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立春之后,很快便是惊蛰。
此时天气还凉,江南一带更是多雨。冬日里未散尽的寒气都裹挟进雨中,沁入衣物渗进骨里,即使身子再健壮的人,这样的雨淋多了,年纪大些也免不了风湿骨痛。
不过路析不在乎,他还年轻,也不认为自己能活到会风湿骨痛的年纪。
路析不是很喜欢这节气,不仅因为他在世上唯一的依靠——母亲,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日子去世了。在他看来,这时节如同自己的名字一般死气沉沉的,冬眠完成跑出来的各种虫子更让他觉得丑恶。
但他也喜欢此时的天空,铅灰阴郁,又不似冬日的厚重压迫。而且,只有在此时回忆起好的不好的过去时,他才不会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冰冷的雨水能够麻木疼痛,肉体上和心灵上的都可以。
但今年他没有坐在野外淋雨,而是卧在城中最高的酒楼里一把华丽舒适的躺椅中,握着一杯温酒,默默看着楼下街上行人匆匆。
没有雨水来麻木,他还是决定要好好地仔细地回忆一下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以及相继故去的父母。其实父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他现在甚至不太记得那男人的模样和性格,但他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一定是个顶天立地人人仰慕的男人。
然而没有如果,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死在他眼前,随后就是十多年的逃亡,与母亲相依为命。
路析这名字,也就是那时候母亲改的。母亲说逃亡的路上雨很多,路上都是稀泥,既然要隐姓埋名,干脆取个好养活的名字。
果然这十几年来都有惊无险。
可是四年前母亲还是病倒了,因为不敢进城请大夫,就这么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慢慢流尽最后一丝生命。临终前她还念念不忘嘱咐儿子要为父报仇,十多年的心愿,至死仍然抱憾。
路析亲眼看着一个男人杀死了父亲,即使母亲什么都不说他也会去报仇。他感觉母亲与其是在鞭策他,还不如说是在警醒她自己。他想母亲是多么爱父亲啊,她为了父亲在余生中用回忆和仇恨折磨自己,努力活在她所憎恨的世上。
不过现在好了。这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复仇做准备,如今已万事俱备了,所以他要好好回忆一遍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把一些珍贵的记忆刻进灵魂。也许过了今夜,就不会再有机会去怀念曾经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路析下了楼。今日天虽然阴着却还没有下雨,街边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不时传来乱哄哄的喝彩声。
路析知道是个女孩和两个老人在卖艺,他透过酒楼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女孩和老爷子会一些杂耍和戏法,表演也卖力,倒是吸引了不少人围观。路析不是很感兴趣,只是站在酒楼门口看了看天,撑起一柄绘了墨竹的白色绢伞,就要绕过人群离开了。
擦过人墙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繁杂的人声中,他捕捉到一个女孩略带生怯的歌声:
“虫儿月儿天上照,
“庄稼地里好多草,
“远方的人归来了,
“知道不知道……”
真是一首糟糕的歌,只要稍稍读了一点书的人都不会唱出这样的词。可偏偏就是这么一首糟糕的儿歌,让路析脚步沉重难以呼吸。他不由自主的站在那里,愣愣地听着女孩轻声唱着:
“虫儿月儿静悄悄,
“明天是否吃得饱?
“归来的人远去了,
“知道不知道……”
不知何时雨下了起来,人们纷纷扔下一些铜钱遮脸避走,唱歌的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正在问着自己,知道不知道……
最后她停了下来,跑到细雨里蹲下身子在地上捡拾铜钱,一枚一枚很仔细地放到左手的白铁盒中。她身后枯瘦的老人在墙檐下避雨,正捂着脸咳嗽,远一点的老妇收拾着他们简单的材具。
那女孩长着一张鹅蛋脸儿,可能是方才表演过什么杂耍,现在小脸还红扑扑的。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却不大敢看人,总低垂着眼睑。简单用丝带绾着的发髻有点散乱了,穿着灰旧的粗布衣裳更显得单薄孤弱。雨水绵绵的,她有些冷似的抱了抱肩膀。
头上忽然暗了,女孩抬起头来,看见身后举着伞的路析,细雨被漂亮的绢伞隔绝到另一个世界。
“你的歌唱的很好听。”路析说,“我以前也听过。”
这是母亲唱来哄孩子的儿歌,路析只记得这调子,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再没有唱过歌。
女孩赶紧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路析只是笑笑,在女孩手里塞了块银子,又将伞递给女孩:“明天你还在这里唱歌么?”
