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安宁

安宁村这个冬天一直不得安宁。

村尾那家外出打工多年的老光棍终于回家了,但隔壁婶子说是在外面乱搞,染上了艾滋病。回家等死。村口村长家考上西安交大摆了三天宴席的即将毕业的女儿,在学校喝农药自杀了。

整个安宁村都躁动了。

安宁村原先是个移民村,据说第一家搬过来的,也就是村口的村长家,是因为祖辈故乡瘟疫,逃难来的。后来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迁徙过来各地的人,但大抵都是来躲避灾害的,或天灾,或人祸。出于共同的心愿,移民村改名为安宁村。这么些年来,大家也都秉持着安宁度日的前提,互不打听,似乎谁也不知道谁家从前的光景。

“哟,我可是听说他家从他爷那一辈就不干不净,不然能从城里拖家带口的搬到这小山村?保不定是在那儿犯了什么事,逃命来的。”

“我听说是他爷好色,侵犯了一个官家的闺女,被追着要他命吶。”

“那就怪不得了哇,瞧他那样,可不跟他爷一个样?乱搞哇,染上花柳病,哦呦呦要死哇,丢全村人的脸呐。”

“可不啊,真是晦气,死在外面噻,回来做啥子,还要传染给谁哇?”

.…………

2011年冬天,斗金拖着浑身是病的,破败的身躯和一大堆诊断书,回到了这个他将要落叶归根的小村子。爷爷在世的时候总是跟斗金说,人啊,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出去闯,好像离开了他出生的地方就是闯荡过,到老到老,还是想着落叶归根啊。斗金知道自己一家和村子里其他人一样,都是移民过来的,就问爷爷,他的根,以后要落在哪?

斗金家为什么搬到这里,是个祖传的秘密。

1949年,是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沸腾的一年,在所有人奔走相告的欢乐中,斗金的爷爷改名换姓,带着妻儿,凄惶的逃到了现在的安宁村。

渡江战役注定是失败的,军心早已大乱,不堪一击。党军败走台湾,斗金的爷爷,这个被加入国民党,被打了几年仗的男人,却选择了冒死带着儿女逃留大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扛枪跟自己的国人厮杀,也不知道为什么首领要命令大家逃离大陆。他只知道他不想离开,也不能离开,这片土地,是他的家。如若他走了,可能这辈子,心就要永远在异乡漂泊了。

斗金爷爷去世的时候对他说:“以后,安宁村,就是我们谭家的根,我们家的根,永远在这片土地。”

说到这,想必还要介绍一下斗金的爸妈。斗金的爸爸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的确,一个务农一辈子,连村子都不敢出过的男人,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呢。而斗金的妈妈一直是村子里女人私下里的谈资,这个生下孩子却因为家里太穷逃走的女人,总是让斗金爸爸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所以斗金的爷爷给他取名斗金,日进斗金。

为了不让爷爷和父亲失望,斗金成了整个安宁村年纪最小就去城市打拼的孩子。十四岁的斗金,偷偷的扒在火车上一整夜,来到了这个繁华热闹却又冰冷陌生的城市——深圳。没有钱,没有学历,甚至只知道操着一口老家土方言的斗金,在睡了一个星期天桥,吃了一个星期垃圾桶里的残羹剩饭后,终于在一个工地上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除了斗金的爷爷,没有人问过他的苦,全村人都只知道,斗金出去闯的第一个月,就给家里寄回来一百块钱,那是斗金一整个月的工资,一分没给自己留。村头村尾都说着,斗金这个孩儿,真是厉害哇,能给家里挣大钱啊。是个好孩子呀。

十年,二十年……整整三十年,斗金在深圳,整整打拼了三十年,跟着施工队,走过深圳每一个蓬勃发展起来的角落。给家里汇的钱,从开始的一个月一百,到现在的每月几千。村里人都夸他有能耐。

斗金很有能耐,很能挣钱,可他却打了四十多年的光棍。村子里的人怎么在背后说他,斗金不是不知道。不是没人给他介绍过,也不是没有人没相中过他,可是这个和爷爷爸爸生活了一辈子的男人,就是不敢结婚,就像他爹,老婆跑了也不敢跨出村子去追。每个人,总有他害怕的事。

2011年的秋天,一次意外,打破了斗金安宁了四十多年的生活。

施工队照例星期天下午放半天假,斗金穿着满是水泥浆的工作服,在工地周围溜达。离工地不远有一所大学,斗金喜欢站在大学门口的对街,远远的看着那些年轻朝气的身影。斗金十四岁辍学打工,从此再也没有进过学堂门。大学,多么美好的字眼,斗金甚至想,如果能让他和这些大学生干同样一件事,他就算死也值了。

这天,斗金照例溜达到大学门口,却发现离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大车,车身斑驳的红漆写着动人的标语,“捐献可再生的血液,挽救不可再生的生命”。

献血车,停在大学门口的献血车!

斗金激动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他要去献血!他要像那些大学生一样!

