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困在长春
1
从腊月到开春,爸爸一直没来看我们。舅舅潘旺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
我和妈妈头一次在外边过大年,孤儿寡母,清锅冷灶,一点没有过年喜庆欢乐的气氛。好在有舅舅潘旺才照应,弄了一些年货,包了几顿饺子。除夕晚上,舅舅陪我们吃年夜饭。
舅舅带来了一瓶酒,一边喝一边磨叨:“二姐夫也真是的,过年了,人不能来,好歹也稍个信儿呀,这兵荒马乱的不叫人惦记吗?”
妈妈很担忧地说:“老家那里八成土改都改完了,不知道家里被斗成啥样了?”
舅舅说:“别提了,我听说整的可邪乎了,划阶级,定成分,地主富农都净身出户,给满洲国日本人干过事的斗死老鼻子了。”
妈妈说:“这些日子我老做梦,梦见方林他爸被打得血渍呼啦的,住的屋子门窗漏风,英子被冻得成个冰蛋了。”
舅舅说:“别瞎想了,想啥都没用,听天由命吧。我觉着方林他爸的人缘很好,没得罪过什么人,不会有啥事。”
妈妈叹了一口气,没再说啥。
大年夜,外边很少有放鞭炮的的动静,也听不见小孩子快乐喊叫的声音,显得这个年一点也没有年的气氛,只是楼里的那个老头儿写了几幅红对联,贴在了过道和门口,多少带出点喜庆的味道。
这个老头姓黄。他挺有意思,每回在过道里看见他,都是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摇晃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的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看见我,总是摆着手,一脸和善的笑着招呼:“小伙子,来,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凑过去,他便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听、能不能听明白,兴致勃勃的讲起孟母择临和岳母刺字的等故事。
刚开春,四平那边真的打起来了。八路军很快就占领了四平。四平的国民党残兵败将都纷纷撤退到长春。就在同时,国民党决定放弃吉林,退守长春和沈阳。这样一来,不但据守吉林的国民党60军要退到长春,就连吉林市的国民党省政府的党政官员、家属,还有保安团、警察、有钱的人也都像蚂蚁聚蛋似的一股脑涌到了长春城里。
我家住的那幢楼,一层和地下室一下子都住满了国民党的伤兵和病号。二楼和三楼也住进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人。
我家隔壁住进一家四口,老爷们是个胖子,老娘们是个叼着大烟袋的妖道婆,一个十七八的姑娘长的很俊很文静,整天手里拿着书;还有一个十来岁的胖小子,窝瓜脸,肥头大耳,一对蛤蟆眼鼓溜溜的,瞅着挺隔路。
没过几天,我就知道了这家人姓白,白胖子是四平乡下的一个保长,国民党军队撤出四平时,全家随军队逃到长春。他家的姑娘叫茹玉,是女子师范的学生;那个胖小子叫长生,正在念小学。
看样子,白保长家挺有钱,拉进来一大车东西。
白保长好像害怕什么,整天把门关得严严的,平时很少有人出来。做饭也是一早一晚,不愿意叫人看见。只是偶尔几回,长生拿着白面馒头,一边在过道里吃,一边使劲儿地吧嗒嘴,好像在跟我们显摆他家很趁,就是很有钱的意思。他爹一看见,麻溜儿就把他拉回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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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小时候哪像现在,生个孩子得上医院;不雇保姆,就得爷爷奶奶或者姥爷姥姥成天看着哄着;上幼儿园,上小学都得有人送有人接,宝贝得捧在手里怕捂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时候一般人家的孩子,大人都要干活,一天累死累活的养家糊口,哪有闲工夫管孩子。小孩子能跑能蹽了就由着性子出去玩,大人顶多嘱咐一句:“别跑丢了,到时候回来吃饭!”