女孩点点头。
路析想要摸摸女孩微湿的额发,像小时候母亲抚摸自己的额头。其实这些记忆都是很模糊的,父亲死后母子俩疲于奔命,母亲根本没有多少温情的时候,她对路析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报仇。
最后路析还是收回了手,转身缓缓走入暮色深处。
- 02 -
夜空深旷,无星无月。君家大宅前挂着的两个红灯笼就十分惹眼了。多数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有光的地方,也就忽略了从后院翻墙而入的路析了。
浮山君家是大门派,各处产业都不少,相比起来这处宅子不算大却很安全。君家的阵法很厉害,仅仅这处宅子里的阵法就让路析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突破,还是在没有变动的情况下。此时自然不会有人跑出来变阵,路析穿梭于林中算是驾轻就熟,比预想的还要快。
再往前就是宅中丛楼了,守卫森严,路析需要绕过它直接从楼群后面的小潭接近被半包围保护起来的一丛精致雅舍,那就是此时这个宅子的主人的居所。
潭上回廊曲折,有不少假山木亭,让路析藏身变得十分便利,直到摸到了预定地点,他都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太顺利了。
此时路析藏身在回廊的地板下。这处楼舍临水而建,为了去湿,工匠效仿滇中竹楼在离地约两尺的位置搭建了平台,再在平台上修建屋舍。这里的回廊都是木板铺就,路析就藏身在这阴冷潮湿的两尺空间内,甚至可以透过木板的缝隙判断自己的位置和周边的情况。
他不能顺势藏到屋内的地板下,里面不仅无法呼吸,屋内铺地用的木板也比回廊的厚上许多,不是路析可以斩开的。他已经在仇人的门口,但需要将那人引出来。
路析的目标是君家的二当家君志行,是个很有名气的人。君家是上天偏爱的家族,几乎每一辈都有几把好手名扬四海,让好些人以为浮山钟灵毓秀出俊才。就是在这么一个人才济济的家族里君志行也是出类拔萃的,想要杀他的人有很多,但他现在还完好无损地活着。
路析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甚至他心里很清楚失败的几率更大。君家的死对头六道魔门培养了无数顶尖刺客,结果还是纷纷在君志行面前铩羽而归,如路析这样的复仇者只能说是半吊子刺客,成功的几率能有多大呢?
这里的巡卫并不多,因为君志行身边永远跟着两个人。路析从未与这两个人交过手,从远处看到的也许还不及他们真实实力的一半。而对于君志行,路析见过的他的出手仅有父亲被杀那一次,他根本记不清君志行的招式,只有对那一幕的恐惧沉淀在记忆中。
十多年前尚且如此,今日不知他又精进到了何种程度。然而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屋内还亮着灯,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回廊上一组巡卫不紧不慢的走过,傍晚就一直缠绵的细雨还没有停的意思。
调整好呼吸和姿势,路析谨而慎之地向五丈开外的山石上射出一枚石子,绵绵的雨声削弱了石子飞行的声音,却衬得撞击的声音愈发清晰和不寻常。
“谁?!”一声清叱,紧闭的房门顿时大开,一股浑厚气劲先声而出,路析只看见白影一闪,就听见利刃与山石相撞的刺耳声音。
随后才听回廊上脚步轻踏,素衣女子飘入院中,舞起一阵香风,开口便骂道“又是哪个小王八羔子在装神弄鬼?给老娘出来!”闪电一样的身法,烈火一样的脾气,加上市井恶霸的说话方式,正是君志行贴身的护卫之一,“仙舞绫刀”小榭。
就在她说话的当头,路析将暗器打了出去,她洪亮的声音反而成了暗器破风之声的掩护。
路析的第一枚暗器是手掌长的尖锥,取小榭的心脏;第二枚是淬毒的细针,取小榭的咽喉。两枚暗器打出的角度都十分刁钻,虽不一定一击必杀,也要先限制对手的行动。
小榭反应极快,一闻异响立即回身,她比路析想的还要敏锐,几乎立即就意识到袭击自己的暗器有两枚。她以左手的匕首拨开了尖锥,右手则护住咽喉,试图挡住细针。
但是给她防御的时间太短了,带着剧毒的细针穿过指缝还是刺进了她的咽喉。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张着嘴却不可能再发出声音了。仙舞绫刀名满天下,小榭一定想不到自己会这样死去,甚至不知道敌人身在何处。
听到小榭倒地,屋里的人也震惊了,一个玄衣青年男子奔了出来,上前扶起萎顿的小榭,才看一眼便浑身一震,立即挥手喝道:“主子先别出来,有刺客!”
君志行才踏到门槛上的脚又收了回去:“桓谡,小榭怎么样?”
“她死了。”桓谡说,他根本没有时间为同伴的死伤怀,能够无声无息的解决小榭,在场所有人的命也都悬于一线之间。
他一面指挥赶来的护卫四处搜寻刺客,一面凝神戒备,跟小榭比起来他是暗器专家,连君志行也不知道他身上究竟藏有多少暗器,绝大多数死在他手里的人都不清楚自己怎么死的,后人连报仇都找不到对象。
暗器的威力在于“暗”,现在是敌暗我明,桓谡并不敢掉以轻心。
君志行似乎十分关心小榭,在屋里踱了几步就按捺不住焦急,向外走来:“一击不中必然远遁,既然被我们察觉到,他们今晚也不会有机会了。我要看看小榭!”说着右脚已经踏出门槛踩在了回廊的木板上。
路析等的就是这一刻,早就准备好的两尺短剑猛地刺入薄脆的木板,合着他的内力狠狠搅动,不过弹指的功夫,路析直接冲破木板逼到了君志行面前!