斗金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加速往献血车走去。过于兴奋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献血车上只有寥寥的两个医务人员和极其简单的医疗设备,连体重血压都没测的斗金,就这样迷糊激动的献了400ml血。

“医生,是不是有里头的学生来献血啊?”斗金捂着胳膊,脸色苍白,语调却异常轻松。

“有有有,可多哩。你献的血会大有用处,走吧,回家多喝水。”

从献血车上下来的斗金,开心的哼起了口哨。

斗金开心了好几天,工友都开他玩笑,说他在外面有女人啦,一天天乐呵呵的。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噩梦。

一个月后的某天,斗金开始上吐下泻,浑身酸软无力的斗金晕倒在工地上,被工友们架着去了医院。

斗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医生说出艾滋病这三个字时,那些跟他“生死与共”几十年的朋友们怜悯却更惊恐的眼神。一个个往后退,捂住口鼻,退出病房。

村里人说的对,斗金确实是回家等死的。

包工头把他辞退了,除了工资,还有工友给他凑的三千块钱医药费。那些有独特水泥味的纸币,斗金在死前寄回给了工地上一个家里有两个小孩在上大学的曾经的工友。

斗金回村后,除了七十多的老父,没有人敢接近他。在这个封闭的小村子里,艾滋病就像当年的非典一样,易传染,不可接近。偶尔有人的慰问,也只是远远地寒暄。

2011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格外冷。

电视上科技频道提及“2012世界末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斗金整天躺在檐下的躺椅上,睁着凹陷的双眼,如骷髅般的身子上盖着看起来可以压断他肋骨的棉被。什么也不干,什么也干不了。斗金的老父也整天坐在门口,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偶尔起身去做饭,但两个人总是什么也没吃。通往斗金家门口那条小路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了。

“爹啊,我死了就给葬在咱家后园,我不离家,守着您。”下雪了,这个南方的小村子,已经很久没下过雪了。斗金想从厚重的棉被下伸出手来接一片雪花,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接近年关的时候,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村长的女儿,村子里第一个重点大学高材生,在学校自杀了。

“呀,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咋说没就没了呢。”

“我看是上辈人造孽太多,报应了啊。”

“早就说了呀,一个女孩子你给她读那么多书干啥啊,以后还是要嫁人的哇,那都是给别人养女儿了哇。读那么多书思想太深,搞不好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啊。”

…………

村长的女儿吴凡,在这个平凡的小村子,从小就显出不平凡。

村子里跟她同龄的孩子,大多数读完初中或高中就外出打工了,再好点的也只是在市里读个技校。吴凡是这个拥有短短历史的小村子唯一一个考上了正儿八经名牌大学的女生。

村长高兴的在村子里大办了整整三天酒宴,从来没哪家办喜事有那么大排场。谁也没想到,当年风风光光走出村口的一个鲜活的少女,四年后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运回来。

吴凡大四那年暑假回家,跟父母说起了自己留在西安实习的事,还有自己西安的男朋友。这是乖乖女跟父母吵过最凶的一次。

“我搞那么大排场送你出去不是为了以后让你去别的地方工作的!我和你妈养你那么大,更不是为了让你以后嫁去西安!”

“可是爸啊,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做主啊。我不想留在这个小村子,我在西安的实习以后会有好的发展啊。我爱他,为什么就不能和他在一起。”

“别给我说什么你的人生自己做主,爹妈不管你谁还能管你?你是我养大的,我咋就不能管你的未来了?你可别以为你去西安读书工作是一件多出息的事儿,你是不知道村里的人怎么在背后说我跟你妈呢,谁不背着说我俩这么多年累死累活赚的钱养这么个女儿有啥用以后指不定自个儿在外面过活不管爹妈死活,这么些钱还不如扔厕所呢,扔厕所还有响声。砸你身上反过来气死我们啊。你这要真是在西安工作嫁了个西安人,那我这老脸往哪搁啊。”

“爸啊,我读那么多年书,拼命打拼出来的未来就还没有你的面子重要吗?你让我毕业之后回到这个小山村,让我继续你的生活,让我抛弃自己的理想和生活,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你要真那么不听话,那你以后别回这个家了,我和你妈就当这么多年养了条狗!”

“爸…………”

.…………

2011年的吴凡准备了很久的实习面试,却没有去参加。

面试前一天,父亲打电话来说母亲心脏病突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可当她心急火燎的赶回家看到悠闲地坐在家门口唠嗑的父母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未来。那亲手给了她光亮的父母,正一步步把她未来路上的灯熄灭。

不能伤害父母的她,在重重压力下,极端的选择了伤害自己。

这个风光的大摆宴席走出去的姑娘,在南方阴冷的雪夜下了葬。

2011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也比往年下的雪要多。

除夕前夜,斗金咽了气,除了老父亲,没有其他人在身边。

一口薄墓立在了安宁村村尾老房子的荒菜园中。

除夕夜又下雪了,安宁村的这个年,被雪盖住了所有声音。

斗金七十多的老父亲,看了看墙上的挂历,又看了眼电视里正带领大家倒数跨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

“马上,马上2012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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