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棵芙蓉树(小说)
野氓
一、
到火车站接大一新生时,美术系和音乐系同时爆料,新闻系来了一个高颜值的女生,名叫柳芙蓉。
美术系的说,双眼皮,流动的黑眸,维吾尔族姑娘的鼻子,鲜桃般的脸,那腰细得,让人当时想用手去掐一下(当然没有亵渎的意思),一米六八高,黑短袖蓝长裤,当时给人的感觉就是,淡雅,自然,美。
音乐系的说,看到那双手,真想叫她转到音乐系。那长而白净的十指,让人想起《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那双“指如削葱根”嫩白的巧手,要是表演弹钢琴,那将是视觉和听觉的二美呈现。
大四的男生忙于实习和联系工作单位,他们对这类八卦已基本淡化了。对此津津乐道的就是大二和大三的男生。在中午时,就有男生借口到女生寝室找老乡到柳芙蓉的门口看一下,或在图书馆时,去占柳芙蓉旁边的座位。过后,有异常挑剔的美术系男生说,不过如此!不过,又马上说,还真是我见到的身材几近黄金比例的女孩!
何山木是柳芙蓉的高中同班同学,也同时考入了湖中大学新闻系,一米七二高,黑瘦,头大,让人想起鱼塘里那些被主人忘却的鱼。把鱼苗放进塘里,再也没有投食喂草,鱼长大后,只晃着个大脑袋,后面拖着个皮包的瘦支架。
新生到校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入学教育。新闻系三个班,每班四十人,男女各半。在系大会议室里,张挂着横幅“欢迎未来的新闻工作者”,下面印着时期:1981年9月20日。
作报告的是新闻系的李书记。李书记说,讲“三个子”。第一,记住一个日子。请大家看一下横幅上的日子,从此,你们与新闻工作结缘了。第二,定好一个位子。你们是新闻系的学生,将来是报纸、杂志、电视台、电台等新闻单位的喉舌和笔杆子,从今天起,要眼观四方,耳听八面,学会伶牙俐齿,学会逆向思维,学会立马成文。第三,在校不出乱子。
讲到这里时,李书记特别提醒在校不准谈恋爱。去年,大四实习时,有新闻系的一男一女,谈恋爱被捉了现场。当时约定了上午八点出发采访,其他人到齐了,唯独不见了那两人。带队的老师去找时,那男生睡在女生床上,两人都没醒。结果当然悲催,两人开除学籍,只发一个肄业证。这就是不守校规,这就是乱子。同学们啦,你们记住,有什么问题,要跟老师讲,要跟组织讲,组织上给你“姐姐”嘛。
本来严肃的会场,哄的起了笑声。李书记是广东人,他的普通话里有一半是广东话,把“解决”两个字说成了“姐姐”。
二、
开学不久,一个月的军训开始,新闻系八一级一班的教官是刚从对Y作战前线下来的刘教官,他讲话时,没有一丝笑容。
战争是残酷的。在前线,我的战友就活生生地牺牲在我身边。这一幕,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军训是严肃的。你们可能这一生一世都不要上战场,但学习了军人的作风,有军人的作风,有百益而无一害。你们是让人羡慕的大学生,但是今天全是我的兵!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美国西点军校出了那么多的将军,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军纪严明,服从命令。军校的学生回答军官的问题时,只有四个答案,报告长官,是!报告长官,不是!报告长官,我不明白!报告长官,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一个月内,你们都必须像军人一样听从指挥。违纪必究,优秀有奖,赏罚分明,我说到做到!
站军姿,列队集合,枪械拆装,射击瞄准,搞了半个多月。有一天,练习背负步枪匍匐前进,头天晚上下了雨,第二天晴了,训练场上有些地方还有积水。刘教官一声令下,何山木他们那一组开始前进,到了一处凹陷地段,有一寸多深的积水,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刘教官。这段时间,刘教官给大家的感觉就是,除了严格就是严厉,此时他那寒气逼人的目光,那从无笑容铁板似的脸,让何山木意识到,必须马上爬过去。何山木带头爬过去了,另外四个同学也跟了过去,衣服和裤子都湿了,其它五人没有动。刘教官走了过来,另外几个才很不情愿地爬过了积水。
刘教官又把那五个同学叫过来,站在那片积水前。
“立正!还爬两次!”
“报告教官,是!”
爬完两次,这五个同学连后背都湿了。后面的同学没有一个含糊的,连女同学也没有一个拉下。这一轮完成后,刘教官换了一下方向,这次没有积水了,到吃午饭时,同学们的衣服都干了。集合时,何山木受到了表扬。
过了几天,进行二十里负重行军训练。男生每人背一支步枪和三块红砖,女生每人背一支步枪和一块红砖。柳芙蓉从没有背这么重的东西走那么远的路,走到八里路的样子,她脚下就有点拌猫饭一样。何山木知道,柳芙蓉这样下去肯定支撑不下去。
柳芙蓉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家里有爷爷、奶奶、父母亲,父亲是大队书记。读小学初中时,她做过洗碗寻猪草的事,爷爷、奶奶总是喊,莫把芙蓉累着了,她是小孩子,又是读书人,是有出息的,我们来做。读高中后,家务事就做得更少了,哪背过这么重的东西?