路析低头合身向君志行扑了过去,君志行根本无法退开,路析的冲击力会让方才搅烂了木板的匕首轻易刺穿君志行的胸膛,而现在君志行的剑还在离他七步远的桌子上,桓谡的暗器即使出手也无法阻止路析的冲势!
这一刻路析心里在狂喜,只差三寸,一个瞬刹就能推进的三寸距离。他在匕首上也淬了毒,只要划伤皮肤就等于宣判了死刑,这可以保证即使自己在用匕首刺透敌人胸膛之前死去也一样能完成复仇。
这一刻他几乎看到了父亲和母亲,自父亲死后就没怎么笑过的母亲终于对他露出他只在梦中见到过的温柔笑容了。
是因为已经报了仇吧?路析想,复仇一直是母亲的愿望,那自己的愿望呢?
三寸的距离迅速被拉到三尺,路析没办法冲上去,他的四肢上都缠满了白色绸缎!
他猛地回头,对上小榭得意的脸。
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在听到桓谡说小榭死了的时候他相信了,所以当他吧注意力都放在欲走出房门的君志行身上时,小榭也正将致命的白缎布置在随时可以捕获他的地方。
仇人是几经风雨的江湖老手,而路析还太年轻。
刺客如果被擒住一定会没命的吧?路析心里腾起一股绝望的怒火,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还有谁去为爹娘报仇呢?这样的话即使在地狱里也会遭到嫌恶与怨恨吧。
母亲临终前的嘱托雷鸣一般响在耳边,路析只觉得浑身冰凉,胸腔里却似有火焰燃烧,他恶狠狠的瞪着通红的双眼,翻转手腕就要隔断束缚着自己的白缎。
这一刻路析所感到的绝望,是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他想要斩裂的不仅仅是小榭的白缎,还包括整个世界。
面对这样的困兽,小榭只是冷冷一笑,执白缎的手一抖,一股浑厚的内力便随着缎子传了出去。
四道方向不同的力量同时作用到路析身上,一时间他只觉得四肢剧痛,已经被小榭以巧劲震得脱了臼,当下就站立不稳,一个跟头栽倒在回廊上动弹不得。
“也算是一场比较精妙的刺杀了,只是低估了我的能力。”小榭轻松笑着,完全听不出褒贬,她举着路析袭击她用的细针对着路析晃了晃,得意且轻蔑,“这些东西对我可不管用。”
她根本就接住了那枚细针,但她还是捂着咽喉倒下去了,就是为了麻痹刺客而后出其不意的反击,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被她野蛮的表象所迷惑而对她掉以轻心,比如路析,而事实上她是个狡黠如狐的女人。
路析怔怔地躺在地上,脸色灰败。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剩下的只是怎么死而已,被仇人折辱或者干脆自尽。
“咦,不像是魔门蝰鬼的刺客呀。”桓谡忽然说道。
君志行也已经带好佩剑走了出来,他也不怕还有其他刺客,直接站在路析身边居高临下地打量俘虏,眉目间一扫方才的惊慌,堆积起的是山岳般的威严。他是个年近五旬的中年人,身上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霸气与魄力,面孔和衣着都收拾的很细致,两道长眉如剑搬锋利。
仰视的压力还要大于平视,路析只觉得在他的目光里就要透不过气来,但一想到他和院子里那两人合伙演戏骗自己心里就鬼火冒,牙一咬梗着脖子就与君志行大眼瞪小眼。
“这倔劲儿还真不像刺客,倒像是寻仇的。”小榭看起来对路析颇感兴趣,走上前去就蹲在路析面前,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拍拍路析的面颊,像在拍一直小狗,“喂,小子,你是不是蝰鬼雇来打探我们实力的?可别以为帮他们真有你的好处。”
“你别碰我!”路析使劲拧头避开小榭,心里只觉一阵委屈和屈辱,“没有谁雇我,我就是来寻仇的!”
他的激烈反应吓了小榭一跳,不过她也不生气,只摇摇头:“寻仇的还真少见。”
“是啊,我本以为自己的仇家除了六道魔门已经很少了。”君志行淡淡说道,声音没有情绪起伏却有让人不敢逼视的威势,“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析忽然冷笑起来,他猛地一挣坐了起来,狠狠瞪视着君志行,失控般吼道:“我是什么人?我就是被你害死了父母要来杀你的人!你将这世上可以证明我是谁的人都害死了,又来问我是什么人?可笑!”
连路析都不知道自己还会说这样的气话,但这一顿气发了心里倒是畅快许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君志行,就看他怎么手起刀落。
然而君志行只是略微惊讶了一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路析沾满泥灰的脸上,微微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问道:“你是荆路重的儿子?”
