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滑腻的朱红色小茶壶,安静沉稳地置放在年代有些久远的、散发着隐隐木香的檀木台上。
这是姥爷最爱的茶壶。
繁杂、高深的茶道,姥爷并不精通。
姥爷只会把花叶泡出它们最简单、最原始的新鲜本味。
姥爷用来泡茶的花叶也只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蒲公英、雏菊而已,就是用这种平凡的植物花叶泡出最令人心神祥和的温茶。
姥爷每次泡茶时,都会用家里井中提前打好的甘甜井水,先浸过茶壶底部微微凸起的地方,再把准备好的花叶撒入壶内。之后,将温开水缓缓注入壶中,慢慢浸过花叶。这时,空气里氤氲出了各种自然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伴随着水汽的蒸腾悄悄潜入我们的鼻腔中。
不管是谁闻到这股清香,都会渐渐安静下来,忘记各种纷纷扰扰、纠缠羁绊,细心品味这来自大自然花叶的香气。
姥爷还养着两只画眉鸟。
每当晨露未消、暖阳未乍现时,姥爷便担着这两只他最爱的画眉,早早出了家门。伴着姥爷家大门的一声“吱呀”响,姥爷就摇摇摆摆地向着村南面的小树林出发了。
姥爷早起遛鸟,不仅仅是为了在小树林里找肥虫喂他这两只最爱的画眉。姥爷还喜欢在去小树林的路上、在小树林里,顺手采摘一些新鲜的、带着晨露的蒲公英、雏菊来泡茶。除了蒲公英、雏菊泡的茶,我还喝过姥爷亲手用荠麦叶、新柳芽儿泡的茶,那种新鲜与清香,至今仿佛都在齿间漾着。
待初阳刚至,姥爷啊,就又带着他的两只宝贝画眉摇摇摆摆地归了家。这时的姥姥肯定是拿着小马扎,在门口择菜,静静地等待着归家的姥爷。
姥爷一回到家,额间、脖颈上都会流着些许的汗,有些微喘。姥姥就会把晾在晾衣架上,提前备好的凉毛巾递给姥爷,让他拭汗,顺便说一句“茶凉了,我再去给你续上吧”。
当时尚还年幼的我并不懂得他们中间这爱的表达,这简单的表达爱的方式就像是汩汩温泉的细流缓缓淌入我那还未成熟的柔软的内心。
姥爷喝完温茶,姥姥就将早早做好的早餐摆在门口的小方桌上。小方桌正好可以坐下三个人,一面靠墙,姥爷坐正南面,姥姥坐姥爷旁边,我坐姥爷对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本来想,我们一家三口可以永远这样简单地幸福下去。
就像小茶壶上茶垢的慢慢积累,岁月在慢慢往前走,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迈向更成熟。
可是,岁月使我日渐成长,慢慢成熟,同时也伴随着姥姥、姥爷的慢慢衰老啊。
而我的成长也在慢慢推远我和姥姥、姥爷的人生轨迹。
在那个刚过完农历九月便下雪,桂花开两次的奇怪一年,我的姥爷就悄悄地走了,留下独守寂寥的家的姥姥、一个回去寻找儿时回忆却不得的我。
在姥爷走后,有时我回去看望姥姥,看望这个陪伴我整个童稚时光的、对我人生意义非凡的、我最爱的女人。
我经常注意到,姥姥喜欢对着姥爷最爱的那只朱红色小茶壶愣神,姥姥是很想念姥爷的吧?姥姥其实是很想念那个生前一直和他斗嘴、玩笑的姥爷吧?
我也很想念姥爷,非常想念离着我整个人生的姥爷。
我曾想,如果我可以在姥爷生前少惹姥爷生气,多听姥爷的话,是不是可以让他多留在我身边一点点?
姥姥还是喜欢用姥爷留下的这只朱红色小茶壶泡茶,可能是因为,这小茶壶上还残留着些姥爷的气息吧?
我轻轻把这只承载着太多回忆的小茶壶端起,这些茶垢的积累,其实也是美好回忆的积累,是吗?茶壶摸上去还是从前的那种滑腻、柔和,还是那种温茶的触感,连茶水的清新味道都好像没变。
真的好像什么都没变过呢。
我一转头,发现姥姥正满含慈爱地望着我。
姥姥的脸上早已沟壑纵横,可我爱这满是沧桑的面容。
我强忍着我这突如其来的情感跌宕,我把声音压低了说:“姥姥,茶凉了,我为您把茶续上吧。”姥姥有些惊诧,但还是应允了。
从前是姥姥为姥爷续茶,现在是我为姥姥续茶,我要继续我们以后的生活。
我学着姥姥为姥爷续茶时的模样,先滤去残茶,再用温水重新浸泡花叶。水汽慢慢蒸腾,香气慢慢散开。嗯,还是旧茶的清香,但又有了些新鲜的感觉。
是啊,这简单的续茶不正如我们简单的人生吗?虽然残茶倒去了,但我们还有着原有花叶的清香啊,人生还是要继续,还要焕发出我们之后的幸福。
简茶易方寸,续茶亦人生。
文/纪姗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