何山木与柳芙蓉不是一个公社的,到四中补习时,他与柳芙蓉都分到一个班。他们正好坐前后排,何山木的数学每次在九十分以上,语文就是他的软肋,在六十分边缘徘徊。柳芙蓉的语文每次接近九十分,数学就是她的短板,记忆里没及过格。他们俩互相交流经验,半个学期后,柳芙蓉的数学竟然得了六十五分,何山木的语文得了七十二分,他们知道,这不是侥幸,是因为互相帮助,两人都从各自的知识黑洞里,挖开了一条通道,看到了出洞的光芒,心里除了高兴,还有动力和对对方的感激。柳芙蓉在给母亲写信时说,以后每次来校送菜时,带两瓶菜来。柳芙蓉知道何山木家里困难,她要感谢他,要给他一瓶。柳芙蓉的父母听说女儿数学有这么大的进步,心里当然高兴了,她父亲更知道,要是数学及格,女儿早进了大学门了。每个月,柳芙蓉的母亲会来一次,给他们俩每人三瓶相同的菜。油炸小鱼,油炒豆豉辣椒,油炸黄豆,吃一点点,满口生香,米饭哧溜就下去了,而且饱肚子,何山木从此少了饥饿感。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何山木说,不怕你笑话,以前,平时根本吃不饱,每次考试前,他会加白饭,怕饿了考不好。现在不怕了,这些油炸的菜真好!从那次以后,他们俩的成绩都稳步前进。
班上谈恋爱的有几对,同学中有人说,他们俩也谈恋爱了。何山木懒得辩解,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家住在大山里,住的是解放前地主家守山的屋,读高中前没吃过饱饭,从没穿过雨鞋,身上的衣裤是哥哥们穿不了的旧的。他心里想的就是考上大学,要吃国家粮,走出那座大山。哪还有这门心思?柳芙蓉头脑里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考上大学。下晚自习后,学校关了教室的电,补习班教室里煤油灯、蜡烛各显神通,灯光,人影,没有一点讲话的声音。何山木和柳芙蓉每次月考都稳中有进,潜能被唤醒了,好像不知疲倦,每次,何山木和柳芙蓉走最后,何山木是生活委员,负责锁门,柳芙蓉端着灯盏。有同学仿《天仙配》编唱词说,你掌灯来我锁门,夫妻双双回寝室。也难怪有的同学这样说。再次高考时,他们俩的弱势科目突破瓶颈,都考到了这里。
何山木是柳芙蓉的同学,更是老乡,此时知柳芙蓉者唯何山木也。他走过去,把柳芙蓉背包里的砖头放到了自己背包里,把她的枪也背了。没走多远,就让刘教官发现了。
停止前进!立正!何山木出列!
报告教官,何山木到!请指示!
刘教官把另外两个女同学的枪让何山木也背了。
何山木知道自己擅自作主,惹祸了,刘教官要处罚他。他心里清楚,这四支步枪,加上四块红砖,总共有七十多斤,他能扛得住。在家的时候,有几次,到离家三十多里路的高岭上去扛杉树,一棵有八十多斤,山路有乱石,陡峭,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不时又被路边上的荆棘挂住,磕磕绊绊,等回到家,一身都散了似的。今天路这么平整,比起在山路上扛树要好多了。只是这四支枪不太好背,总是滑下来。他跟上队伍,把枪背到了终点。
军训后阶段,实弹射击。何山木五发四十八环,是成绩最好的一个,除了系里奖了一个笔记本外,刘教官把他随身带着的一个军功章给了何山木。最后,新闻系军训汇报评比,紧急集合,列队接受检阅,八一级一班得了第一名,同学们把刘教官抬了起来,放下来的时候,刘教官笑了。
三、
班干部和系学生会干部都是竞选产生。何山木当了班上的宣传委员,柳芙蓉说,她要竞选系学生会的宣传部副部长。何山木心里就有些疑惑,你这样说话能行吗?有一次,她上街买了东西提不动了,恰巧看到何山木,说,我没劲了,你帮我提一下吧。那话一出口,软软的,听得连何山木脚都有些发软。竞选演讲的那天,何山木去为她加油,心里却为她紧张。柳芙蓉沉稳地走上演讲台,声音有磁性,语言有感染力,恰当的手势,干脆利落的表达了情感,根本不是平日那个呢喃软语的柳芙蓉。评委席上带头鼓掌,柳芙蓉竞选成功。事后,何山木问柳芙蓉说,你怎么那样有底气?柳芙蓉说,不知道吧,我父亲是大队书记,我是他的宝贝女儿,开大会时,他有时也带我去。他在台上作报告,我在下面玩。回家后,我说要学父亲作报告,父亲也真把这当作一回事,从小学到初中,父亲没少训练过我。何山木听后,连声哦哦。
新闻系要出一期黑板报,柳芙蓉负责。柳芙蓉能画简笔画,何山木的字写得好,这事就落到了何山木身上。黑板报在三食堂门口,下午正在出黑板报,体育系八一级的一个男生,吹着口哨,故意把排球砸向柳芙蓉,柳芙蓉手里的调色盘被打落,颜料溅得她脸上、衣裤上到处都有。这是明显的欺负人!何山木冲过去,一把揪住他,说,向她赔礼道歉!那男生对着何山木迎面一拳,何山木头一偏,顺势将他一拉,那男生摔了个狗吃屎。何山木扑上去,用膝压着他,声音低沉却满是火气,对那男生说,给她说对不起!这时人越来越多,体育系的打架哪吃过亏?那男生不服气,还不松口,但是动弹不得。何山木叫柳芙蓉把白颜料拿过来,叫柳芙蓉淋到他头上,这才放他起来。那男生又冲了过来,何山木只一招何仙姑请安,就把他按倒在地。那男生自知不是对手,失尽了格丢尽了脸也只好认输,眼涩涩地走了。
此事马上就在湖中大学传开了。新闻系和体育系马上对此事进行了调查和处理。原来,那男生早听说新闻系有个校花级女生,多久就想一睹芳容。他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下意识里有种得不到就想虐一下的病态,所以见到柳芙蓉就一球砸了过去。这一砸,他得了个严重警告处分,还要向柳芙蓉赔礼道歉。新闻系认为,一个巴掌拍不响,对何山木予以警告处分,柳芙蓉不该往那男生头上淋颜料,对柳芙蓉予以批评教育。
何山木后来听说,那男生还是体育系武术专业的,他的老师听后,说丢武术生的脸。有一天,那老师把何山木找到体育系训练馆,那个男生也在那里。
“你打一趟拳看一下。”
“老师在上,学生现丑了。”何山木打了一个拱手,打了一个套路。
老师走近来,看了一下何山木的手,捏了一下他的筋骨,问他是不是从十二岁开始练武,要他说一下哪里学的。
何山木有些诧异,老师怎么一说就中?