这下轮到路析傻了,他怎么也没料到敌人会这样认出他来。
“小榭你看呢?”君志行转而问小榭。
路析可惊得不轻,急忙回头又去看小榭,这个看不出年纪的漂亮姑娘居然也若有所思:“刚才过了一招,看起来的确是君家的内功和招式。”
路析心里咯噔一下,他并不知道自己所习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他的功夫都是自己照着母亲给的书练的。
君志行叹了口气:“你说我害死了你的父母,倒是没错。”他转身进了屋,“小榭,放了他吧。”
小榭却没有动手;“主子,既然这小子是君家的人,就应该带回浮山去。”
君志行还没说话,路析先嚷了起来:“谁是君家的人?我姓路,路析!我才不去什么浮山呢,我要杀了君志行!”
“直呼长辈的名字,没礼貌!”小榭不轻不重一巴掌拍在路析脑门上,“去不去可不是你说了算。”
“好了小榭,放了他。”
“主子,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那副软性子?家族定下不准子嗣外流是有原因和顾虑的,就像武功一样,你怎么就不拿族规当一回事呢?如果当年……”
“小榭!”君志行沉声低喝。
小榭不悦地撅撅嘴,不情不愿地把路析揪过来接好脱臼的关节。她下手不轻,疼得路析冷汗直冒。
“好啦好啦,没什么热闹的,各自回去。”遣散了未在周围的护卫,小榭自己也进了君志行的屋子,“小子,你就自己回去吧。”
眼见着两个人说话遮遮掩掩还与父母有关,路析哪肯就这样走了?当下也顾不得危险不危险,直接跟了进去:“喂,你们把话说清楚,当年是什么意思?君家的子嗣又是什么意思?”
小榭懒得理他,身形一闪直接跃上梁子。这丛屋舍虽然不大却相当精致,这间屋子足有两丈高,被设计成小宫殿一般,颇为华丽。小榭倚着金漆柱子坐在梁子上,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主子,人家可是追进来问了,不愿领你的情啊。”
桓谡也带了门进来坐在君志行对面喝茶,没见到蝰鬼的刺客他还不放心小榭一个人守着。
路析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身泥污与周围的干净雅致全不搭调,没人理会他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小亭……”君志行突然开口,让路析一怔,“我是说你的母亲,她去世了么?”
路析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道:“是啊。”一想到母亲临终前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又很自然的生出怨恨,“她就死在这座城边,因为病了不敢请大夫,她死得很凄惨很痛苦,你满意了么?”这种刻毒怨恨的话不是平时的他说的出来的,这么说更像是对自己无力复仇的嫌恶。
然而他只看到君志行脸上淡淡的悲戚,其他情绪都蛰伏在那双沧桑深邃的黑瞳深处。
“她,是这样离世的么?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仇恨。”君志行轻轻叹息。
小榭低垂着眼,没有表情。
“你还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么?”君志行问。
路析道:“阿离……”他猛然惊觉,自己根本不记得母亲真正的名字,连同自己最初的名字也不记得了。本来他也不在意这些,可是当君志行这么问起来时,他感到一种茫然的恐惧,如果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那自己真的存在于这世上么?
“你母亲叫君若离,算是我的表妹。”君志行缓缓说,“二十五年前荆路重和她成婚,入赘到君家,二十三年前生的你。在君家族谱上,你的名字是君……”
“够了!”路析忽然打断君志行,他没办法再听下去。君志行说的他都不大记得,每一次拼命想要回忆起来都只有朦胧云雾,他头痛如裂,呼吸急促,他知道君志行很可能说的是真的。逃亡时母亲曾丢掉一块碎裂的玉璜,那是她身份的象征,路析帮她掩埋那块价值不菲的玉石时,最大的碎片上正刻着“若离”两个字。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他不能相信,自己仇恨了十多年,做梦也想食其肉饮其血的人会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直以来除了父母他没有别的亲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人他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那个时候他已经因为习练君家武学走火入魔了,若不杀他,他只会死得痛苦百倍。”
君志行冷冷道,“他利用你母亲偷到君家武学秘籍,不顾劝阻修习,也是他咎由自取!我曾不止一次警告过他这武功除非流着君氏血液否则都练不得,他却以为我是怕他太过厉害。哼,君家女子不外嫁,子嗣控制如此严谨,他难道以为只是君家老祖宗一时兴起么?”
路析说不出话来。
君家的确有这些古怪的族规,再算算这些年来江湖上的风云人物,倒是有近一半的人姓君。这的确是一个太过神秘的家族,如果真的不控制子嗣,加上高绝的家族武功,只怕过些年就能横扫天下了。可是话说回来哪有这么怪的武功?还像神话时期一般认血统么?