鲶鱼找鲶鱼,嘎鱼找嘎鱼,小孩沏堆在一块玩,也是找门当户对的。有钱人家和穷人家孩子是玩不到一块的。
狗剩子、盘脐子、小老丫和我每天聚在一起,玩的发疯,眼气的胖墩儿也想入伙。
胖墩儿就是白保长的儿子长生。我们不叫他的大名,就看他那个胖样儿随口起个外号。
每天,狗剩子在楼下一打口哨,叫我出去,胖墩儿就会像个“贴树皮”似的跟着我。狗剩子斜眼瞅着他,像呲嗒狗似地说他:“我告诉你啊,别像个狗似地记吃不记打,没皮没脸地跟着我们。惹激了我削你!”
胖墩儿哭几赖尿地说:“你算我一个吧,我每天都给你们带好吃的!”
胖墩儿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盘脐子一见伸手就要去拿,叫狗剩子打了一巴掌,对胖墩儿说:“你寻思谁稀罕你那玩意呢?拿回去喂狗吧!”
胖墩儿还不死心,磨磨唧唧地说:“下回我多拿几个,给你们一人一个还不中吗?”
盘脐子刚要张嘴,叫狗剩子拨拉到一边,对胖墩儿吐了一口唾沫,说:“你给我滚犊子!你家再趁,爷爷也不尿你!”
胖墩儿讨好不成,立刻瞪圆了蛤蟆眼,吓唬人地说:“你敢跟我使横?我告诉你,我爹是保长,叫人收拾扁了你!”
狗剩子双手一掐腰,用鼻子使劲儿地哼了一声,说:“你扒开眼皮看清楚了,这是城里,不是乡下,你爹不在乡下使威风,跑这儿来干啥?”
胖墩儿歪着脖子说:“跑这咋地?那也比你家有钱!”
狗剩儿一咬牙,放了个响屁,说:“留着你家的钱,多买几张烧纸吧!”
盘脐子和我和小老丫都止不住笑起来。
就在胖墩儿又激又恼,想和我们动“武把超”的时候,白保长慌慌张张地从楼里跑出来,薅住胖墩儿的脖领子,一边骂:“小王八犊子,出去找死呀?”一边把他拽回去。
端午节那天,妈妈很早就出去卖洋火,卖自己编的小铁筐,临走时,妈妈跟我说:“今天是端午节,妈妈回来给你买粽子,在家等着。”
这一天,狗剩子没来找我,盘脐子和小老丫也没露面。
我一个人在家里憋的难受,正要出去找小老丫,她家离这不远,就隔着一条街。我刚要走,白保长的女儿茹玉来了。她问我:“你妈妈呢?”
我说:“我妈出去卖东西了。”
她拿出两个煮熟的鸡蛋给我说:“过节了,我家没有粽子,给你两个鸡蛋吧!”
她长的很好看,大眼睛很亮,说话很文静很好听。
我接过鸡蛋,对她说:“我妈说卖了东西,回来给我买粽子,我也给你送去。”
她轻轻地一笑说:“这时候谁家有吃的也不会舍得卖,有钱也买不到的。”
我挺自信地比划着说:“我妈能卖好多好多的钱,管保能买回来!”
她摸摸我的脑袋,又轻轻一笑说:“好,我等着吃你的粽子。”
她轻悄悄地走了,像飘过的一股柔软的风。我手里攥着两个鸡蛋,还热乎乎的。肚子里饿的发空,心里馋的发痒,恨不得一口就吞进嘴里。
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要等妈妈带着粽子回来,和妈妈一起吃。
我把鸡蛋小心地藏起来,出门去玩。
楼下的国民党兵正在吃早饭,一些人边吃边骂:
“操他妈的,这也真不拿咱们当人对待,大过节的还让吃诸食?”
“我听说城外全叫八路军给围死了,外边啥也进不来了,过几天这猪食也得断溜儿了。”
“要我说,国民党不败才怪呢?昨晚上那些当官的在大舞台作了一宿,搂着女人又吃又跳,哪管咱们死活呀?”
“哼!等我这腿伤好了,能走了我就蹽,说啥也不给他们这帮王八蛋卖命了!”
“你想跑?做梦吧,跑出去就得叫八路军逮住。”
“我就是当俘虏,也比在这里饿死强!”
…………
这些国民党兵都是伤兵病号。我没停脚,赶紧往外走。妈妈告诉过我,这些人生死不怕,惹不得,要离他们远点。
刚出楼门口,听见麻叔喊我:“领子,你过来!”