何山木家里穷,母亲一只眼早就看不见了,父亲一只脚瘸了,兄弟姐妹有八个,为了吃饭的事,父母就没舒展过眉头,哪还有钱让何山木学武术?十二岁那年,本生产队的张大爷,人们说他有极好的武功,从没人见过,他也很少带徒弟,看何山木骨骼清奇,是个学武的料子,自愿收他为徒,不要师傅钱。不过,师傅强调过,可用来防身,有余力可主持公道。每天晚上,何山木拳不离手,读高中时睡觉前,他也要跑到僻静处练一次。何山木把这些全部告诉了老师。
“你打了我的学生?”老师声音不大,眼睛里透着威严,粗黑的脸没有表情。
“打了。”何山木心里有些害怕,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打得好!”老师指着那男生,“习武先学做人。何山木就有武德。我第一课就讲了,你不长记性,该打!”
何山木他们要到农场做一个星期的农活,这是特意安排的吃苦训练。他们要做的就是挖坑栽树。规定每天每人要挖十个长宽高各一米的坑。农场在郊外,没有围墙。自己打帐篷,到农场水沟里提水烧水洗澡,伙食也比在校内要差。头两天晚上时,每个班燃起篝火,讲笑话,表演节目,一个个玩嗨了。到第三天,一个个累趴下了,早早地睡了。
半夜时分,月色昏黄,三个班的学生都在睡梦中。突然,女生的帐篷里传来惊叫声。何山木第一个反应过来,拿起手电筒跑过去,只见一个黑影从女生帐篷向远处跑了。何山木几个箭步,离那黑影只有一米左右时,那黑影手一扬,一团白雾在何山木面前迅速散开。对方撒了石灰粉,要是到了眼睛里轻则看不见,重则瞎眼睛。何山木向前一滚,避开了,
一个冲刺,到了那人面前。那人嗖地拔出一把尖刀,月光下,白闪闪的。何山木飞起一脚,把对方踹倒了,趁机用手电筒打掉了他的尖刀,再一跃,骑到了那人背上,那人动弹不了。
老师和其它男同学都到了,个个情绪激动,把那个家伙打了一顿,连夜送到了派出所。
审讯结果出来了,那人是一个流窜作案的流氓犯,有抢劫、强奸的前科。白天,他就在附近踩点。晚上,他摸到女生第一个帐篷时,由于边上压得紧,不好进去,就放弃了。摸到柳芙蓉她们的帐篷时,也压得紧,他准备用刀划开。柳芙蓉睡前把带有小铃铛的钥匙串随手挂在帐篷顶上,他刚一动刀,铃铛就响了起来,柳芙蓉惊醒了,接着吓得叫了起来,就出现了何山木勇追流氓的那一幕。
省报记者闻讯而至,已写好了采访稿,要报道何山木勇斗流氓的事迹,但终没有见报。学校保卫处反对,女生在校遭流氓袭击,这岂不是给保卫工作抹黑?新闻系李书记坚决反对,何山木刚因打架受了处分,不行。
四、
到大一结束时,李书记的严厉措辞,入学教育的威慑力已大打折扣,已不能阻隔同学们恋爱的温度和湿度,只不过因此而更隐蔽而已。何山木知道已有好多对正意朦胧,情深深,他与柳芙蓉就是其中一对。
新闻系的信件统一放在系办公楼一楼各个班上了锁的信箱里,各班宣传委员每日把信取出来,送到寝室去。何山木每天晚饭后把信件送到同学们手里,像军人一样非常准时,同学们戏称他为“军人似的快乐使者”。
第一个学期,在何山木的概念里,柳芙蓉仅是老乡和同学,他根本不敢想象与柳芙蓉谈恋爱的事。他心里有些自卑,家里穷啊,连饭都吃不饱。在八个兄弟姐妹中,大哥四十多了还没结婚。他是老七,为了他读书,妹妹提前嫁了,把彩礼的一部分给他当学费了。想想这些,他觉得,如不好好读书,满心里都是罪过。而柳芙蓉呢,脑子里就反复出现了何山木的影子。黑板报事件中,她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但她受不了这种恶意。何山木挺身而出,叫她把颜料淋到那男生头上,她感觉到,何山木为她出了一口恶气,满心里都写着感激。军训时,为了她,何山木受罚。农场那个夜晚,何山木成为女生心目中的保护神,更让何山木占据了她心中的位置。回校后,她经常偷偷塞给他一些饭菜票,给的次数多了,何山木不好意思,不肯收,她鼓着大眼睛,说,你敢!声音却是柔柔的。
两个学期,何山木都得了最高奖学金。中外文学作品学习比较,新闻思考角度剖析,哲学的理性思考,让何山木眼界大开。他自嘲,他以前是山村式的思维,现在发生了改变,他对爱情重新思考了。柳芙蓉要是能成为自己的恋人,三生有幸,此生足矣!但马上心里一凉,她家境富裕,是校花级女生,他每次送信就知道,至少有五个人在追她,有一个真花了心思,每周三封。自己却是黑瘦青年,班上那么多女生,系里那么多女生,哪一个会对他飘一个眼角?他又对自己说,真正的爱情与相貌、贫富无关,你个懦夫,上!
