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差不多先生逝世后,三魂七魄未散,躲在空气中想要看看人们对他的死是何反应。
“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赵甲说。
“差不多先生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账,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钱乙说。
“咱们给差不多先生取一个法号吧,就叫圆通大师怎么样?”孙丙说。
“好,好,圆通大师好,全面而准确地概括了先生一生为人处世的哲学。”李丁说。
“依我看还是叫中通大师的好,折中平和,正是先生处世的智慧。”周戊说。
“圆通中通都不好,没有顺风快,服务态度也好得没话说!”吴己说。
“不要在这里胡搅,我们在讨论先生法号的大事,请严肃一些!”郑庚说。
“是啊,这么严肃的事情岂可儿戏!”王辛说。
“可是圆通大师与中通大师都不错,全面而准确地概括了先生的智慧,该选哪一个好呢?真是够伤脑筋的!”冯壬说。
“这好办,依我看,圆通大师与中通大师也差不多,都能全面准确地概括先生的思想,我们干脆采取折中的法子,以十年为一个期限,此十年称圆通大师,彼十年称中通大师,此法岂不上妙!”陈癸说。
“妙,实在是妙,陈癸君果然得先生思想之精髓,可为先生第s代传人!”赵甲、钱乙、孙丙、李丁、周戊、吴己、郑庚、王辛、冯壬一起竖起了大拇指。
于是大家定下了这个章程,此十年内称先生为圆通大师,待下个十年再予更改为中通大师。
看到人们对自己如此热烈的缅怀,躲在空气中的差不多激动地浑身发抖,几欲掉下眼泪。“我在世时,他们对我的思想极度热衷;我死了,他们对我的思想仍这样热烈地追怀。看来,人活着和死了也是差不多的。他想要闭上眼睛好好想一想,然而又不忍心不看正为缅怀他而忙碌的人们。便想闭上眼睛与睁开眼睛差不多,就这样睁着眼睛思想也是好的。这些可爱的信徒啊!
然而差不多先生终于有些留恋这人世了,这可爱的人间世,几乎每一个人都信仰他的思想,他怎么忍心离他们而去呢?他还有很多重要的思想没有传授给他们。不行,不能就这样走。大约我的阳寿还没有尽,似乎还有一年或十年的时间,怎可这样草率地离开?要知道草率本不是我的性格。你看他们有多么的伤心,如果我再回到他们的身边,他们不知道会怎样的高兴呢!那场面有多热闹!好,去找上帝大老爷研究一下这事儿,求他还我一年或者十年的寿数,我再回去与他们一道探讨一些人生的真理,那真是一件乐事呢!
想到这里,差不多先生再也等不得了,他迫切地希望能早日回到那些可爱的弟子身边。他们才真正是最可爱的人。享受传道授业解惑的至上乐趣那会是怎样的美妙呢!再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焦急地向上帝大老爷的办公室赶去。
2
行至半路,突然醒悟这事儿似乎去找阎罗大老爷更妥帖些。他刚要折身返回去寻阎罗老爷的办公室,转念又一想,不妥,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程,上帝大老爷办公室的门牌已经隐隐约约飘在风中了;如果改去寻阎罗老爷,岂不白白费去许多有用时间和精力!我是多么希望能早一些走到他们中间去啊!好吧,还是继续去寻上帝大老爷,上帝和阎罗想来也差不多,不会袖手不管吧。况且我又不准备空手去见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我还从钱袋里带走了许多钱钞,正好派上用场,就是这个主意。想罢,他又加快了脚步赶路,不去思想上帝大老爷与阎罗大老爷的分别。
快要到达上帝办公室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他想再仔细数一数那些钱钞,究竟是多少数目,少的话上帝大老爷怕不高兴哩。他把手伸进兜里掏出那叠钱钞,钱掏了出来,他却惊得呆住了。可能是走的时候太匆忙,错将冥币揣了来,这可真是——,可怎么办呢?是了,阎罗老爷那里是流通冥币的,不然还是去寻他老人家?可是已经到了这里,再折回去,不知要浪费掉多少时日,不划算!哎,外国的纸钱是什么样子的呢?想来是差不多的,这世间凡事不都是差不多的吗?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安稳了,决定继续去寻上帝老先生。
