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树,千奇百怪的树。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棵树。
屋前屋后的树,是我降生后第一次看到的树。小时候,老屋门前有一棵棕榈树,笔直的枝干,与屋顶齐高,没有旁支侧叶。树皮一环一环层层往上,越往上有不易脱落的枯黄色老叶柄基部和焦糖色的网状棕皮纤维(实在是语言有限不会描写,只得借用百度百科),那是做蓑衣的绝好原始材料。顶端生长出散开着的大叶子,叶色葱茏。小时候,觉得屋前的棕榈树是世界上最高大、最挺拔、最漂亮的树。从树底下往上看,棕榈树叶茂茂葱葱,呈雨伞状;棕榈叶鞘为扇子型,大人们常常砍下来做成扇子或扫帚。
这棵棕榈树从老屋建成就种下了,一年年生长,多年来给屋里人奉献了多少大叶子制成扇子,带来些饭后的歇脚纳凉;被制成扫帚,扫去屋里尘埃和屋外落叶。默然见证了这一大家子的壮大、分裂。喜悦的,伤害的,悲痛的……人生百味,树无言地陪伴着。棕榈树在流逝的岁月中见证了父辈们的辛劳耕作,屋里妇女燃起的袅袅炊烟,儿女外出务工,兄弟各自成家,子孙后代降临,妯娌隔阂成仇,兄弟分家,家母病逝……生老病死,人来人往,聚散离别,树也一样。
自从家族衰落,老屋渐渐安静了。尤其是无人居住后,经久失修的老屋在几场大风大雨的摧残下终于支撑不住坍塌了。没多久,棕榈树也难逃死亡的命运。一个和风日丽的日子,家人将棕榈树砍掉了。
屋后的那棵大榕树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尚还在世的耄耋老人都不能说出大榕树何时种下,至今已有多少年。大伙只大概知道有百余年,如今记录在镇上古树名录,任何人都不得砍伐。古榕树错综复杂的根深深地扎进地下,粗壮的枝干牢牢地托着繁茂的枝叶。高大的身姿似乎在向我们诉说当年的故事。它不光目睹着我们小家族的兴衰,更见证了村子的漫长历史。它曾眼睁睁地看着日本鬼子入侵村子,残忍的屠杀了无辜的村民,其中就包括了我的太祖母和她手中牵着的幼女,以及肚子里还未出生的胎儿。那时的它,是瘦弱单薄的罢。那时的天是灰蒙蒙的吧,那风吹过的沙沙声是它无力的呐喊低吼吧。它深切明白只有不断汲取养分,努力生长,才能长成大树,成为村民心目中的村树。一年年,它伴随着村里的每一次改革而茁壮成长,从集体生产到分田到户,再到如今的承包生产。近年来它终于见证了水泥路、无线网络通村到户,丰硕的果实带领村民发家致富的喜悦。它并非生而强大,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抵御风吹雨打,避过闪电袭击,才能巍然屹立在那里守护着我们的村子。入秋时大风刮过,低沉有力的沙沙叶声在屋前屋后响起,一片片落叶在风中飞扬,提醒着我们该准备入冬的柴火了。离家多年,我仍记得在屋后大榕树下拾柴的场景。风将枯的树枝吹掉在地,我们只需在一个无风的午后将枯枝捡起,捆成团,用竹竿挑着,轻轻松松就到了家,较大的枯枝就直接拖拽着回去。不像山里的树,需要走很远,带上柴刀和竹篾,辛辛苦苦砍好,利掉旁枝捆好,一担担地挑回家。
山里的树,毫无规律可言,漫山遍野皆是绿。无人干涉,肆意的生长,奇形怪状,无所畏惧。高大的,细小的,笔直的,弯曲的,独立的,攀附的……随便找块土壤,种子就能冲破泥土,各自较着劲,向着阳光的方向努力生长。无人欣赏的树,丝毫不落寞,开出花,结了果,果实掉落,春风吹拂又生根发芽,完成树的延续轮回。山涧流过,小鸟暂住过,蝴蝶蜜蜂停驻过,蛇虫蝼蚁爬过、松鼠跳过……自然万物作伴,何来孤寂。人们进山砍柴、放牛,树木以其匀称的枝干化作人们手中一捆捆的生柴,奔赴生命最后的旅行。这是人与树的约定,不贪恋,不多取,幼树和已经古老的树绝不砍下。年年岁岁,达成共识。
江边的树,不似山野里的树那般肆意,却独有一种诗意盎然、宛若一幅画的境界。在江边流水的滋润下,枝干如墨,叶色青葱,与远处的山,水中的倒影相映成画,宁静温婉;微风荡漾,树影婆娑,甚是赏心悦目。如果逢上细雨朦胧的天气,在雾气笼罩下自成仙境。外人经过,都是一场不经意的闯入,谈话的声音也渐渐降低,生怕惊扰了梦幻般的世外桃源。
校园里的树,诗意又带着股傲气。我时常想起大学自习室外长廊边的那些树,悄然的绽放美丽的花儿,在无数师生上课途中留下一抹惊喜与悸动。午后阳光透过树的缝隙在书本上愉悦的跳动,给疲倦的学习带来意外活力。树为学子挡去阳光直射,也悄悄的留下丝丝暖意。校园的树的傲气,是集日月星辉直立挺拔的生长,是一秋一夏琅琅书声的润泽,是对渊博学问的孜孜不倦,是对培育人才的坚强自信。相思湖畔郁郁葱葱的树下,无数莘莘学子曾停驻,或阅读,或沉思。
公园的矮树,在园丁的巧手修剪下展现曼妙姿态,多呈现动物形态,供人欣赏。而那些高大挺拔的树,历经风雨洗礼,仍郁郁葱葱;时光流逝,伴随着公园走过一年四季,见证着公园的沧海桑田。乡村公路边的树,多饱经尘埃,其貌不扬,似乎总是脏兮兮的,却让我佩服不已。我赞它的默默承受,我叹它的命运不济。
我喜欢树,不止各地的树,还有四季的树。不同的季节,树的姿态各有千秋。树的茂盛衰落随着季节的更迭而变化。冬天的树叶早在入冬时悉数落光,只有枝干在寒风凛冽中摇曳,很是孤零。远远的,唯有树干底部往上涂着的白色的漆,还有些色彩。你可知它在悄悄的蓄势,只等春风拂过、春雷惊地起、春雨降临,就悄然地冒出嫩芽,继而是浅绿的小薄片,最后是越来越绿的、越来越厚实的叶子。夏天,叶子最茂盛,颜色也更浓烈。春夏的树,一派生机盎然。初秋和晚秋的树还不尽相同,初秋的树,开始染上黄色或红色。秋意愈浓,枯黄的树叶、红艳的枫叶、衰败的花朵在秋风凛凛中脱离树的怀抱飘飘然降落。在杜甫眼中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秋日萧瑟,在龚自珍看来则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豁达与壮怀。
我喜欢树,不止喜欢眼前的树,还倾慕远方的树。西安古刹千年银杏树、故宫城墙下的树、南京满城的梧桐树、北方冬日纯白的雾凇……我多想走近它们,倾听它们的故事。我也时常幻想自己上辈子我是不是一棵树,一棵平平无奇,淹没在广袤森林里的树。白天,不知名的小鸟在我的枝头梳妆,恋爱,聚会;夜里,月亮与星星从我葱茂的发丝穿过,猫头鹰在我的臂膀上凝视着远方。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棵树,长在水岸边,或者山涧边,依水而伴。静静的等待一片恰好路过的小舟,一位温文尔雅的书生。
2020.12.27晚于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