在第二学期时,他决定试探一下。为了不让柳芙蓉寝室的同学发现,何山木在给柳芙蓉的信封上,贴上一个用过的邮票,地址写的是内详。他写了一首诗给她:
清水江边的芙蓉花开了/蜜蜂想偷走你的清香/蝴蝶想摘一片/做她的多彩衣裳/鱼儿顶一瓣粉红/送给远方的情郎/躲在远处的无名小鸟/弱弱地问/芙蓉/我可以飞过来吗
柳芙蓉家住在清水江边,从春天到秋天,江边开满了芙蓉花。柳芙蓉和她的闺蜜商量后,她给了他一张字条,你飞过来吧!从此以后,除了专业课分班上以外,图书室,公共课,系里组织到电影院看电影,他们俩总是坐在一起。
大二开运动会时,何山木报的是一万米长跑,体育系的除外,有四十多人参加。何山木是山里的孩子,走几十里山路,那只是小菜一碟。跑一万米得个奖,也应该问题不大。他和柳芙蓉约好了,她会给他加油。可跑了十多分钟了,何山木根本没有看到她的影子。这时,跑道上人慢慢少了,有些人坚持不住,中间退出了。又过了几分钟,何山木冲到前面,前面只有五个人了。这时,只听得一声喊,何山木,加油!柔美却有力!随即,柳芙蓉拿了一个小水杯,边跑边递给他一杯新鲜冰牛奶。何山木一听到柳芙蓉的声音,十分疲惫就减了五分。每跑一圈,柳芙蓉就给他递一次冰牛奶。喝了冰牛奶,没了口渴,又补充了能量,潜能被激发了。他似山里的野牛,一股牛的冲劲出来了,在直道超过了他们,夺得了万米赛跑的冠军。
当天晚上时,柳芙蓉庆祝他夺冠,请他到校外餐馆吃饭,点了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她想把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说,明天我们回去把我们的事给家里说一下吧。
第二天,他们俩坐汽车回家。说着话,慢慢地,柳芙蓉有些困倦了,她伏在前面的扶手上睡着了。从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她,他闻到了她的头发的淡淡的香味。他没有睡意,也伏在扶手上了,假装睡觉,其实有点小冲动,他想借着汽车颠簸的机会,去抓一下她的手。汽车摇晃着,何山木的手慢慢地滑到柳芙蓉的手边,两只手靠在一起了。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同学这么零距离手挨着手!他脸上有些热。要是握住她的手,又会怎样?要是她反对,自己有多难堪?他不敢。就这样,她睡了个把小时,他的手就这样靠着。到了县汽车站,他们约好,明天下午两点一起到这里坐车回校。
第二天,何山木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却没有见到约定的人。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到学校,送信到寝室时,何山木感觉到,柳芙蓉像平日一样的笑容里,流露出几分冷淡,话语里也有些冷硬。她交给他一封信:我们俩不适合,愿你找到更理想的意中人。
何山木不知为什么变数这么大,他不会去问她。这天晚上,各种猜测,柳芙蓉的笑容,在他头脑里过滤,搅拌,痛苦撕裂着他的神经,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又在同学们的鼾声中醒来,他忘记了秋寒,忘记了盖上被子。第二天早上,平时最准时起床何山木没有动静,他发高烧,校医说,四十一度。何山木后来听同学说,柳芙蓉只是和同寝室的女生来看了一眼,走了。同学中就有人为何山木打抱不平,说柳芙蓉不近人情。何山木后来听在另外一所大学的同学说,柳芙蓉的父亲今年由大队书记,直接当上了公社书记。何山木知道,公社书记权力何其大,公社书记就是古代的一方诸侯。一个山冲里的穷小子,想跟公社书记的女儿谈恋爱,有病,发烧,而且是发高烧!
何山木再不与柳芙蓉谈及此事,只是一个人困在这片感情的沼泽地。明明知道不可能,可满脑子都是柳芙蓉的影子。
这一个学期,何山木的头脑整天处于热胀状态,期末考试,他差点要补考。直到大三,才从这次困苦中缓冲出来。柳芙蓉像芙蓉花开时,赶走前来讨好的蜜蜂一样,轻易地给这段感情打上了一个句号。外校男生给她的信还是那么多,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走在校园里,还是让众多的男生眼球反转。不过,何山木发觉,她消瘦了。
大四时,他们到全省不同的新闻单位实习。柳芙蓉到省电视台担任外景采编实习记者,她往镜头前一站,形象气质,采访串词,临场机智,表现得恰到好处,让历来看人冷傲俯视的台长,亲自打听了这个实习记者的有关情况。更有一个让柳芙蓉没有想到的事,一个高干的儿子从电视中看到了柳芙蓉后,要与她谈恋爱。
台长找她说了此事,柳芙蓉说,学校有规定,在校大学生不准谈恋爱,否则会开除学籍。台长说,开除了,我直接接收你!
