴角的水。心说没想到这小和尚还挺帅,之前在寺里没有发现,看小和尚竟还有几分“桃林才子"的潜质!啧啧啧,此等尤物,怎么就做了和尚呢?要知道,贪污和浪费可是最
大的犯罪啊!
“你叫什么名字,小和尚?”
“贫僧法号道空。”
“道空?”
“对……”道空学着无耳的样子说, “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万法皆道,万事皆空,乃曰:道空。”
“好恶俗的法号!”无耳默默地腹诽,比阿姐取的名字还难听!
“无耳,可愿听我一曲?"道空走向一边的石桌,无耳才突然发现在角落的石桌上竟然还摆着张古琴,朱砂红漆,金徽玉足,一看便不是凡品。道空信手一弹,无耳只觉其声清越铿锵,内蕴精气,恍惚间竟迷醉其间,不能自己,连道空何时停下的竟都不察。
“忘机林鸟下,极目塞鸿过。为问市朝客,红尘深几何?"道空轻吟道:“此曲《忘机》,无耳,若是喜欢,明日此时再抚与你听。”
忘机……
无耳神思不瞩地回去,脑中的乐音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要怎样的心境才能奏出如此静极忘忧的曲子?她的内心强烈地震撼着,呆呆愣愣的样子甚至连阿爹阿娘都吓了一跳。
第二天无耳早早地便等在那里,本以为道空还会再弹奏一遍《忘机》,事实上她也希望他能再抚一遍《忘机》,可是今日他却选择了《绿水》。“得失不过两意,去留只随一寸缘。青山作画千秋墨,绿水为琴万古弦。”他高亢地唱着,泠然之声若琴意,无意之中拨弄着无耳的心弦。
“然后,无耳那个小家伙就喜欢上了那个小和尚?”我冲着面前的男人眨眨眼,一副好奇的样子。
男人一脸鄙视的看着我,似是在怪我如此轻易的便破坏了他讲故事的气氛。
我讪讪地笑了笑,露出一个谄媚的表情,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您老继续。”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道空都会先无耳一步来到这里,向她微笑着说:“无耳,我等你许久。”曲终即别,独留无耳一人在桃林深处有所思。
又是到了天至黑暗之时,无耳才幽幽然地回了家,正要推门之际,听到仿佛是阿娘在说话:“这段时间闺女不太正常啊,变得安安静静的,一点都不爱乍呼了。”
“闺女这是长大咯,说不定是有了心上人呢!"阿爹憨憨的声音传出来。
“我可不那么觉得,老伴儿,虽说闺女不是亲生的,可她心里藏不住事儿,心里怎么想
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轰!无耳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她听见了什么?她…不是亲生的?”想起来阿姐与她同
时犯错时阿爹阿娘总会先责罚她,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她一点点后扭头跑了出去。
“那可不是,这孩子古灵精怪的,我可是比亲生闺女胚喜欢她!不是为了她能嫁个好
人家,我连管教都不忍心管教呢!”
可惜远去的她并未听见后面的话,而是风一样地迅速离开,无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
办,只是想尽快的离开这里,或许有时候逃避并不表示一个人不能接受一件事,而是表明她
已经准备接受事实,只是不知该用何种方式吧?一旦她想通了该如何接受,就会马上回来。
然而最终并不是无耳自己回来的,而是阿姐将无耳找回来的:“无耳,阿爹阿娘想见你最后一面……”阿姐悲痛的声音轻颤着:“家里遭了贼,阿爹阿娘发现了,然后……”
当无耳回到家中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阿爹阿娘时,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别人狠狠地攥
着,不断地撕扯,直至最后成为一片残渣,所谓的肝肠寸断,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闺女……”似是察觉到了无耳的到来,阿爹艰难地开口:“以后…没有我们…在了,也要听…听你阿姐的话,有她管…管教你,你也就不愁…嫁个好人…人家了……”阿爹的声音极其微弱而又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话便只能停下来喘着粗气,可他依旧慈祥地看着无耳:“别怪我们太狠心,总这么管你。”阿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如同睡着了一般恬静。
无耳早己泪流满面,阿爹,你不在乎我不是亲生的吗?哪怕是……有亲生闺女?
无耳突然好后悔那天跑出去,而不是勇敢地留下来面对,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一墙之隔,天人永隔!
阿姐从后面抱住无耳,轻轻地抽噎着:“当初为你取名无耳,为的就是想让你别只相信自己听到的,你,你还是没能做到!"
无耳茫然地看着阿姐,如同一个失了灵魂的木偶:“阿姐,你不是说我的身上有气运之力
吗?为什么阿爹阿娘还会……”
阿姐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咬着牙说:“那是因为你的气运之力被人炼成了魂!有人知道了你不是人而是一截蟠桃枝木,那个道空根本不是和尚,他……他是道士!”
无耳的心跳猛地漏了半拍,浑身冰凉。
“听到这儿,我己经没什么兴趣再听下去了。"我斜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也亏他能把故事编到这个份上。乍一听还挺虐的,可仔细想想也就是一截可怜的树木听了个小曲儿,爱上了一个道士,身边的人都死光光了,最后她也死了,如此而己,恶俗之极!
男人傻笑着:“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无耳的阿姐也死了吗?"
我怒瞪他一眼:“难道不是被克死的?"