麻叔是负责照顾楼下那些国民党病号伤兵的。听妈妈说,他是一个药店的伙计,被抓丁拉来的。他脸很黑,苞米粒大的麻子一个摞一个,成天不见笑模样,瞅着叫人害怕。中央军开饭时,我常馋得趴在楼梯上瞅,他总是端着碗走上来,将煮的黄豆抓给我一把,要是粥汤就叫我喝几口。有一回,我从街上捡回一些子弹玩,正碰上国民党宪兵挨家挨户搜查军火,吓的妈妈把子弹塞进了炉膛。宪兵从家里搜出了那条军毯,要把妈妈带走,这时麻叔来了,说是他拿来让妈妈给洗的,这才免了一场大祸。可做饭时忘了炉膛里的子弹,一点火,乒乓响起来,弹头乱飞,穿破了我的耳朵,麻叔又来给我上的药。还有一回,一个中央兵夜里摸进我家,想要欺负我妈。麻叔不知怎么知道了,把那个中央兵打的鼻口窜血,从楼上滚到楼下。妈妈很感激他,常给他缝洗衣服。说也巧,他长一脸麻子,偏又姓麻,别人都叫他大麻子,我却很尊敬他,就叫他麻叔。
麻叔给了一把炒熟的黄豆。我谢过他,坐在街口的道牙子盼妈妈回来。
大街上空荡荡的,像死了一样寂静。
我记得在家乡时,过端午节,大人都会领着小孩去踏青,从野地里採回一些带着露水的艾蒿,买几个花花绿绿的纸葫芦,再从走街串巷卖的小贩子手里买两把粽叶。回家后,把纸葫芦挂在门坎上,把艾蒿插在房檐上一些,留一些放进锅里煮鸡蛋,煮熟的鸡蛋就有一种格外的清香。奶奶和妈妈,还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用粽叶包上泡好的江米或大黄米,里面夹上一个大红枣,再加点红糖,煮熟了捞出来,用凉水一浸,吃得香的要张跟头。
这会儿,看着街道上被撸光了叶子的老榆树,想起那些香甜的旧事,禁不住吧嗒吧嗒嘴,用手捂住咕咕叫的肚子。
没到晌午,妈妈就回来了,背着鼓囊囊一面袋子钱,却啥吃的也没带回来。
我拉住妈妈的手,围着她身前身后瞅了一遍,噘着嘴说:“妈,你没给我买好吃的?”
妈妈说:“傻孩子,这咱我上哪儿买去?”
我指着妈妈背着的钱袋子说:“妈妈你骗人,这么多钱,还买不着一点吃的?”
妈妈打了个咳声,说:“妈妈哪有心思骗你?这咱谁家有吃的也不舍得卖呀。”
我和妈妈到家不大一会儿,舅舅潘旺才来了。
舅舅带来了一盆菜,里面有猪肉、鸡肉,还有不少我叫不上名的菜,一瞅就馋出了我的哈喇子。
妈妈很惊奇地问他:“你搁哪儿整来这么些样好吃的?”
舅舅说:“昨晚上警察局头头会餐,都喝拉眯了。早上我去帮助收拾,随便拿回这些。”
妈妈说:“老百姓吃糠咽菜都接不上溜儿了,这些人还有心花天酒地?”
