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秦听到顾宋在房间打电话。“喂爷爷……好着呢……您要讲谁的故事？……傅仪是谁？……是溥仪吧……行吟阁，那个啤酒？……哦陈吟阁，陈寅恪吧……诶怎么要挂了故事还没讲呢……别啊好不容易视个频……”他忍着笑，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准备鸡汤了。
果然，顾宋垂头丧气地来到客厅，在他身边坐下，沮丧地说：“我又没忍住，做了一件错事。”
“嗯，”李秦笑，“你毫不客气地连续指出你爷爷的错字，让他倍受打击。”
“你听到啦，”顾宋欲哭无泪，“我怎么总是这样，一不留神就伤害到别人脆弱的心灵。我果然不适合跟人打交道，只适合跟实验室里坚强的仪器作伴。”
“怎么会，”李秦揉揉她的头发，“我看你就没毛病，实在不行还有我，我比仪器更坚强。”
“嗯，幸好有你！”顾宋说着翻他膝盖上的书，“让我看看比仪器更坚强的人看的什么？《史记》！我的天哪《史记》！”
“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有问题，我有问题！”顾宋崩溃地双手捂住脸，“上周有个同事，就是受不了高斯毒舌的那个，看了新拍的《三国演义》，说比94版的稍微强一点，没有过度神化诸葛亮，但还是不如《史记》客观，《史记》就没有尊刘贬曹。”
李秦噗嗤一笑，顾宋接着说：“我当时就像你这样，笑了！不仅笑了，还吐槽说，《史记》何止没有尊刘贬曹，《史记》根本就不认得这两个人。他莫名其妙，我还无比耐心地解释说，黄教主演的《大汉天子》你看过吧，里面有司马迁吧，那是什么时候，西汉吧。林俊杰的《曹操》你听过吧，那副歌你记得不，东汉末年分三国，东汉吧。西汉在东汉前面，所以司马迁怎么可能知道三国呢，你说的应该是《三国志》。”
“嗯，科普得很到位，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然后，想必没有然后了。”
“是啊，”顾宋长叹，“这个同事到现在还没理我。我有罪，我需要忏悔。”
李秦继续揉她的头发。“这个人比你大不少吧？”
“嗯……”
“其实我们的同龄人在这方面都还好。”
“是啊，以前在学校开玩笑根本都是口无遮拦，闹这种笑话供大家笑笑只会增进团结，怎么可能伤感情！”
“这就是代沟哇。”
“我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只是一时积习难改。”
“而且但凡他们像你这样，把知识看得比面子重，也不至于生气。”
“以己度人，损害了别人重视的东西，终究是我不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是亡羊补牢为时有点晚哪。话说难道你没遇到类似的情况？”
“有啊，我公司里有喜欢用成语但经常用错的，不过我一般假装没听见，即便有时指出来了笑他一笑，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我是上级……”
“哼，珍爱生命，远离戏精！”
“呵，戏精刚刚学了一句话，老子送给孔子的。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
“什么意思？”
“聪慧明白洞察一切反而不长命，因为喜好议论他人，博学善辩见多识广反而很危险，因为揭人之短。说的就是你，所以为了长命百岁，我认为你还是应该靠戏精近点儿。”
“戏精恒久远，一颗永流传！”顾宋说着抱住李秦的腰，靠进他怀里，“看的哪一篇，说与学生听听呗。”
“你呀，”李秦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拿起书。“看的《孔子世家》，太史公写的孔子生平。先讲个好玩的吧。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
“最后一句解释一下。”
“孔子说，我是说过遇到坏事不怕，遇到好事不喜，但不也说过以身居高位礼贤下士为乐么。”
“哈哈，这就叫话说得太多容易打脸，不过这也是孔老夫子的可爱之处，圣人也有正常人的情绪嘛，又不是面瘫。这个门人才是真不会说话，老师升官了，不去恭喜，还见不得老师自己乐呵，朽木一棵！”
“还有更好玩的。卫灵公有个夫人叫南子，很风流，非要见孔子，孔子推辞不掉，就去拜见了她，礼貌地和她说话，但子路还是很不高兴，孔子于是对天发誓说‘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我如果做了错事，老天也会惩罚我的！”
“这太有画面感了，求放过夫子吧，他只是个老人家！”
“后来这个灵公与南子乘车招摇过市，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看不下去，就离开了卫国。”
“听见没，不能好色，否则会被瞧不起！”
“我不好色，我只好你。”
“你说我不好看！”
“呃，那我好色，然天下美色唯汝尔。”
“反应很快嘛。还有什么有意思的？”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哇！李白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陶渊明的‘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原来都是这么个来头！唉不行，不能偷懒听故事了，我得自己看去。”顾宋说着一骨碌跳起来，跑到房间找出自己压箱底的《史记》，又迅速跑回来在李秦身边坐好，笑嘻嘻地说：“和你同个版本的，巧吧！”
李秦也笑：“说明我们多年前审美趣味就很一致。”
两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顾宋突然激动地放下书，说：“这个齐景公的有司说得有道理啊！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我既然觉得对不住爷爷和我那位玻璃心的同事，就应该有所补偿。”
李秦好奇，问：“你打算怎么补偿？”
“爷爷最近迷上书法，我送他一套文房四宝，他应该能高兴。至于那个同事……”
“男的女的？”
“男的，你有什么好建议？”
“别理他，就晾着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