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跑马地天主坟场的大门上贴着一幅对联,写的是:“今夕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
时代更迭,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魂归黄土这个人人都望得到的终极结局。人世如牌九,赌徒过客来去匆匆,唯有命运是永恒的庄家,一局又一局玩着随机的游戏。
命运爱坐庄,亦爱捉弄世人。越是乱世,它越爱编织荒诞的戏码。二十世纪中期的香港经历了战争、殖民、多方势力的来回撕扯,权势更迭如潮水,乱得似乎全无安稳下来的一天。世道如江河,沿着固定的河道奔流向海,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何处漩涡何处起浪半点不由人。
《鸳鸯六七四》的故事就诞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江湖。命运自然摩拳擦掌,不肯错失这出好戏。一如英国人重回香港后不承认日据时期汇丰银行被迫签发的银纸,钞票一夜之间变废纸,昨日银钱,今日拿来煮饭点烟。而一九四六年,为了稳定港币,汇丰银行重新承认这批银纸,废纸一夕之间又变回钞票,无数平民或疯或嗔或沸腾。又如兵败的国军官兵一部分去往台湾,另一部分流落香港难民营。无论军长师长,再大的军官也只得做零活度日,当年叱咤沙场,如今“百万将军学绣花”。不止平民百姓,堂口龙头大佬陆北风也难逃命运的拨弄。陆北风在广州沦陷时为非作歹,战后本该以汉奸罪处决,他逃过了。受一九五六年双十暴动牵连,陆北风虽未参加但仍被驱赶到菲律宾,却在异乡遇故人重振旗鼓。陆北风痛快一生,更练就铁布衫刀枪不入,谁知最后败给了高血压高血糖胆固醇。
你荒诞我也荒诞,大佬愈加荒诞。瞧瞧命运这王八蛋,可曾饶过谁。《鸳鸯六七四》的主角哨牙炳则是命运的“宠儿”。阿炳胆小懦弱,胸无大志且咸湿,毕生梦想是开一家妓寨。这样的性格在乱世之中活下来都很成问题,但老天爷不肯让他死,却是三番五次地戏弄他。他痛恨父亲懦弱,命运就安排他继承了父亲的懦弱,还和父亲一样娶了泼辣的女子。他胆小,父亲被土匪杀害,阿炳想报仇却临阵退缩当了逃兵,来到香港偏就遇上陆南才陆北风兄弟,稀里糊涂当上黑社会二当家,拳头刀枪里讨日子。他怕负责,命运就干脆再推他一把,让他当上新兴社龙头老大。阿炳一生中只勇敢过两次,一次为情,一次为义,都以失败告终。而失败的原因荒唐得近乎滑稽了。但阿炳并不在乎命运的戏耍,他很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顺其自然的“阿Q精神”是阿炳的生存之道,命运给什么他就拿什么,碰到霉运险境亦要往好处去想,只要转换念头骗过了自己就等于骗过了命运,老虎嘴上揩点油,自找好命。就算被嘲笑两颗大门牙长得像老鼠,阿炳也能自我安慰:“那就做一只开开心心的老鼠吧。”人生嘛,有时候笑笑别人,有时候也给别人笑笑。只要想得开,一年四季都是春天,老天爷锤不烂压不垮,我哨牙炳亦算是胜天半子咯。
而阿冰不同,她与阿炳虽为夫妻,面对命运但却有关关难过关关过的坚定意志。鸳鸯六七四中的女性角色全都生猛辛辣,阿冰、阿群、阿娟、仙蒂、露露都有着茁壮的韧劲儿和生命力,倒把男性角色衬托得娇嫩。阿冰不完美,很世俗,却是我最中意的一个人物。阿冰杀过狗也杀过人,勇敢倔强,比起阿炳更像是江湖中人,自己的命要由自己做主。离开家乡前,解梦的铁嘴陈说阿冰的婚姻将是:“三寒三暑,花开花落,月沉海底。”阿冰嫌不吉利,一把撕碎了解梦书。有意思的是,故事里信命的人不算命,反倒是不信命的人要常常算命。在随后的岁月里,每遇大事阿冰都会算命,是好是坏都不要紧,只挑好的信。这一点上看,阿冰和新兴社前任大佬陆北风最像,算命并不能左右他们的决定,只是讨个心安。成功是自己的功劳,失败则可赖给命运,怎样想都很划算。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这是阿冰的瘾。阿冰跳海救阿炳,对高明雷动心又克制,开两座酒楼,生育两儿一女,丈夫一路做到龙头老大,而后中年连丧两子,哥哥被打成傻子。阿炳金盆洗手,阿冰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没想到告别宴上“月沉海底”。一路看来,竟是步步都应了铁嘴陈的三寒三暑,花开花落,月沉海底。但转念一想,阿冰在澳门时反抗财叔的强暴心智坚定而勇敢,对高明雷心乱但最终清醒选定了阿炳,是天注定还是阿冰自己挣出来的命运,讲不好的。
阿炳同阿冰,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谁输谁赢,孰高孰低,是笔算不清的帐。故事的最后,到底哪种好哪种坏,说不清,但也不重要了。在命运的巨力面前,哪有谁赢谁输,如同打麻将,一场结束还有下一场。命运本身是游戏,不是结局。
我想马家辉和鸳鸯六七四的主角们都是宿命论的忠实爱好者,信或不信,都不肯认命。而跑马地坟场的那副对联亦可以有另一番解读:人都会被命运摔打,都有注定的相同结局,不同之处在于你要怎样度过这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