舅舅说:“瞎子闹眼睛——没个好了,让他们作吧,没几天蹦跶的了。”
舅舅还带来了几张油饼,对妈妈说:“你们快吃吧,我都吃过了。”
我拿出鸡蛋,我一个,给妈一个。不一会儿就把小肚造溜鼓。
吃完饭,妈妈把面袋子里的钱倒在床上。舅舅帮她数。数了半天才数完,一共是九百多万元东北流通卷。舅舅望着一大堆钱说:“年初,一斤高粱米不到四万元,自打八路军困住城后,这粮价就赶上坐飞机了蹭蹭往上涨,现在都涨到一千多万元一斤。你这一堆钱也买不回一碗米了。”
妈妈接过话说:“别说钱了,就是拿金镏子能换回几斤米也难了。”
舅舅拍打着那堆钱,苦笑了一声说:“眼瞅着这钱就成烧火纸了。”
3
从我住的三楼窗户往外看,不远处就是一条总也不见火车跑的铁路。铁路对面是片柳树茅子,穿过柳树茅子就是一座老道庙。小庙砌的石头墙,庙后的墙根有个洞,一股清亮亮的泉水从洞里成年往外流,汇成一条不宽的小溪,绕着小庙转了一圈,流入庙后的大草甸子。两个月前,妈妈曾领我到庙里来“跳墙”。真有意思,庙里那个白胡子老道收下我抱来的大冠子红公鸡,给我剃光了头,只在后脑勺留下一撮小“老毛”,然后叫我站在一条小板凳上,嘴里叨叨咕咕的说了一阵,拿根红筷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让我从凳子上跳下去,不回头地跑出庙门,就算过了什么“关”,再也不会生灾得病了。如今,小庙早巳断了烟火,老道也不知哪儿去了。庙前的院墙被炸弹炸塌了,碎石头在小溪里铺成了一条小石桥。
春天来了,尽管长春四周枪炮不停,大雁依旧排着整齐的队形,驾着硝烟染不黑的白云悠悠向北飞去。青草发芽的馨香早巳勾去了我们这些小嘎子的魂儿。狗剩子、盘脐子、小老丫和我结成了帮,天天拎着筐挎着篮子往大草甸子里跑,一边像脱疆的小野马尽情地撒欢儿嬉闹,一边挖着野菜。什么车轱辘、芨芨草、柳蒿芽、婆婆丁……只要能吃的就往筐里剜。
大草甸子深处有棵老榆树,又高又大,一对黑老鸹在树顶上絮了个窝。那对黑老鸹叫个不停,肯定是下了蛋,要抱窝了,
老榆树上的黑老鸹叫得我们心里直发痒。那小小的老鸹蛋对我们这些很久没有吃着荤腥的小嘎子可是具有着莫大的诱惑力!
我们一边向草甸子深处走着,一边争论着谁上树。狗剩儿十二岁了,年龄数他大,个也数他高,他很神气地说:“你们谁也不行,看我上去,连老鸹一块抓住!”
盘脐子比狗剩儿小三岁,身子却比狗剩儿壮实,他不服气地说:“别逞能了,你属牛,老牛在地上走都走不快呢,还想上天?还是看我的吧!”
小老丫担心地说:“你太笨,上去摔下来咋办?”
我有些着急了,说:“要不,咱们别掏了。我妈说,吃老鸹蛋长花脸,长大了娶不着媳妇。”
小老丫抢着说:“我,我不要媳妇。”
狗剩儿和盘脐子拍着手,吃吃地笑着说:“羞、羞……”
冷不丁,前面忽地一下腾起一个巨大的黑影。狗剩儿和盘脐子吓得“妈呀”一声扭头就跑,我和小老丫却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光知道哇哇哭了。妈妈不让我往外跑,常对我说野地里有老妖怪和琵琶精专抓小孩吃,眼看遇到的这个东西会不会……
我挪开捂着眼睛的手,只见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伸到我的面前。
“骆驼——!”
我惊喜地喊叫起来。
我知道关东年年都有牵着骆驼来扎针卖药的蒙古人和关里人。他们驮来膏药、大粒丸,还有妇女用的雪花膏、针头线脑,换回的是人参、熊胆和大头银子。拉骆驼的一来,我们就跑去看热闹,听那拉骆驼的说一套一套的顺口溜,唱一段一段的蹦蹦腔。有一回我肚子疼,有个拉骆驼的给我吃了一团黑糊糊的大药丸,不大一会儿就不疼了。妈给他一块大头银子,他还把我抱到骆驼身上坐了一会儿。骑在大骆驼背上,真“恣儿”透了!