何山木听说,柳芙蓉说了好多理由不谈,可那高干子弟穷追不舍。实习结束,何山木见过那高干子弟,谈笑风生,就是一个有气质有气场的帅哥,给柳芙蓉她们寝室的女同学带了好多好吃的,不过,听同学讲,柳芙蓉一直没答应确立恋爱关系。到毕业分配时,柳芙蓉果真到了省台。何山木在市电视台实习,也是负责外景采编。实习结束时,台长给他的评语上写道:沉稳朴实,刚毅机敏,大有可为。台长想他到市电视台去。系里恰好有一个指标,李书记说,何山木因打架受过处分,不能让他去。后来,李书记把这个名额给了他的老乡。何山木知道是新闻系三班的,专业考试常不及格。何山木是这届分配最惨的一个,发回到本县,县人事局看过档案后,让他到了教育系统,分配到一个山区学校。何山木心里念着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眼泪就滚落下来。
五、
柳芙蓉到省台两年后,考上了北京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毕业后到了新华社广东分社,不久,担任汕尾记者站站长。
她得到了一个线索,汕尾市下设的陆丰县有一个地方是制作假币的窝点。
靠南海边的一个山上,在与台湾关系紧张时,为防止台湾敌特分子从海上来大陆搞破坏,部队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暗哨,从外面根本看不到任何动静。哨所有两米深,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出口,下面有三间教室那么大,在朝海一面开了瞭望孔,当年驻扎了一个排。现在哨所废弃不用了,因为路陡荆棘多又偏僻,一般人根本不到那里去。这个窝点就设在这里。柳芙蓉和一个男同事一起,扮作一对旅游的情侣,到了那个哨所附近的海滩上。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观察了一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悄悄地从游客中往窝点方向走,在离哨所五百米左右的树丛里,他们在那里藏了起来。
夜幕降临了,天上只有稀稀疏疏的星光。一队黑影向哨所方向移动,柳芙蓉数了一下,有十个人。九个人进去了,一个人在外面望风。那人围着附近绕圈子查看,每一圈约二十分钟。柳芙蓉和同事猫着腰,快速地靠近哨所。南海的波涛被重重地摔到岩石上,咆哮和恐惧的巨响,掩护着柳芙蓉他们,也掩盖了哨所里的机器声。只有二十多米时,他们匍匐前进,到了哨所门口,才听得到机器声音。从出口往里看,有人在把印好的假币装箱,有的正在印刷。柳芙蓉他们赶紧录像拍照,赶在那人回来之前,他们悄悄地退到了远处。海风吹来,带来凉爽,也带来睡意,柳芙蓉他们实在太困了,只好轮流张望。到第二天早上四点多时候,那十个人锁门后离开了。到上午,柳芙蓉他们溜到海滩,然后坐车回报社。这时候,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柳芙蓉这时想起大学时军训的刘教官,那时的匍匐前进,昨晚真派上了用场,心里就明白了他铁板似的脸后的苦衷,感激就变成了笑容。回去以后,报社与公安部门沟通后,公安部门准备采取行动,柳芙蓉又一起参加,终于捣毁了这个制造假币的窝点,将全部犯罪嫌疑人捉拿归案,缴获假币一点二亿元。
不久,《中国青年报》在三、四版整版发表了柳芙蓉写的《哨所里的假币制造窝点》,在全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当地黑恶势力扬言要剁了柳芙蓉,为了她的安全,她每次出去采访,公安部门都派了两个警察保护她。报社领导考虑到了这些,不久把她调回到广州。过了几年,柳芙蓉考上了北京大学新闻系的博士,毕业后,自愿回到母校任教。
柳芙蓉的同事说,她柔美的外表,铁骨的办事风格,令人欣赏。可有一件事让人不解,她闭口不谈婚事。有好事者背后议论,说她是独身主义者。在汕尾时,那个地方相当相信鬼神相术之类,有人给她看了面相,说还没动婚姻。在省城,那个高干子弟,虽使尽浑身解数,柳芙蓉却芳心未动。每到一处,都有热心人为她牵线搭桥讲尽口水煞费苦心为她着急,她却心如止水淡然一笑王顾左右而言他。
有一件事让柳芙蓉哭笑不得。如今的大学生恋爱早成为常态,而且大胆直接。她没想到这事会跟自己沾上边。有一天,大二有个男生通过手机短信,说喜欢她,希望来个姐弟恋的。柳芙蓉说,你知道我多大了吗?那男生说,你最多二十八,我已二十三了,大五岁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感觉和爱情。柳芙蓉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刻意保养,只是坚持每天锻炼,看起来只有二十八岁的样子,那男生并没撒谎。那一年,柳芙蓉四十岁。大学生翘课是常事,柳芙蓉在系里大教室上课时,三个班一百二十个学生,一个不少,还有外系的来旁听。中文系的一个学生听后感慨道,柳教授站在台上就是风景,山溪水般清润的声音里,传递出来的是博学、趣味和启迪,每一堂课,让学生欲罢不能,除非弱智就会逃课。
六、
何山木到县教育局拿到调令,上面写着到杉林乡学区报到。电话里,学区余主任问管人事的副局长,有什么说法没有?这是行话,就是何山木有没有什么关系,是否需要照顾?副局长说,按正常程序走。余主任听后,知道何山木没有任何背景,把他分到了仙岭学校。多年以后,何山木才从老师中听到,在他来之前,余主任经常在大会上说这么一句话,不好好干,叫你到仙岭学校去。杉林学区有两百多老师,余主任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对没有背景他又看不顺眼的老师,这句话有足够的震慑力。
从城里坐两个小时汽车到杉林水库脚下,当地农民告诉他,到仙岭学校最快的方法是到水库去坐一个小时的小木船,上岸后走五里山路就到了。还有一种方法,沿着水库边上走,要走八个小时。坐在小木船上,船主陈叔说,每年下期开学他都会送一名老师到仙岭学校,在这所学校呆得时间最长的有一年,有的教一学期就走了,有的来这里报一下到就走了。我估计你也呆不了多久。小船吱呀吱呀,满目青山,一库绿水,“欸乃一声山水绿”,柳宗元若到了这里,又会诗兴大发的。何山木此时没有雅兴,只有悲情,他只觉得,他可能会成为这里一个匆匆来过,仓皇出逃的过客。
陈叔是个热心肠,他帮何山木拿行旅,并把他送到了学校才走,并把学校大门钥匙交给他,每次,这里来任教有老师走的时候,都会把钥匙放在他那里。陈叔还告诉他,离学校五里远左右,有一个小商店。
学校大门上有四个斑驳的大字:仙岭学校,学校有三间教室,所有窗户没有玻璃,所有教室没有门,有一间屋锁了,里面有床铺,一个柴灶在屋的另一头。学校在半山腰上,听陈叔讲,这里原先少有人来,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仙岭因而得名。学校下面,有一口水井。何山木觉得有点饿了,看一下表,原来已经十二点多了,何山木拿出带着的三个法饼,边喝井水边吃法饼。一不小心,一小块法饼掉到井底,法饼碎了,何山木的心也碎了。他突然想起了李书记,这狗日的,你若是主持公道我也心服口服。在关系网面前,在毕业分配时,对待像他这样的农民子弟,说公平公正,纯属扯蛋!何山木觉得,自己如被玻璃窗挡住了的一只山蜂,前面有光明,就是找不到出路。他发势要尽快跳出李书记为他挖的这个深坑!