“虽然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只想找你爹要回秘籍,他却试图以君家武功与我抗衡,你爹虽是芝兰玉树天赋极佳,也绝无可能操控得了君家心法。结果他把这半部秘籍交给你了,让它和你一起逃亡,并希望你能有所成就。
“正是因为这套武功太邪异,君家反而不那么怕它会流传出去。很早以前我就不想再找你们母子了,我本希望你们可以隐姓埋名安稳的过一生。
“事到如今你也不可能再杀我,君家不允许血裔外流,即使娼妓的孩子也要回到君家列入族谱的。既然你已经到了这里,待我处理了蝰鬼之事,就跟我回浮山吧。”
极长的阐述是君志行不常有的,他微微舒了口气,给自己倒上新茶。
路析一直没有出声,也无法出声了。此时他浑身都在发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模糊着,眼里满是空白。
他拼命捏着拳头强迫自己不准落泪,不能在仇人面前显得懦弱,但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都是真的,如果都是真的,那么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和努力都是为了什么?十多年来用仇恨折磨自己,逼迫自己,那些手刃仇人的梦,还有看上去都值得的血和汗,现在看来,都那么荒唐可笑!
他忽然转身直接一拳击在楠木门板上,生生将房门打出个窟窿,折断的尖利木刺刺破他的手他也不觉得疼,飞起一脚踹开房门直接奔入夜色。
“喂!”小榭还要去追,被君志行制止了:“别管他了,既然流着君氏的血,总会回到家族的。”
- 03 -
很奇怪,不久前还缠绵着细雨,此时天忽然少有的晴了。虽然云朵还是连绵不绝的堆积在天上,却也会偶尔洒下一些月光,迷迷蒙蒙的就像回忆不可捉摸。
路析一个人狂奔在漆黑寒冷的街道上,寒风不足以冷却他因纷乱而滚烫的脑子。他想起母子十余年来的艰辛苦楚,想起她忧伤和怨恨的泪水,想起她临死前的挣扎和叮嘱。
她说那是害死父亲的人,她说那是追杀他们母子的人,她说只有杀了那人他们才能活下去,可她没说那人与他还有血缘亲情,她没说父亲偷窃了别人的东西,她没说即使那人不动手父亲也活不了几天……
路析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母亲和她的痛苦欺骗而让自己活在孤独的复仇中;也被君志行欺骗了,如果他不说这些,自己就还是个单纯的复仇者,不会陷入这场真实与虚幻,亲情与道德的漩涡中。
直到一脚踏入水中,被冷的狠狠打了个哆嗦路析才醒过神来,抬头一看已经到了城中的小河边,白天的话两边都是热闹的集市,他白天喝酒的酒楼离这里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路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事必须冷静下来慢慢分析。
这么想着他就想四处看看,一扭头却看到身侧不远处立着一个纤细的人影!路析差点掉到河里,几乎是咬着舌头忍住后跃,定睛去看,微弱的月光下,衣着单薄的女孩正静静的看着他。
这个女孩路析认识,就是傍晚在街边唱歌的少女。月黑风高的路析是去行刺,却不知这么一个女孩半夜不睡在河边做什么。
女孩似乎也记得路析,可能看到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她从怀中拿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素色手帕递给路析。
路析只觉得一阵热血冲到脸上,一个大男人被小姑娘看到如此失声痛哭,任谁都无法镇定自若,况且他一个习武之人,被一个小女孩看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发觉!一想到这路析简直想遁河而逃。
“你没事么?”女孩轻声问。
她的声音很清澈,带着几分胆怯,顿时让路析发热的脑门凉了一点,他闷闷地摇摇头,背着女孩胡乱用衣袖擦了一把脸。
触到方才打破门板划的伤口,路析轻吸了口气。
吸完气他就后悔了,脸上又是一阵火烧,动也不敢动。
女孩也没有说什么,低着头走过来拉起路析划伤的手用那方手帕包了起来。
女孩的手很冷,路析还看到她将袖子撸到了小臂上,顿时有些惊诧:“你现在洗衣服?”
女孩低声说:“给别人洗的,可以挣些钱,但是刚才一直下雨。”
路析沉默了。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孩,白天要卖艺,阴冷的晚上还要给别人洗衣服挣钱,每天都要担心明天是否吃得饱,这样的生活,也许并不比跟着母亲一起逃亡更好吧。
路析忽然想到她唱过的那首歌,“虫儿月儿静悄悄,明天是否吃得饱”,女孩这么唱着的时候,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的歌唱得很好,是谁教你的?”路析温声问道。
“以前路过浮山的时候,一个大姐姐教的。”
“浮山?”那里可是君家的大本营。
女孩拈着手帕的两角在路析手心打结,一面回答道:“我爹是个说书先生,一直带着我四处漂泊。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让我学一些当地的民谣,有时候他讲故事,我就在旁边唱歌。”
“那……你母亲呢?”