听见我的喊声,狗剩儿和盘脐子跑了回来,小老丫也止住了哭声。
前面又传来一声声像羊羔似的叫声,那声音颤微微的,充满了哀痛,叫人心直抖。大骆驼昂起头来,痛楚地嗥叫一声,扭回身踏踏地朝那叫声跑去。我们不由得跟着它紧跑起来。
大骆驼站住了。它的面前是一个大炸弹坑,足有两间房子那么大,一层楼房那么深。坑里有只小骆驼,真可怜,小骆驼瘦骨嶙峋,站在那儿身子直打晃儿。它试着想往坑上蹦,可刚一迈脚,就趔趄歪斜的要跌倒。
这是哪儿来的骆驼呢?小骆驼又是怎么掉到坑里的呢?它一定是饿坏了!”
“快,把它拽上来!”
狗剩儿第一个跳进了大弹坑。
小骆驼对我们很害怕,我们要推它的屁股,它却乱转乱蹦。大骆驼没有理解我们的一片好心,在坑沿上直劲儿用蹄子刨土,扬起的灰迷了我的眼睛。
我们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也没把小骆驼推上去,一个个累得张嘴呼呼直喘,坐在弹坑里瞅着小骆驼发傻。
“小骆驼有鼻嚼!”小老丫忽然喊起来。可不,小骆驼的鼻眼里真的穿着一个铁圈,铁圈上还带着一根绳头。哎呀,这么点儿就给带上鼻嚼,它该多受罪呀!
狗剩儿一拍脑袋瓜,跳了起来。“有了,快把裤腰带都解下来!”
狗剩儿把四条布带子连在一起,一头栓在小骆驼的鼻嚼绳上,然后爬出弹坑,把另一头栓在大骆驼的鼻嚼上,吆喝大骆驼往后退。
大骆驼真懂事,它在我们的一片加油声中,稳稳地向后退着,一步一步,终于把小骆驼拉了上来。小骆驼一上来,就一头钻到大骆驼的肚子底下,贪婪地吃起“咂”来。我一高兴,两手举起来拍巴掌,裤子掉到了脚背上。
大骆驼的背上一边搭着一个黑布口袋,两只口袋都鼓鼓的装着东西,我从前见过的拉骆驼的都用这样的黑口袋。真奇怪,这个拉骆驼的人哪儿去了,是叫中央军拉夫抓去了,还是叫流弹给打死了?
我们把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一个口袋装的是旧衣服,一个口袋装的是丸药,装衣服的口袋里还有一只铜铃。我举在手里,一边跑一边摇,这铜铃发出的叮铃叮铃的歌唱,是那么脆亮,那么动听!
小老丫哭咧咧地抱住我要这个铜铃,盘脐子也扑过来凑热闹,我们仨撕成了一团。狗剩儿从我手里把铜铃夺过去,生气地说:“这个铜铃谁也不能给,小骆驼带上最合适!”
狗剩儿从自己的裤腰带上撕下一条布把铜铃栓在了小骆驼的脖子下。
大骆驼很灵性,对我们非常亲热,自动地跪下前蹄让我们轮流爬上去,在那两座驼峰中稳稳地一坐,它就站起来,迈开稳重的步子,在那有节奏的行进路上,唤起我们的一阵阵的欢笑。
瘦弱的小骆驼跟不上我们行进的队伍,不时的摇晃着脑袋,在那杂乱的叮铃声中发出一阵阵凄婉的呜咽。它一叫,我们的兴致就消失了。小老丫用野花给它编了一个花圈,套在它的脖子上,搂着它,像哄小弟弟似的哄它,它还叫;盘脐子挖来几把野菜,递到它的嘴边,它闻闻,还摇头。
我们的肚子在咕咕叫,我们知道小骆驼也是饿了。大骆驼太瘦,没有多少奶水喂它。
咳,怎么能叫小骆驼吃饱了,长壮了呢?