仙岭学校其实只是个教学点,总共六十六个学生,一到六年级都有,每个年级少的只有八个,多的十多个人。何山木把一二年级、三四年级、五六年级各坐一个教室,这个教室讲完就到另一个教室去,体育课一起上。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上好课,特别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隔不了五分钟就会来告状,他不知如何处理,也没多少心思上好课。他只知道学生怕他这张黑脸,怕他手里的一米多长的竹片,远远的就可以打到人。他似一只陀螺,六十六个学生就是抽打陀螺的鞭子,每天不停地转,年轻,体力足,但心烦,没有目标,没有希望。学区余主任的想法就是,只要有一个人影在这里就行,其他不作要求。家长的想法是,让小孩子在学校长大,至于读多少书,在这里读书有多大出息,他们从不奢望。开学第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这里的学生上学最远的有十几里,隔三里远也叫邻居。四年级的刘小山有两天不来上课了,其它同学也不知道情况。那天放学后,何山木走了约十里山路,才在一个半山腰上找到刘小山的家。一栋土墙屋,有一面墙开了裂,用石头塞在缝隙里。刘小山的妈妈这几天高烧,病得下不了床,没钱看病,就用土方治,今天才好点。一看何山木来了,就挣扎着起来,原来她瘸了一条腿。何山木心里一颤,自己的父母都有残疾,他清楚,这样的家庭有多么不易。何山木劝她别动,好好休息。她说,没事。然后赶紧叫刘小山去泡茶,她准备做晚饭。何山木不肯在这里吃晚饭,她声音虚弱,但语气热情且不容拒绝,说,你不在这里吃晚饭,那你下次就不要来了。何山木只好留下来。吃晚饭了,一个蔬菜,一大盆鸡肉。刘小山的妈妈用一只大碗给何山木盛了满满一碗,鸡肉味道鲜甜。何山木不忍心吃,刘小山的妈妈说,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我们这里的待客之礼,你不吃,就是不尊重主人。在交谈中,何山木了解到,刘小山的爸爸因为穷,一直找不到对象。刘小山两岁多时,他亲爸去世了,妈妈带着他来到了现在这个家,那时,现在这个爸爸已四十多岁了,长年在外打工。后来,何山木才知道,哪有刘小山妈妈说的风俗,完全是她对他太恭敬了。刘小山家只有三只母鸡,而且正在下蛋。他妈妈累积了鸡蛋,为了卖个好价钱,坐船出水库去赶集。刘小山每次带中饭到学校吃,基本上是蔬菜加点辣椒,只见他带过一次煎蛋。何山木心里满是愧疚和感激。
何山木再次家访时,他选择在晚饭后。不论走到哪一个学生家里,家长都会想主意招待他,炒点南瓜籽,摘几个山梨。交谈中,家长说,我们想子女多读点书,老师你就严格些,不听话抽几蔑片子就是,我们不会怪你。他听到最多的就是,何老师,你过了年就会走吧?不久,在何山木的吃饭的那张桌子上,就有学生带来的东西,熏得冒香的小鱼干,两块豆腐,几个鸡蛋,一把蔬菜等。有一次,何山木问一个学生为什么要给他带鸡蛋,他说,爸妈说,老师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苦,老师是我们要敬重的人。何山木当时就喉咙变硬,眼眶就湿了。
何山木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星期五:黑色又让他感动。上午,正在上课,他突然肚子痛,满头大汗,脸色寡白,忍不住在地上缩成一团。六年级两个男生见状,马上到附近喊人。家长一看,觉得这不是一般的病,应该赶紧送到医院去。叫陈叔时,他的船早走了,家长连忙用门板搭成一个担架,把何山木抬了就走。何山木有一百五十多斤,有个家长说,每次两个人抬,要四个人轮流来才吃得消。他们抬着何山木一路小跑,平日从这里到水库脚下要走八个小时,他们只用了五个小时,然后马上喊一辆拖拉机,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医生说,何山木得的是急性胰腺炎,好在他们送得及时,要是耽误了时间,有生命危险。家长说,有多危险?医生说,家里的鸡有时突然弹了几弹,眨眼之间就死了。急性胰腺炎如没及时抢救,人死起来就有这么快。何老师这次是疲劳过度引起的,起码要住院休养半个月。
何山木一边吊着针,一边想,家长几乎像刘小山的妈妈那样热情。自己这条命,就是家长们给抢回来的。做人要有良心,这几年,想都不要想走的事,安心留在仙岭学校吧。
到了星期一,何山木怕耽误学生的学习,趁医生不注意,偷偷地走了,回到了学校,脚下还是软的,也没有精神。
何山木想到了驴。驴拉车上坡时,不要主人喊,使劲朝前拉。要是脚站不稳了,跪下双膝磨得满是鲜血也要往前拉,一定要拉上坡。六十多个学生,按编制至少要配备三个老师,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这是一辆超载的车!我现在就是倔驴,我的主人不是学区余主任,而是这山里的家长,我要把这辆超重的车拉上山坡!