“我没见过母亲,父亲去世后爷爷奶奶捡了我。一个月前爷爷就生病了,我要挣钱给他买药。”她向路析点点头,就向河边走去。
“等等。”路析叫住女孩,伸手入怀却只摸到几两碎银。今夜是出来刺杀的,这些碎银还是准备若有命逃出来可能要买些伤药。他有些尴尬,想想有总比没有的好,于是上前将碎银放到女孩冰一样的手中,“你再唱一次那首歌好么?这算是工钱。”
女孩怔了一下,眼中分明透出一丝喜色,又有些不知所措。隔了会,她才轻轻唱起来:
“虫儿月儿天上照,
“庄稼地里好多草,
“远方的人归来了,
“知道不知道……
“虫儿月儿静悄悄,
“明天是否吃得饱?
“归来的人远去了,
“知道不知道……”
路析隐约记得母亲唱着这首歌时温柔如水,那时她一定不懂得歌中的辛酸吧,等她明白了,一定讨厌死这首歌了。其实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就不再温语浅笑,但只要想到她曾经的温柔,路析心里也会很温暖。
女孩的声音很轻灵,跟母亲不一样,却还是让路析感到温暖。即使不知道明天是否吃得饱,即使归来的人不是所等的人,即使那个人走了好远好远,那遥望着天际等待的人也只是轻轻哼首歌,仍旧安安静静地等着。
有一个会为你在远方等待的人多幸福啊。
如果母亲还活着,儿子去报仇的夜里,她等待的是儿子还是儿子带回的仇人的头颅?
路析不敢想。
“你叫什么名字?”路析问。
“安宁。”
“安宁?”路析苦笑一声,“不过是个奢望罢。”
“人总要有希望才能活下去,而活着,总能把奢望变成现实。”女孩忽然说,她第一次抬头看着路析,眼睛很大很亮就像星辰,“爹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觉得他说的不错。有时候挣钱真的很辛苦,可我看到好多人都饿死了,就觉得自己还活着也很幸福。”
“是么?”被女孩这么一说路析有点被教训的感觉,不过他也觉出了女孩的善意,于是笑了笑,“你说得对,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你一定会得到幸福和安宁的。”他又想伸手摸摸女孩的头,女孩很瘦小,只有他的下颌高。
想了想,他还是收回了手对女孩摇了摇:“回去吧。”
女孩的身影消失后,路析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无论多么辛苦,她还有爷爷奶奶等她回去,而自己呢?这个世界上还有需要他的人么?
想了好几天也没什么结果。这几日路析酒也喝了觉也睡了雨也淋了,脑袋却越来越乱。
君家高手如云防卫紧密,从君志行所说来看母亲也只是分家旁支,祖传武学何等重要,他们哪来的通天本事可以偷到?可若不是如此,君志行为何又要杀父亲呢?如果他们还有其他过节,他根本不会纵虎归山才对。
那两本害死父亲的书现在就在路析怀里,虽然武功认血统的说法很见鬼,但母亲出生君家还是比较肯定的。那时她一个女人带着绝世武功秘籍和年幼的孩子,回到家族好好认错无论如何也是可以保命的,即使要报仇在家中也更容易,为什么她会选择辛苦又危险的逃亡?
越想越别扭,路析想,还是应该向君志行问清楚。
- 04 -
君志行正在喝茶。
年轻一些的时候他也喜欢喝酒,跟许多世家子弟一样风流成性。他也曾向一名女子山盟海誓,但在了解家族的严厉和世界的现实后他失去了年轻的狂放和不顾一切的勇气,于是很多东西就那么错过了或放弃了。
茶是个好东西,修身养性,再火爆的脾气也能压下去,而酒只会越喝越伤神。
“都是约定的最后一天了,你说蝰鬼还按捺得住么?”看着漆黑的天,君志行懒懒问小榭。
“按捺不住也要等待时机,你别指望他们会对你网开一面。”小榭也心不在焉的样子。
桓谡正借着油灯看一本书:“主子,你说明明是灵谷来这里取情报,怎么蝰鬼就盯着你杀?直接截杀灵谷的人不是更方便?”
“灵谷派来的足有七路人马,路路不好惹。咱们在这里是不动的靶子,自然是优先考虑。”君志行认真研究他的《茶经》,斜了桓谡一眼,“而且你怎么知道灵谷的人就没有遇上截杀?
这是最重要的秘密,魔门诸部会千方百计阻止它落到灵谷手里。”
“这么重要的事你是怎么走漏风声的?”桓谡无奈地摇摇头。
君志行意味深长的一笑,道:“我也在想是哪个内鬼。”
“二爷,门外来了个叫路析的年轻人说要见你。”外面有人来报。
“这时候他来做什么?”小榭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瓜子壳,“让他回去,主子晚上不见客。”
“让他进来。”君志行说,“虽然来得不是时候,不过不让他走前门他也会摸进来,那样反而更麻烦。”
“说得你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你们才见过几次?”