“麻烦请教上大人是在这里办公吗?”差不多非常虔诚地向一个看守门户的老头子打听着。
老头子穿着、相貌极平淡无奇,但是既然能在这里做门卫,来头一定不小,或许与上帝大老爷有些亲戚瓜葛也说不定,所以是万不可以不小心些的。不光以貌取人是要不得的,以地位取人也是要不得的。不可小看了他,这个看似低贱的职位却是能很容易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稍有不慎,他这一关过不了,上大人的面都休想见到。想到这里,差不多极乖觉地从挎包里掏出烟口袋来,很麻利地卷了一根,小心地递上去,一边从嘴角上方强挤出一些笑来,看样子很不舒服。
老头子很不客气地接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觉得很新奇,莫名其妙。
“坏了,这是最不上台面的东西,怎好用来打发这样一位洋大人呢!可是他已经接过去了,总不好再要回来。”
“这个是这样子用的——”差不多摸出火柴盒颤抖抖地划着一根火柴,为面前这位洋大人点上那支烟,用两根手指做夹烟状在嘴唇上比了比,然后微笑着用眼睛等着洋大人的反应。
老头子立刻明白了,这便是那个古老的东方古国发明的香烟,模样可真是憨得可以,不知道味道如何,想到这里,老头子果断地将烟叼在嘴里,用力吸了一口,立刻呛得咳嗽起来,身体也剧烈地晃动着,两指间香烟头上的火星一明一灭。
差不多着实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一定是洋大人不习惯我们这土东西,若是给洋大人的身体造成了伤害可怎么好,他会不会因此而发怒呢?差不多一直盯着洋大人的表情,直到洋大人咳嗽完毕。
“Good.Very good!”老家伙一边拖着咳嗽后的余音,一边开始称赞了。
“什么?什么?”差不多焦急地望着眼前渐渐平静下来的洋大人。
“好!很好!非常好!”直到老家伙竖起了大拇指,差不多才反应过来,踏踏实实地放下了心,竟觉得老家伙很平易近人。
“我这里还有很多,您多留下一些,孝敬您老人家的,要是觉得可口,等我回去托人再给您捎一些来,我们那里多得是呢!”
“好,好,Very good!这可怎么好意思呢?”老家伙显得很愉悦。
“您老客气了,我这里还有一件极紧要事要求见上帝大老爷,还要麻烦您老先生引见引见。”
“引见是可以的,不过现在是上午十时,距离上大人起床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老头子换了正经的脸面。
3
“这可如何等得,我是恨不得立时就要回去见他们的,莫说是一个小时,片刻也是不耐烦等的,还请您老通融,我也早些赶回去,托人把烟草给您送来。”
“好吧,我去通禀一声,你在这里候着,不可造次!”老头子说完转身向里面走去,一边抬起手腕瞄了一眼一边自言自语道:“十时起床与十一时起床也差不多,上大人该不会怪罪吧!”
差不多在这里正等得泼烦,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却也在心里盘算,见了上大人如何讨要寿数,以及如何行使贿赂。他要是不收该怎么办呢?
鹅卵石铺的小路上,还没有老家伙的影子。一朵云飘过,慢慢悠悠的,清闲得很。差不多透过窗子伸出手去,想到云朵里抓一把,却抓了一个虚空,什么也没得到。于是他又开始懊丧起来,他若板起了脸面,同我讲原则,该怎么办?要知道这里面的原则是很多的,该怎么办?我的寿数就不讨了吗?我的生命消失倒不打紧,可是我的思想不能没有人来继承啊!一想到那么多双焦急而渴望的眼睛,他就又鼓起了勇气。
老头子终于回来了,累得满头大汗。一进屋就说:“运气了,运气了,是你老弟运气,上大人昨夜多吃了几块凉西瓜,半夜害了肚疼,早就醒了,我去时他正卧在那里,只是还没有起床,是我说了许多好话,他老人家才肯早起半个小时见你,你小子真是运气了。”
“既然早醒了,为什么不起来呢?”差不多一面小心地跟着,一面狐疑着。
“我们这里是有些章程和原则的,十一时起床是祖辈留下来的圣训,是不可以破坏的。”
“哦,哦,是,是不可破坏。”差不多又有些担心起来。
“这里就是了,上大人正等你呢,进去吧,我先回了,那烟的滋味真是美妙,记得走的时候再到我那里坐坐,差老弟。”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还没请教老哥贵姓台甫。”
“免贵姓格林,草字原华。”
“再见,格林老哥。”
“再见,差老弟。”
差不多轻轻地叩了叩门,半晌,里面传出懒洋洋的一声:“Come in!”