何山木到山下大队部,打了一个电话给余主任,说自己不是师范毕业的,对于教学可以说是放羊一样,一点不专业,想调两天课,到其它学校去听课,周末补上。余主任那边传来麻将声音,不耐烦地说,不行,就把电话挂断了。何山木想,山高皇帝远,听老师们讲,学区一年最多来一次这里,有时一次都不来,你不批,我自己批。
仙岭学校附近的大队只有少数人家安装了电灯,没有电视。何山木从自己带来的收音机中,听国家大事,听本地新闻。他早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从学校这里翻过一座高山,山下集镇上有一所松坪小学,教学方法和质量都相当好。这里比到本乡的其它小学还要近些。星期四和星期五,何山木去听了两天课,周末给学生们把课补上了。何山木先后去听了六天,松坪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都被他感动了,尽量把好的教学和管理经验告诉他。何山木回校后,果然轻松多了,学生的成绩明显提高。
有一天放学后,何山木突然想到了柳芙蓉。她那次说分手就分手,实在是太快太冷太不近人情,自己难以接受,但心里没有一点怨恨,只有对她的想念。这种想念像一根丝线,
经过风吹雨淋,日晒夜露,这线总是吹不断。她怎样了?何山木心里一阵酸楚,于是到山下,挖了一株木芙蓉栽在操坪边上。
期末了,学区派老师带来试卷,五六两个年级参加全学区的统一考试。结果,仙岭小学的成绩名列全区第二名。有人说,这是因为仙岭小学人少,有优势。马上就有人反驳,仙岭学生人数不是一直少吗,讲点良心好不好?有人说,这是因为何山木是全学区文凭最高的。
何山木第二年又去松坪小学学习了几天,回校后,又买了一些课外书籍,给各年级的学生看。六年级的快要毕业,星期一到星期四放学后,他把他们留下来,再上一个小时的课。毕业时,十二个学生中有五个考上县里的重点初中。第二年期末统一考试中,仙岭学校五六年级成绩获全区第一名,但是他受到了批评。
在县教育局开会时,松坪学校的校长对余主任说,你们仙岭学校的何山木老师真是了不起,好学谦虚上进。余主任当时听了以后,一头雾水,只是呵呵,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全学区教师大会上,余主任说,何山木目无领导,目无组织纪律,擅自调课外出,特提出通报批评,成绩奖励因此扣除一半。
何山木不再去松坪学校,他现在有清晰的思路了。做人,读书,这是他必须让学生明白的两件事。他砍来一根竹竿,做成旗杆。他编了这么几句,做人正直诚实守规矩,读书好学深思敢突破。在每天的升旗仪式上,学生一起大声齐读。他了解这里每一个学生的情况,心里有对每个学生的教法。四年级的刘小山等几个学生,接受能力强,记得快,总有像吃饭没吃饱的感觉,何山木就给他们买了一些课外书籍。到刘小山他们毕业时,十二个学生全部考上县重点初中,刘小山还是全县的第三名。仙岭村沸腾起来了,十二个学生家长约好,一起到学校放爆竹,在学校请了一次客,请何山木坐上,给他戴了一朵大红花。在山外就读的学生,有一批转回来了,仙岭学校学生人数将近一百。学区知道何山木再也撑不下去,给他分来了两个刚毕业的中师生,请了一个代课老师,教育局也把学校的房屋维修了一下,正式任命何山木为仙岭学校的校长。
七、
何山木每天看着操场边上的木芙蓉,心里就有一分欣慰。他每年种一棵,芙蓉花开,学生喜欢芙蓉花,下课后就会去看,知道是校长亲手种下的,他们从不摘上面的花朵。
何山木种下第七棵木芙蓉时,他结婚了。当时,吃国家粮的妹子找对象的最低要求,也要找工厂的或找供销社的。有的妹子听说他是老师,而且是山区里的老师,就一口回绝了。有人给他介绍农村的妹子,有长得漂亮的,他却委婉地回绝了。有一天,他去家访,一个学生的表姐从山外来到了这里,学生的表姐是农村的,在深圳打工,被他学识和谈吐吸引了。何山木见到她时,吃了一惊,背影和长相有几分像柳芙蓉,一开口,那声音竟也有几分像柳芙蓉。这一次,何山木动了心,很快,他们结婚了。妻子劝他到深圳去发展,何山木说先不急。一个在深圳,一个在仙岭,一年多了,他们还没生小孩。有一天,妻子到学校来了,他正好要到学区去开会,她翻看了他的日记。大学四本日记,到仙岭后七本日记,里面流淌着着对柳芙蓉的情感,痛苦,欢乐,思念。她明白了,他每年种一棵木芙蓉,都是因为柳芙蓉。即使同她结婚,也是因为她身上有和柳芙蓉身上相似的因子。她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在外打拼这么多年,见识面也广了。遇到这种情形,心里的苦味和愤怒可以化成烈焰,把何山木烧了。她没有烧何山木,她用眼泪把火浇灭了,也理解他了,觉得何山木这一生都难已走出柳芙蓉的情感圈,自己夹在中间,只是活在柳芙蓉的影子里。他们俩平静地分手了。从此以后,何山木绝口不提再婚的事。
父母为他离婚的事骂了他,问他是不是陈世美,当了校长就离婚,想歪主意?父母知道他当了校长,但不知是这样一个山冲里总共四个老师的学校的校长,在同村人面前,跟别人交谈中,父母心里就有了一些自豪。何山木以前也是父母的那种想法,多赚钱,或当个一官半职,自己过得体面风光。当时分配时,没有关系,不懂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工作几年后,他想,以自己的个性和本事,到外面去闯,应该有几分胜算。他有一个想法,原先只是想这几年不走,从现在起,就铁了心留在仙岭。
何山木教学,读书,家访,听山民讲水库里的传奇,他的教学论文和小说散文陆续在省市级刊物上发表,仙岭学校成绩一直这么好,在全县抽考中,五年级的数学和六年级的语文都获得了全县第一名。局长了解情况后,要调他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当校长,何山木说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怕胜任不了,不去。一些人知道后说,等着当那个小学校长的人多的是,别人不得这个机会到手,何山木却放弃,有点怪。