君志行微笑:“防患于未然……”
他的笑意尚在,风声已经响起。小榭的白缎电光一样飞向门外。
屋内除了他们三人不会有别人,小榭一直警戒着梁上;屋内也不可能藏人,桓谡早就里里外外检查过。白缎一头的短刀在院中不知与何物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小榭静静看着屋外,失去了笑意的她看起来像冷面的杀戮之神。
小榭没有收回绫刀,她的刀被人接住了,那人握着白缎正跟小榭对峙。小榭不打算跳到院内和人交手,以她的内力,普通高手也很难撼动她半分。
桓谡的飞刺贴着小榭的脸颊飞出,对准了刺客的眉心。
然而那枚闪着暗金光芒的飞刺在接近刺客的时候忽然拐了个弯,以及其诡异的角度打在刺客的右臂边,三人只听见金属相撞声。
背后又是一声令人震颤的机簧声,十二枚短箭覆盖了门口六尺空间,桓谡就地一滚避到柱子后,小榭却无法抽身。君志行只好搂住小榭扑向屋角,还是慢了一拍,一枚小箭正中他的左臂。
那是机弩发出的箭,力道很大,箭尖已经透出他的臂膀。
“小榭!”君志行喊了一声,没有听到回答,他低头一看,怀中女子面容已经惨白。他这才惊觉拉开小榭掩着右手的白缎,赫然看到小榭已然泛黑的掌中握着一枚惨绿的木刺。
“木头?”君志行明白了,刺客身上装着磁石,桓谡的暗器根本奈何不了他!
门外的刺客无声无息靠近,他的刀贴在小臂上,是不足两尺的短刀,近身的时候相当危险,因为速度非常快。他的刀是银质的,没有淬毒,也不受磁石影响。银的质地很软,不适合做兵刃,但是要切开一个人的喉咙是足够了。
相比之下君志行锋锐无比的精钢剑几乎无法使用,磁石会带偏他的剑锋,武器此时反而成了累赘。
刺客的银刀已经贴在君志行的脖子上了,而君志行几乎是赤手空拳。他将右掌印在刺客胸口,他浑厚的内力可能可以先摧毁敌人的心脉,但是他才拼力拉住了小榭,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聚集这么多的内力么?
刺客果然停住了,随即他的银刀落在地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就死了,胸口插着方才小榭握在手里的剧毒木刺。
还来不及舒口气,脑后又是一阵劲风。君志行知道是躲在屋内放暗器的刺客,正要滚身避开,却见白光闪过,小榭奇迹地跃起将缠成粽子一样的刺客拖倒在地。
小榭喜欢装死,知道的人绝大多数已经死了。
“果然厉害。”君志行皱着眉拔出左臂上的短箭,也是银质的,“他是怎么进来的?”
“谁知道?还没结束吧。”小榭说,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惊恐起来,“主子,麻药!”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味,是和着短箭一起的,但是刚才他们忙于应敌忽略了微弱的药味。这点麻药量很少,只能短时间迟缓人的动作,但这点时间对于精锐的刺客已经足够。
银光一闪而没,带起飞溅血光,就来自君志行身后,而那一面有他毫无防备的桓谡!
“你?!”桓谡惊异地怒吼,举掌就劈向路析,他要在君志行反应过来前解决这突然冲过来的怪异年轻人。
路析正握着桓谡的刀,也是一柄银刀,刀刃被他用双手的骨头生生卡住。银刀为了追求锋利刃口很薄,被这么一卡,基本就无用了。不过路析的手也基本没用了。此时他根本无从防御,桓谡的掌直接印在他胸口,力道极大,他甚至将身后的君志行也撞的踉跄几步。
桓谡还要追上去,眼角却瞥见小榭嘴角微挑。他心中一跳,就这么半分的犹豫已经失去躲避的机会,白缎从四面八方游来,将他浑身缠了个严实,桓谡只挣扎了几下就被缚住了四肢和腰颈,他惊恐地看着小榭身边浮动的两条白缎,说不出话来。
九头蛇皇,这是小榭的绝技,一共九条白缎,全部用真气控制,手反而是可有可无的。
这招式很伤元气,这次用过小榭至少要虚弱半个月。桓谡只是听说过,却不知道小榭真的练成了。
“为了不被发觉而选择了麻药,但是麻药不能杀人。”君志行说。此时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酷得像块冰。
路析咳出一口血,他的心脉几乎被震断了,最后的力量全都维持在心跳上。
“你来做什么?!”君志行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懊恼与责备。
路析道:“我想问你爹娘的事。我父亲是怎么,偷到这个的?”他甩脱了刀,用尚算完整的右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黑布包,“还有,我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去?”