男人收起傻笑的神情,缓缓的直起身,稍显肃穆的说道:“情不为因果,缘却注定生死。”
无耳又一次去赴了约,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道空,普通的乐音怎么能让一只妖迷醉?但她想听他解释,希望他能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有些东西,错过一次便会尝够教训。
只是这一次道空并未等待无耳的到来,当无耳漫步至桃花林之时己经能听到琴音悠远地传来了,那是一首残曲,琴音三弄伊会空一段。
“弦断了。"道空抚平琴音,悲伤地看着无耳。
“为什么断了?"直觉貨诉无耳,道空什么都知道,换句话说,这一切,都和他有关!
“因为没有琴魂。
“所以,你就想到了用我做琴魂?"
“无耳,我是个道士,要我看着你泄露天机,我做不到。”
无耳强忍着的眼泪瞬间滴落,不是没想过他的答案,只是心中多少还留有一丝希冀。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原来这一切真的是梦,现在,梦碎了。
“既然你看不得,那就滚!"
道空愣了愣,深深地看了无耳一眼,缓缓地站起身,走出了桃花林,如往日般,将无耳独留在那里。刚出桃花林,道空的脸色就变得煞白起来,扶着桃木喷出一口血。
“哟,小师弟,伤的不轻啊,感觉怎么样,完成师父交给你的任务么?"一个男人倚在桃木上,慵懒而邪魅地冲着道空一笑:“再加把劲儿,妖心化魂指日可待呀!”
道空低着头,淡淡的说:“劳师兄费心,道空当不负师傅所托,只是没想到,师兄竟破了道心,喜欢上了阿姐。”
“呵呵,我就是喜欢她了,你能怎么样?"男人轻笑。
“道空不能做什么,师兄好自珍重。”
“所以说,那个臭道士既伤害了小桃枝,又要棒打鸳鸯,拆散他师兄和阿姐?"我再一次插嘴,完全无视了自己刚刚立志要当个好听众。
“若是无情,又何谈拆散 ……"男人想了想,没有再补充什么。
后来无耳便听说了阿姐的臭男人死了,阿姐将要跳崖殉死的消息,当她赶到崖边之时,只看见了阿姐那释然的微笑。
她听见阿姐跳下去前用轻松愉悦的声音说:“无耳,我终究没有拖累你。”
入目一朵妖异血红大花蓦然绽放,阿姐穿着鲜红的嫁衣渐渐隐没于云雾之中。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无耳竟也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现在,该我了吗?
“道空,在为我抚一曲《忘机》吧。"无耳面带着孩子般的纯真。现在,她什么都没了,他就是她的一切,哪怕她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夺走的。“这次,是我主动要听《忘机》的哦。”
若她愿主动听那首《忘机》,便是甘化琴魂。其实她己经很感谢他了,她感受的到,其实他能融进去法术的,也就只有一曲《忘机》,可她只听过一遍。第一次是为了开始,第二次便要结束了吧?无耳默默地闭上眼睛感受着琴音在空谷之中缭绕,飘而不散,如果就这样结束了,其实也是蛮好的吧?
嗡……一阵琴弦乱颤的声音迫使无耳重新睁开了眼睛,是阿姐的臭男人!那……那阿姐……
“道空你这混蛋,逼死了水儿又要来逼死她妹妹吗?!"男人愤怒的声音在无耳的耳边炸起:“就算我没能守住水儿,我也会帮她守住妹妹!"男人怒极反笑攻向道空:“你可真是个渣男!"
“师兄停下!"无耳大喊着试图让两人分开,却未见效果,咬咬牙冲了上去挡在两人中间。师兄未来得及反应,一掌斜斜地拍在了无耳的肩上,打得她一个趔趄。
“师兄……”无耳忍着痛开口:“无耳确是自愿,师兄拦之无益!"
“就因为这么个渣男?!”
“的确!"我又忍不住插嘴,一脸不屑地说道:"我一顿酒钱买来这么个渣男的故事,也确是真不值!"顿了顿口气,我又忍不住追问:”那小桃枝真的化魂了?"
“当然!"男人说道:“早说了我这琴是有琴魂的了嘛。”
我莫名的觉得心里难受:“这世间,总是有情才易伤啊,那个小和尚真是个混蛋……”
“你又犯了那个错误。"男人意味深长地笑道:“道空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屏蔽天机气运,以免桃枝木被人利用,万劫不复。你可知一旦有人利用蟠桃枝木做成一件事,无论好坏,都会泄露天机吗?”
“你是说……”我的心里突然觉得很欣喜,就好像这一切都有了回报。
“道空要琴魂,是因为他不得不要,他是真地想要保住桃枝木。无耳的阿爹阿娘和阿姐本就注定会死,只是因为她的气运之力才活了下来,这一点她的阿姐一直都知道,所以才编下殉情的谎言,恳求道空将无耳的灵力炼成琴魂。避免终有一天,无耳会被道空的师兄利用而身死道消,道空的师兄,根本就是个毫无感情的畜生!”
“可炼成了琴魂,她还是不在了。"我默然。
“琴魂,锁住的是记忆。"男人的手抚上古琴,轻笑一声,“只可惜这把飞瀑连珠了。”说着,便双手抓住琴身将其摔得粉碎。
“你……”我心中骇然。
“琴己毁,魂当归,无耳,我再也不需要琴魂了。"阳光下,男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