何山木在节假日实地考察杉林水库后,写了一份长达两万多字的《杉林水库开发为旅游区的可行性报告》,图文并茂。交到县里后,不久,赶上了国家扶植山区库区开发的好政策,县长批示,参考此报告,制订杉林水库开发为旅游景点的规划,马上就办。杉林水库的环库公路修好了,六米宽的柏油路。来旅游的人就多了起来,在外打工的山民也都回来了。
三十年了,何山木多次被邀请到各学校作报告,他被评为省优秀教师。当年的刘小山当上了副市长,分管各县文教卫。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带着教育局长直奔仙岭学校,看望何山木老师,他们班其它几个任局长和乡党委书记的同学也同时来了。他们都发出同样的感慨,“做人正直诚实守规矩,读书好学深思敢突破”,何老师当年那句升旗时的校训,让他们终身受益,在打虎拍蝇过程中,能够做到高枕无忧。仙岭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多,刘小山当场拍板,马上改建学校。尊重何山木老师的意见,保留何老师种的三十棵木芙蓉,还留下可以继续种木芙蓉的空地。不久,省卫视以《三十棵木芙蓉》为题,对何山木坚守山区教育三十年作了专题报道。现场采访的记者也是湖中大学新闻系毕业的,知道是校友,就多了些话题,知道何山木与柳芙蓉是同学,说自己柳芙蓉的学生,回去以后就给柳芙蓉说了何山木的事。
八、
大学毕业三十年同学聚会,何山木和柳芙蓉都参加了,柳芙蓉脸上皮肤紧致,身材还是三十年前那么好,看起来只有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除了漂亮外,还多了成熟和气质,同学们都是羡慕嫉妒没有恨,特别是女同学,都想去掐她一把,然后打听她有什么驻颜术。同学们都问了他们同一个问题,小孩多大了?两人都笑而不答,说,开会时班主主任会告诉大家的。
开会了,班主任宣布了一个消息,今天,何山木和柳芙蓉正式结为夫妻,全体同学就是证婚人。同学们一头雾水,除了祝福,还要他们说出至今才结婚的秘密,柳芙蓉一脸幸福,说,让你们去猜,保密!
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俩知道。
那次,柳芙蓉和何山木一起回家与各自父母商量他们谈恋爱的事,柳芙蓉的母亲与她作了一次长谈。
你外婆生下了双胞胎女儿,就是我和姨妈,两个人都长得像外婆一样漂亮,满了三岁后,两个人都像外婆一样,在屁股后长出一个小尾巴,并且开始长毛。不久以后,外公去世了。十八岁以后,我和姨妈的尾巴长成了一个两寸多长的黑毛尾巴,上面的毛剃了又长。经人介绍,外地一个富裕人家的儿子看上了姨妈,说姨妈就是他前世今生要找的那一半,姨妈也中意。新婚之夜,新郎在洞房里一声惊叫,跑了出来。新郎的父母知道了真相,说是家门不幸,把个妖孽娶进了屋,当时就把姨妈骂了,说为什么早不告诉他们这个实情。等他们骂累了的时候,姨妈悄悄地走出大门,纵身跳到深水塘里,她最快乐的日子,成了她最痛苦时候,在她最美丽的时光,她画上了生命的休止符。我去当高亲,目睹了让我痛苦一生的一幕。
外婆和我两个弱女子除了痛苦,就是无可奈何。我心里对结婚充满了恐惧,多次把媒人堵在门外。一次意外,我结婚了。每年五月,山外一个叫柳长青的后生会到山里砍杂木作种凉薯的枝条,也到我家坐坐,喝茶。有一天,我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了,当时就晕了地去。柳长青恰好知道了,背着我直奔到公社卫生院,打了一晚的针我才苏醒过来。外婆觉得小柳对女儿有救命之恩,我也觉得柳长青诚实机灵善良,虽然他比我大了十岁,家里穷,我不在乎,也就动了心思,但还是担心自己尾巴的事。外婆是个老稳的人,多次把话试探柳长青,打听到他的情况后,觉得可靠后才把这个隐私告诉了他,问他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柳长青说我像天仙一样,不嫌自己家里穷,连高兴都来不及,连说,不会忌讳这些,一定好好待我。不久,柳长青就成了你的父亲。
结婚后不久,你父亲竟然转了运。不久,当上了生产队长,过不久,又当上了大队书记。不过,你父亲慢慢地冷淡了,介意我尾巴的事,很晚回家,也不跟我睡一个房间。你三岁时,也开始长尾巴。我害怕了,怕害了以后出生的孩子,下决心不再生了,于是瞒着你父亲到公社卫生院作了结扎手术。我想尽了办法让你保守秘密,又让你不因此而自卑。你知道,从小到大的内裤,我都特意在上面缝了一个小口袋,让你把尾巴放在里面,以免露出痕迹。你曾在长裤上试穿过裙子,别人都说相当好看,可就是不敢穿,从小到大都没有穿过。
你与何山木谈恋爱,你是大学生,你是大人了,但你与别人不同。你真正爱何山木吗?何山木能接受吗?我也读了一点书,我想,真正爱一个人,就愿意为那个人付出。你面前有多种选择,其中,有一种选择是为爱而离开。
柳芙蓉听到这些后,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自己深爱着何山木,想想母亲所说的这些,有些后怕。我还是选择离开吧。那时,她父亲恰好当公社书记不久,她有意让同学把话传到何山木耳中,说是门不当户不对。她做出绝情的样子,平时也不理睬他,是想让他早点断绝对她的念头。在毕业三十年中,有不少人为自己的婚事操心,柳芙蓉却从未打开婚姻这张门。
柳芙蓉在省卫视的学生采访何山木时,特意问了为什么每年种一棵木芙蓉,他说与一个人有关,然后不肯再说了。学生跟她说了何山木的事,她听了以后,知道何山木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她去了一趟仙岭学校,看了他的所有的日记,不再犹豫了,把一切都告诉了何山木。他们找省人民医院专家咨询后,知道这是一种遗传返祖现象,只要生育,后代还可能长尾巴,对生活并没有其它影响。柳芙蓉做了手术,两人商量,在三十年同学聚会时,举行简单的结婚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