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一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带着我在梦里见过的某个场景。
我起身走出卧室,细雨在夜里飘着,被深秋的月光打成透明。
在我不注意的某天,父亲在我住的卧室隔壁加了一层小楼,很简单的钢架结构,除了上面加了可以防雨的顶,四周都是空荡荡的。
因为位置关系,在我住的房间里,推开后面的窗就能看到延伸出去的所有景色,但是局限在很小的一片。如今站在这个新建的小楼里就不一样了许多,可以观看四面八方。
我忘记了我是从最近这两年哪天开始的,会在夜里醒来,起初在远离家乡很远的地方,醒来的时候,我就会坐在床上,想许多的事,也让许多事从我的脑海里慢慢爬上来。
但后来实在感觉不行的时候,我就会回家。有时也会在夜里醒来,可能是奶奶咳嗽的声音,也可能是冷雨声,再或者是狗在故乡夜里惊叫起来的声音。但今晚不一样,我像是被吹过月光的风惊醒的。
我有些懵懂着,起初只是想听听是不是奶奶的房间里,也会有睡不着的声音。但等我站在父亲建起来的空旷的阁楼里,我就被锁定在凌晨的夜里了。
细雨在月光下飘着,被风吹着,在凌晨里发出岁月的声音。
父亲建的阁楼右手边是高出阁楼很多的另一栋房子,用瓦叠成的屋檐上此刻挂着雨滴,因为是细雨的原因,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积够一滴可以落下来的水滴。在叠起来的屋檐上因为年久已经长了绿色的青苔,在那些绿色的青苔上,也结成了透明的露珠,这些露珠慢慢地滚大着最后才形成一滴雨滴,等它实在大到没办法挂在屋檐上的时候便会落下来。
屋檐下是一棵爷爷种的烟,像是曼陀罗又像是喇叭花一样的花朵,在细雨里被风吹起晃动着。等屋檐上雨滴大到挂不住的时候,啪的一声便落了下来,落到烟花上接着水花四溅。花朵被雨滴溅得微微颤动。
接着整棵烟树也会摇动起来,在雨滴里,在风里,随着摇动,那些积在烟叶上的许多雨滴也会被吹了下去。烟树不是很高,但因为积了许多雨滴的缘故,我看到的是如同许多珍珠在月光下被四分五裂开来。
房子后面是父亲搭起来的一个很大的架子,架子上爬满南瓜的藤,这个季节里会有部分枯黄的藤,但因为今年雨水多的缘故,大部分的藤还是绿色的。雨水也会打在瓜叶上,然后也在瓜叶上形成许多密密麻麻的露珠,接着月光也会打在露珠上,那些露珠便开始晶莹剔透起来。我有时会不自觉地想,如果我跑到架子下,使劲晃动架子,那些雨滴会不会都落下来,打满我的全身。倘若运气好,有露在架子外面还没长大的南瓜,绿色的,被月光打亮着,便会恍惚地觉得,那里是不是一滩水,或者是有星星落进了架子间。
我忘记了是从哪年开始的,好像故乡的许多果树都消失了一段时间。记忆里似乎总有挂在夕阳下暗红色的李子,桑葚,梨……但又似乎不知道哪一天,这许多水果突然间消失不见了。直到最近几年,我发现故乡的果树又多了起来。
在我的正前方,是一棵挂着四个果的柚子。柚子原本是故乡没有的,连我眼前的柚子,我其实也不知道是父亲何时种下的,就好像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它突然已经长得很高了。柚子树很高,如果我站起来伸出手便可以触碰到它的叶子,但柚子的叶却没那么大,椭圆形的,在雨下颤抖着。风一直吹着,就有雨滴不断落下来,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争先恐后的,像是要惊醒在梦里睡去的许多昆虫。
柚子的果就很有意思,似乎因为皮太滑的原因,挂不住雨滴,就在果的底部最中央的地方,坠着一个孤零零的雨滴,就算如此也不长久,没有风也会随时落下来。
柚子旁边是一棵樱桃,是我亲手栽下去便嫁接的。叶子在月光下被虫打穿了孔,从月光的这边看过去可以看到挂在细雨后面的月亮。好在樱桃的叶比较茂盛,就算被许多昆虫喜欢还是绿油油的一簇。比起柚子,樱桃的叶似乎就可以挂住许多雨滴,应该是樱桃叶的表层有许多毛孔的原因,所以樱桃树上落下来的雨滴是有间隔的,一阵一阵的。
但说来好笑,樱桃每年结果的季节,我都不在家,父亲又不喜欢吃。所以很多时候,樱桃结果的季节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都会说,你那樱桃除了开花的时候会好看些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故乡有一种飞蚁,在这种下雨的夜晚特别喜欢从地下飞出来,此刻便是。那些小小的飞蚁有灰色的翅膀,只要有光有雨的时候,它们就会聚集在一起,围着某个东西形成一个圈不断飞着。樱桃树就特别招这种飞蚁。我没有弄清楚蜘蛛是不是在夜晚出来活动的,但在柚子树与樱桃树之间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许多飞蚁在月光下被粘在蜘蛛网上,不断拍打着翅膀,直到翅膀掉落再没力气挣扎。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留意过这种飞蚁,其实它们不管是不是被蜘蛛网黏住,等绕着光或者是某棵树飞了很久之后,都会抖落翅膀在天亮前钻进土里,在地面上留下许多灰色的翅膀。
月光下蜘蛛网也挂着雨滴,很细小。蜘蛛网因为这些挂在丝上的雨滴在月光下能看清楚了许多。穿过蜘蛛网后面就是邻居家的墙,这一切被月光打到墙上,在风里晃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半夜的风大了一些,还是因为深秋里后半夜会冷一些,我突然觉得冷了起来,也从那些雨滴声中回过神来,再之后就是漫山遍野哗啦啦的。啊呀,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应该是岁月吧,似乎就从我的声音里跑了出来。
我便把头抬了起来,这个时候雨更小了,倒是月光更白了。在楼后面的山峰上,那棵高大的古树直冲天际,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树枝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在黑夜里只能看到那些末端左右摇摆着。这个季节这个山里没有盛开的花,只有某种灰白色的树叶在月光下变成了完全的白色。
我的正前方,许多庄稼、树木在大地上连成片,遥远的,在月光下,被细雨打着叶子,被风吹着。也有一棵高大的树,在眼前矗立着,遮住了左手边的山河,因为离我近的缘故,我甚至能看到它的叶子被雨滴打得上下晃动。
父亲曾说过,这两棵树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大了。我有些恍惚,那么它们到底在这大地上矗立了多久了?父亲的房间里没有打鼾的声音,我知道此刻他睡得很好,或者也有细雨的声音入了他的梦里去。
右手边是很高的竹子,大部分都高出了楼的屋檐。顺着屋檐看出去,竹叶就在屋檐上空被风吹着。这是竹子长得最好的季节,茂盛得让那些细小的雨滴在竹叶间形成了络绎不绝的响声。没有竹叶会在这个季节落下来,除非吹来很大的风。
很高的竹子与那棵很高的树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空间,我顺着这个半圆形看出去,月光洒满大地,雨还没有停。最近处的树叶最远处山峰都在黑夜里有了光,我听着山在月光下被风吹起的声音。
我久久站立着,在这黑夜里。看着细雨从遥远的山峰那边飘过来,在月光下一阵阵的,又被风吹动洒向了我眼前的大地。像是心里被什么触动着,我转过身,看到月光也打在奶奶的阁楼里,那盏煤油灯还在月光下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