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暑假,我领着女儿回到那个叫“江南”的老军工厂。一个有着近万名职工,大得本身就像座小城一样的工厂。
女儿是在那出生的,十年前离开江南的时候,她刚牙牙学语。我想和她一起重回我当年执教的子弟学校,寻找我青春的足迹。
一把大锁沉沉地扣住了校门,不管我用如何诗意化的语言说明我的来意,守传达的师傅总是一脸漠然,以暑假期间禁止一切外人进入校园为由拒绝我入内。那扇曾经为我打开的大铁门,永远地朝我关上了。我站在门外,伸长脖子张望。
光阴去了,惟有记忆还在。
园子里陪伴我走过青葱岁月的樟树是否依然绿得发亮?那些高大的泡桐每逢初夏依旧会盛开着紫花吧?学生们每天早上一到校就该忙着清扫落叶吧?他们每年如一茬一茬的韭菜苗,幼的来了,大的升学了。
最惦念的是当年那一群稚气未脱就走上讲台的江南小女子,如今还有几个坚守在校园里呢?“江南出美女”,即便是平凡女子、普通小学教员,也自有一种“莲子清如水”的清新。韶华若水,今天的她们是否依然姣好?
当年与我一同毕业分配到校的是晓玲,一个长发长裙、能歌善舞的小女生,如她每日在音乐教室弹奏的钢琴曲一样飘逸。美丽的女孩身边总是不乏追求者,还在入厂教育培训班,晓玲和勇就陷入了热恋,不久就在集体宿舍里煮起了茶米油盐。前年,我在街头与她擦肩而过,匆匆间没来得及打声招呼,旧日清瘦如鹤的女子有了些少妇的丰满,岁月在她俏丽的面容上也写下了些许痕迹。
彦、煜、岚三个女孩是第二年来的妹妹,我们曾一起吹灭她们的十八岁生日蜡烛。业余时间我们一起逛街,买流行歌曲磁带,看《女友》、《上海服饰》等时尚杂志,织毛衣,骑着自行车去附近爬山。最多的还是在一起聊天,女孩们那些花蕊般细密的心事,那云一般变幻不定的心绪总也说不完。青涩年华,情窦初开,未来的人生路,将与怎样的一个人共同度过?
彦是个能干、热情、大方的女孩,工作起来有使不完的劲,每年的“六一”、“元旦”文艺汇演,彦编排的节目最受师生欢迎,是家长们最欢喜的小老师。把一群孩子从一年级带到六年级后,彦出嫁了,嫁给了一个军代表的儿子,那个有几分羞涩、几分腼腆的男孩痴痴地恋着她。小学校的天地太小,彦的心飞得又高又远。蜜月之后,彦惜别新婚的丈夫,独自远赴广东,而后又走得更远,到了新加坡,成为一名大受欢迎的华语教师。听说,到新加坡后,彦专门请了一年事假,回来怀孩子、生孩子,没有给孩子喂一天母乳,彦又像一只大雁般高飞到异国他乡了。听说,因为长期的两国分居,他们劳燕分飞了。不知那孩子如今有多大了,多高了?隔着千山万水的,彦的母爱借什么来传递呢?
老教师们都说煜是一个有福相的女孩,额头宽宽的,脸盘满满的,浅浅笑,天然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本校的小陈老师悄悄恋爱了。陈自学考试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不声不响考上了国际金融专业的研究生,那时候研究生还是稀有人种。离开江南后,我们通过两次电话,煜结婚了,跟随陈一起到了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生了个大胖小子,今天的煜该是幸福满满地当着富足的官夫人了。
岚是个浪漫的女子,一双大眼睛柔情似水。那年暑假,学校组织集体旅游,火车上一次美丽的邂逅,成全了岚与一个英俊的青年军官的美好姻缘。岚随军了,天涯海角,丈夫就是她安稳的家。
辉和昭比我早一年毕业到校,谈吐间、眉眼间似乎要比我们沉稳几分。我至今依然记得辉披上嫁衣的温婉、可人模样,质朴憨厚的小女子,嫁为人妻,安心安意地相夫教子。可惜,她的那个他没过几年,就在外面闹起了一场传得沸沸扬扬但并不美好的婚外情,纵是千般痴心也唤不回走野了的男人心。到如今算来,多少年过去了,矜持自守的小女子,默默地坚守在江南校园里,是依然寂寞开无主,还是再披嫁衣了呢?
昭一直和我同在一个办公室,她儿子的预产期比我女儿早六天。遥想当年,两个大肚婆女人在校园里晃来晃去,也算是一道风景吧。关上办公室的门,两个准妈妈露出肚皮比大小,比孕娠纹,看着胎儿在肚皮上的胎动,猜测着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小妈妈的笑声灿烂了整个校园。儿子满月后,昭随研究生毕业的医生丈夫到了另一个城市,当年玩笑相约,“指腹为婚”的两个孩子隔着妈妈的肚皮天天相见,如今大概不知人世间还有那么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吧。
走过了小半生,我常常会梦到这几个江南女子。似水流年倏忽而过,来来往往间,小女子的命运亦如水,跟随着男人流淌。梦醒后我告诉自己,无须多问今天如何,也不必再走进那个绿树掩映的校园,就在心中留存那份青春的回忆吧。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