君志行接过布包抖开,里面是两本黑牛皮封面的旧书,那是君家祖传的武功和心法。
君志行忽然觉得很好笑,可他笑不出来。
真是个奇怪的小子,总为了些奇怪的事送死。他想道。
“是我大哥跟我争家主时设的局。那时我管着藏书楼,祖传的秘籍丢了是大错,就不可能跟他争了。任何人去偷都无所谓,只是你父亲恰好撞上。其实我是知道这事的,但我本就不想跟大哥争,所以想顺水推舟,事后再偷偷找你父亲拿回来,却不料你父亲年轻自负,竟然带着你们一家叛离了家族,还自行习练君家武功,这才造成了之后种种。
“至于你的母亲,她一定是不能原谅害死自己丈夫的兄长才选择逃离,这也不是她的错,她一定很爱你们吧。”
君志行这次又说了很多话,他知道路析活不长了,为他输入再多真气也无济于事。
“是……是这样么?”路析竟然笑了起来,也不顾不断有血沫溢出嘴角,或许这是他十多年来最舒坦最真心的一下笑:“那也很好,独自一个人,靠仇恨……活着,真的很累……”
“现在你已经不再仇恨了,而且也不再是一个人。”君志行说,“我会带你回君家。”
路析没有回答。君志行轻轻将他平放到地上,伸手合上他的双眼。
“你在怨恨他破坏了你完美的刺杀么?”君志行低声说。他背对着桓谡,但桓谡知道他在说自己。
君志行转过身来,面色比方才还要冷:“你的刀的确能刺中我,却不能致命,你在杀死我之前会先死在小榭手上,因为从你来到我身边开始,我就对你戒备着。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目的和身份。”
桓谡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他在君志行身边近十年,自信君志行是信任自己的,如果这种信任是做戏,这未免……
“很难相信是么?我的确很信任你,让你带出去我想让你们知道的消息。这些年你都做得很好。如果没有出这件事也许你会在我身边呆到我死吧?如果是那样小榭也会杀了你。”
君志行凑近桓谡,手中是那柄路析甩掉的银刀,刀上鲜血淋漓,刃口有多处翻卷,但还是可以杀人,虽然被杀的人会有些痛苦:“本来我是打算在这里杀死你的,看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会带你,”他用染血的刀指了指路析,“还有他,一起回君家。”
桓谡蓦地瞪大双眼,目眦欲裂。他感觉到那把刀子正一点点刺进自己的身体,剧痛像是要撕裂他一般。但他不能动弹,也不能喊叫——君志行正扼着他的咽喉。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了,但以一个奸细的身份回到君家,他宁可死。
“主子,什么时辰了?”小榭忽然问。
君志行手上一顿,望了望屋外漆黑的夜幕:“三更吧。”
“是时候做准备了。”小榭说。
君志行放开桓谡,拔出刀来扔掉,转身的时候停了一下:“还有件事可以告诉你,灵谷派来的人还有第八队。我知道魔门的人已经控制了进城和出城的关口,不过,这路人已经到这里了,或许明天就能带着情报离开。这是个很有用的消息,如果你能传递出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君宅的大门被轻轻敲响了。刚好宅子的主人准备出门,将夜里洗好的衣服送来的女孩微微向雇主躬身行了个礼。
“这么早。”君志行随口道,让仆人给了女孩工钱。
给工钱时仆从又多给了女孩一个小包裹,女孩惊讶地看着雇主。
“是些药,听说你爷爷病了。江南春季湿冷,老人家要多注意身体。”
“谢谢老爷。”女孩细声细气,“不过安宁以后不能来了,爷爷说这里生意不好,老下雨,要换个地方。”
君志行从仆人手里接过一件斗篷,一面答道:“也好,我的事情办完了,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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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铺设得温暖舒适,颠簸却让小榭很难受。比起坐马车她更愿意骑马,但是以她现在的状况显然不可能。
正沉闷的时候,小榭忽然说:“那个叫路析的孩子,如果他再想想,肯定会问你为什么同是君家的人,母亲不自己练武报仇,却要逼迫儿子。”
君志行眼角跳了跳,没有答话。
于是小榭就自顾自说了下去:“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这是首悼亡诗啊。主子,你说姐姐是有多爱你?或者说,多恨你?”
“那要看她悼亡的是谁。”君志行淡淡道,“违背了姐姐杀我的意愿,你不会内心不安么?”
“连她悼亡的是谁也不清楚,又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你死?”小榭毫不在乎,“况且君若离是你最疼爱的妹妹,姐姐在她死后伪装成她收养她的孩子,并让这孩子记恨你,姐姐的心思还真不好猜呢。”
“小榭,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君志行忽然问。他问得很认真,像个等待解惑的学生一样看着小榭。
小榭懒散的目光微微一滞,随即移开目光笑道:“因为我跟那孩子一样,身边亲近的人都死了,又不敢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你虽然是伪劣的,但还算是姐夫,而且你对姐姐的愧疚会变成对我的关心。我是一个弱女子,总要有所依靠。”
“你这样想么?”君志行也不再看小榭,“或许哪一天我也会像杀了桓谡那样杀了你,如果你不再对我有用。”
“你不会。”小榭说,像是开玩笑,但又很肯定,“主子,你以为你足够无情,然而如同那个在仇恨中渴望亲情和关爱的孩子一样,那些情感蛰伏在你心里,就像冬眠的虫,只要一点温暖的信号就会破土而出。你会为那孩子的死而愤怒悲伤,不就是因为在意那份伤痕累累却还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么?”
“也许吧。”君志行靠在颠簸的马车上闭上眼睛,“如果还有温暖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