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工作后,便再未上过坟。虽法定假日于我无关,看着密密麻麻勾画的急诊值班表上印刷着一行“清明节”的小字,忽然忆及又到清明上坟时节。
小时候上坟是多么快乐的回忆。提前一天,便觉兴奋不已。在小孩子眼里,上坟祭祖所表达的对祖先的追思与生命次第的链接,是抽象而又淡漠的。然而对当时的我来说,每年清明上坟祭祖,却又好像是件理所当然雷打不动的大事。
昔时交通不便,不像现在有城际地铁。地点在成都近郊的龙泉,得先去客运站乘坐长途大巴,接着再乘坐头上顶着一大橡胶包煤气的公交车。小时候总觉得那个车上有一股煤气泄漏的味道,也总害怕那个汽车会突然爆炸。只是,不记得什么时候,这种煤气公交车退出了我们视线。
通往山顶公墓的山路刚开头是板石砌成的,再往上走,便渐渐成了用脚踩出的泥路。清明前后,也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盛开的桃花,还有结着鸽蛋大小青色枇杷的枇杷树。有些时年运气好,能恰逢梨花、杏花的花期未过。梨花凝脂如玉,杏花白中带霞,桃花粉里透白,远远望去,一团团如岚气流连,层层叠叠,竟不能分辨何处是桃、杏、梨。恰是暮春好时节,连山路旁边的草丛里,都间或能发现小指头大小的可爱蛇莓,虽如袖珍的草莓一般的好看,放入口中,却味道寡淡。这时还有三叶草,俗名又叫做“酸酸草”,摘入口中,泛起酸酸的口水,又因为形似螺旋桨,孩童们喜欢以手搓入空中玩耍。
印象中,儿时是顾不得看周围风景的。总是小跑着和堂哥、堂姐们暗自比赛谁最先爬到山顶。因为没有大路,有时也会走错方向。记得有一年走错岔路,误入村民家门口,我和堂姐被一条狼狗吠着追了半山。为了快点到达山顶,徐徐爬山的大人们总被我们远远地落在身后。缺少了成人在旁,即便阳光灿烂,我偶尔也会联想到王祖贤主演的《阴阳法王》中桃花林的场景,便觉得森然的气息幽然而生。
上坟的高潮总是在到达山顶以后。公墓修筑在山顶背阳处,另一侧可以远眺一个叫做“百工堰”的巨大水库。高阔处,山风撩动,还有人专程登高为放风筝。待家族成员基本到齐,便开始挂幡、摆供、点蜡、烧纸、祝祷等一系列程序。祭祖的风俗兴许各个地方不一样,然而各处的小孩对烧纸的反应永远是一样的:比起黄不拉叽的打孔纸钱,更热衷于争抢着烧“冥府银行”印着若干个“0”的大额钞票和金灿灿的“元宝”、“金条”,同时耳畔还传来父母“保佑健康平安,保佑考试成绩第一。。。。。。”的念叨。女儿儿媳们的体质,似乎永远比男丁们更适合充当“亡灵代言者”的角色。逝去的长辈托梦说漏雨,于是今年上坟便驮上半袋水泥修补公墓的顶盖;翌年托梦说太冷,便额外再烧上成套的衣服鞋子。。。。。。
扫祭的尾声,照例是点燃鞭炮。整个山头,便笼上令人呛咳的火药味道,久久才消散。一番程序下来,接近晌午。整个上坟的日程,却才刚开了头。
大家铺上报纸,一场嬉游冷餐就此展开。一大家族人迫不及待摆开各自带来的食物:有自家卤制的瘦多肥少的低盐卤肉;有秤好后再让店家加工的卤鸡翅鸡爪;有放入了花椒的煮花生煮毛豆;有自制凉拌三丝配一大早菜市场买来的春卷。。。。。。各式糖果点心炒货铺满报纸,大人们就着各自保温杯里冒着烟雾的茶水,我们小孩子嘴里塞着食物、手里拿着食物、眼睛还望着暂时没有尝到食物。“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现在回想,过往的生活方式节约、低碳、简单又其乐融融。
如今上坟,家中长辈们爬山的步履一年比一年缓慢,同辈们常无奈不得抽身,小辈们一如我们幼时那样雀跃兴奋。上坟的心情,依旧比上班的心情愉快。只是这上坟的人少了,却又多了。一切的祭拜流程,对于晚辈,愈发变为一套敷衍的仪式。虽物是而人非,年年岁岁,这山中春光依然。
最近的一次去上坟大约是四、五年前,山路已经变成了登山景观步道,沿途的景观音响放着《渔舟唱晚》之类的音乐。手机也从没有信号,变为2G网络覆盖,想如今约摸早就4G信号覆盖遍山了 。
可我仍然记得,每每上坟后的晚上,老是做一个梦:山路蜿蜒,忽上忽下,夹道的桃花繁茂如雾。脚下的路像磨盘般弯弯曲曲,前行却总达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