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和心灵在叙述中是完全一样的,尽管在语言中是不一样的。身体和心理阐释了同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我们进一步相信心理生理或心理身体的分类完全是人为的。这段话引自《弗里茨.皮尔斯:格式塔治疗之文》。我举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来说明。
王晓莉是某个大学的文科老师。从事大学本科教育已经有二十几年的时间。最近三个月,晓莉因为工作压力加大,又和领导的关系出现了问题,感觉非常焦虑,情绪低落,以致无法完成日常的生活和工作。晓莉来门诊找我,被我诊断为抑郁发作伴焦虑。我开处方让晓莉服用瑞美隆,也就是米氮平,每晚一粒。我告知晓莉两周复诊一次,并建议暂时休息调整。
服用药物差不多一个月以后,晓莉大部分的症状都得以缓解。最明显的就是她的抑郁和焦虑症状,基本上都消除了,情绪大体平稳。但是晓莉仍有一些残余症状,比如仍感全身无力。尤其最明显的症状是早上起床的时候感觉身体发僵,行走不方便,有一种迟钝感。
晓莉问我,康医生,这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啊?
我感到很奇怪,瑞美隆不会有这样的副作用啊。
我想了想,这个僵硬迟钝的动作也许是内心深处的某种诉求在躯体层面的一个表达。正如本文开头所引用的话:身体和心灵在叙述中完全一样的,尽管在语言上是不一致的。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于是指着诊疗室的房间说道:晓莉,你能不能站起来,然后你就像早上起床的时候那样,在这个房间里来回走几次,你看看有什么样的感觉或想法。
听了我说出的指示,晓莉有些犹豫和困惑,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坐在旁边陪着她的先生。
晓莉先生鼓励道:晓莉,你就按康医生所说的去做吧。
听到了先生的鼓励,晓莉带着些许疑惑站了起来,然后从诊室的门口开始踱步。
她回想着早上起床的时候那种迟钝感,那种僵硬感。面带迟疑的,慢慢的向房间深处走去。
我边看边观察,然后提醒晓莉:晓莉,你走的还不够明显有那种迟钝感和那种僵硬感。我觉得你尽可能把步伐再放慢一点,再把步子放小一点,然后表现出那种很僵硬,很迟钝,甚至很机械的那种感觉。
晓莉听懂我的话,于是把动作的幅度减得更小了一些,把迟钝和僵硬甚至带有机械感的这样子的步伐做得更夸张了一些。她走了一个来回,我觉得还不够,于是我又叫她又走了一个来回。然后我继续让她像这个样子再走了一个来回。晓莉很认真的按照我的要求慢慢的很做作的来回走了三次。
接下来我让晓莉回到座椅上,然后我问道,晓莉,你刚才这样做的时候有什么感觉,或者你想到了什么?
晓莉眼睛朝天花板看了看,回味起刚才的那些的动作,慢悠悠的说道:我想起了我们小区里那些年迈的老人,走路的样子就很像我刚才这样子走。他们的动作非常慢,非常的僵硬和迟钝。说着这些话,晓莉的眼里突然流出了泪水。泪水接下来象喷涌的泉水一般不由自主的往外涌出,绵延不绝。
我真的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问道,晓莉,你是什么样的情绪上来了,让你竟然哭起来了。
晓莉抽出桌上的纸巾擦拭着自己眼泪,声音嘶哑而带委屈的抽泣道,康医生,我刚才说到这些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我死去的爸爸,他临终病危的时候,走路就是这个样子的。
哦,晓莉,你说是想起了爸爸,能不能多说一点。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和晓莉爸爸之间有着某种非常紧密的联系。
嗯,康医生,是这个样子的。我和我爸爸从小关系非常亲密,甚至我妈妈总觉得我像占据了爸爸的心。我感觉到她有时很嫉妒我。我爸爸是一个军人,在我们面前他总是一副非常坚强的样子,即使在他去世前病重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记得有一次出门,他明显走路非常困难,也很艰苦。我就很想过去搀扶他一把,但是我妈妈却把我叫住了,她说快点走,你爸可以的,没有什么。我不好意思抗拒我妈妈的命令,但我回头看着爸爸走路的样子,心里很痛苦,很难受,可又没有办法。说到这里的时候,晓莉变得更加激动起来,泪水真是止不住的泉水,连续用了好几张纸巾才擦干眼泪。
晓莉的先生赶紧用手拍着她的肩膀,好像是要去安慰她。
我眼眶有点湿润,稍显哽咽问道,晓莉,你有没有给你的家人,你的先生或者你妈妈说过你很思念爸爸这件事情啊?
晓莉非常沮丧的说,我是很想念我爸爸,可每当我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要么他们就很忌讳,要么他们也觉得没有办法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他们尽量劝说我不要讲这个事情。
噢,我知道了,我回应到,晓莉,你想爸爸了,这是很自然的情感,但是确实你的家人和你先生没有让你宣泄这样的情感,表达这样的思念。你刚才那样的行为实际上是在传递你对爸爸的思念,你的身体表达了你和你父亲紧密的联系。
然后我把头转向了晓莉的先生,我说道:嗯,作为晓莉的先生,你不用着急,也不用担心什么。晓莉只是想表达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其实你也不用害怕要为她解决什么问题。你只需要陪着他听他讲述这些就可以了。如果还可以的话,你可以就像我刚才这样回应晓莉,说晓莉想爸爸了啊,爸爸去世了,晓莉是对爸爸有非常非常多的感情,所以会有这些悲痛和思念。
晓莉的先生腼腆的笑了笑说,康医生,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你啦。
这个个案我印象挺别深,心身一体的概念,在晓莉身上尤为明显,用这样夸张动作的方式,可以促使晓莉觉察内在的诉求,重新在言语层面表达。说实话,当晓莉说想到过逝的爸爸,真让我吃惊。这件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我自己都觉得很神奇。身体居然可以表达如此深层的心灵诉求。足以让我们好好聆听身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