差不多立时惊住了,“不要进”,这可怎么好,上大人说不要进,难道老头子骗了我。差不多正急得团团转,可终于不敢再去敲第二下。
“请进!”
里面又飘出两个字来,是请进,没错,上大人说请进。真是老天爷开眼了,刚才还错怪了格林老哥,真不应该,真不应该。差不多急忙整理了衣衫,迈步进去了,顿时感觉呼吸有些不能自主,眼睛也自然向下望去,仿佛上面的空气很重。
上大人还没有起来,正斜倚在床头向他这边看过来。本来差不多还想再走近一些的,毕竟这样大的人物生时是很难见到的。可是当他一发现上帝的眼睛在向他看过来了,他便立刻停止了脚步。左脚刚刚迈出,突然停止,一时有些立足不稳,闹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在地。他急忙调整姿势,重新站好,同时向正前方送出去一个微笑。
4
“来啦,坐吧!老格林说你有极紧要的事找我?是什么要紧的事,都等不到我起床吗?你看还差半个钟头哩。你们中国人总是喜欢这样风风火火,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你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这叫‘扮忙族’。这么好的阳光你们都不懂得享受!说实在的,你们到底在忙些什么?”
“上大人,我也正过意不去,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我这件事情真的是极紧要的。”差不多非常清晰而详细地说明了此来的目的。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上大人的表情,可惜的是他没有看到上大人的脸上有任何表情显现出来。他正倚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杂志,仿佛似听非听。差不多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中国杂志,隐隐约约看见那封面上印着:新生活 第二期民国八年。想不到上大人竟然喜欢看中文杂志,早知道就去向胡适之先生讨几本带来孝敬上大人,说不定事情就好办得多。
“我当是什么要命的事情,不过是传播你那点儿思想,早些时候晚些时候有什么分别?况且你这个事儿也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若是我插手管了,你们那边的老阎知道了会挑理的,他又是那么样一个火爆的脾气,不妥不妥。”上大人放下了那本杂志。
“这个——这个——”差不多没料到上大人会有此一问,事前没做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急得坐在那里直搓手。
上大人终于又说话了:“听说你给老格林带了礼物,老东西美得鼻涕泡冒出来三个,这老家伙!”上大人斜睨着这边。差不多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卖力拍了一下脑门,轻轻地拍拍挎包,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有的,有礼物的,全在这里。”
“哦,扶我起来吧!”上大人斜睨了一眼那挎包,扭头吩咐旁边的一个胖侍女。
“可是帝爷,还差三分钟才到起床的时间呢。”
“那也差不多了,还是起吧!”上大人似乎有些不耐烦。
“可是,还差三分钟哩!”胖侍女一边帮着上大人穿衣裳,一边低头嘟囔着。
半晌,上大人穿好了衣裳,从床上走下来,走到一张藤椅前坐下,向后仰过去,一直仰过去。差不多担心上大人就要仰倒了,可是终于没有倒。
“坐过来吧,方便说话。”上大人向差不多招招手,示意差不多坐到他的旁边去。
差不多顿时受宠若惊,一边站起来,转身去搬凳子,一边嗫嚅着:“这——这——”但也极麻利地把凳子摆好,在上大人的藤椅旁轻轻地坐下,聆听上大人的教诲。
差不多坐稳了,上大人却没了言语。差不多看见上大人微睁着双眼望向前方,立时会意,急忙从挎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纸钱,推向上大人。
“上大人,这是四万亿,请您笑纳!”
“四万亿?”
“真的是实打实的四万亿,天地银行今年发行的新版,如果您去阎大老爷那边游玩,直接用这个就ok了;在你们这里需要先兑换一下,汇率我是不大清楚的。”
上大人慢慢地接过四万亿钱钞,交给旁边的胖侍女,转过头来问差不多:“一路奔波,辛苦了!”
“水力运输、火力运输全都没有,只能靠风力,好在东西南北的方向也都差不多,还不至于走错了路。”
“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还有一个姐姐差不厘,与我的脾气秉性最相投合。别看是一介女流,最能看透世事,说起来我的许多思想也得益于她的启迪。最可惜的是小弟差得远,是家族中离经叛道、大逆不道之徒,言辞尖锐,行为过激,常自诩为新青年,最是仔细认真,顽劣计较,丝毫不肯相让,早晚要惹出事端,生生将老爹爹差到哪儿去气个半死,窝在床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