4
六月,天蓝得高远,大草甸子绿得坦荡,微风吹过,犹如大海泛起闪光的涟漪,真叫人心旷神怡。
我们踏着湿漉漉的晨露向草甸子深处跑去。伙伴们都给小骆驼带来了宝贵的食物。狗剩儿带的是个拳头大的高粱面窝窝头,盘脐子带的是个烧熟的小土豆,小老丫带的是半张饭锅巴,我带的是从麻叔那儿要来的一把黄豆。
当我们走到了老榆树的跟前,心头不由浮出一片阴云。老榆树下不见了骆驼的身影。昨天我们回来时,怕它们乱跑,用绳子把大骆驼栓在了树下,又给它薅了几把青草呢。它们哪儿去了?树上没有留下绳头,不是大骆驼自己挣跑的,肯定是有人解开了绳子,把它牵走了。
我们像疯了似的在草甸子里奔跑、呼喊,寻找着心爱的骆驼。
就在那个大炸弹坑旁,我们看到了大骆驼血淋淋的骨架,它的四肢、后背的肉都被剥净,只有头是完整的。它死了,还睁着大大的惨白的眼睛。几只黑老鸹正在争抢着啄食它的内脏,小骆驼在它的身边呜咽着,声音低哑微弱,眼窝下挂着长长的干涸的泪痕。
小老丫抱住小骆驼的脖子哇哇地哭起来,狗剩儿和盘脐子捡着土块愤怒地打着老鸹,我则像和谁打架似的,一边哇哇地哭,一边不停嘴地骂。哭乏了,骂累了,我们一齐围住小骆驼,把带来的食物给它吃,它连闻都不闻,只是瞅着我们可怜地哀叫。
这天,我们再也没有了在草甸子里玩的兴致。我们害怕小骆驼失去妈妈会在草甸子里跑丢了,害怕坏蛋再来杀它。可是,我们又不能把它带回去,最后决定把它藏在破庙里,给它薅了一捆青草,留下带来的食物。为了不让它跑出去,又用庙里的破布搓根绳儿,穿在它的鼻嚼上,把它栓在柱子上。
我们要走了,小骆驼不愿意离开我们,使劲摇晃着脑袋,晃得它脖子下的那个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狗剩儿担心铃声太响被人听见找到这里,就把小骆驼的铜铃解下来。我哭咧咧地让他把铜铃给我,他恶狠狠地对我说:“要是弄丢了,我叫你拿脑袋赔!”
5
早晨,我被一阵刺耳的警笛鸣叫声惊醒了。我听见楼道里不断地有人在吼叫。
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安慰我说:“不怕,不怕!是宪兵队在搜查抢粮食的,跟咱们没关系。”
正说着,几个拿枪的警察闯进来,用枪指着妈妈吼道:“你家去抢粮食没?快点交出来!”
那几个拿枪的人正要翻东西,麻叔进来了,他对那几个人说:“这家我作证,这两天连屋都没出,孤儿寡母的怎么也不敢做那事呀?”
有一个人用枪捅了麻叔一下,凶恶地说:“你来给作证,你算个老几?滚一边去!”
舅舅潘旺才来了。那几个拿枪的人也是警察,是他的同事。警察队也派出来跟着搜查。
舅舅指着我妈妈说:“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姐姐!”
那几个警察互相一比划,跟着舅舅出去了。
妈妈还没关上门,隔壁传来了一阵瘆人的哭叫声。我听出了,哑着嗓子哀求的是白保长,扯脖子哭嚎的是他的媳妇大烟袋。
我从门里探出脑袋一看,只见一个腮帮子上有一道长疤瘌的国民党宪兵头子正指挥着一帮穿军装的人,从白保长的家里往出搬东西。白保长吓得跪在地上,直劲儿磕头作揖地哀求。那个宪兵头子凶狠地说他:“你知不知道,司令部已经发了通知,每家不得存放超过半个月的粮食,你家藏了这么多,还有大烟土,该是什么罪?”
白胖子拉着他的衣襟说:“长官,我是刚从乡下搬来,就这么点家当,您都给拉走,我这一家人就没法活了!”
“你他妈活不活算什么?都像你这样,国军怎么活?还怎么抵抗八路?”
“长官,我求求您了,给我们留下口饭吃吧!”
“你想得美,连你也得带走!”
折腾了半天,宪兵和警察都走了,白胖子也被带走了。大烟袋爹一声妈一声的哭嚎像死了人似地。
舅舅告诉我们,那个宪兵头子是个队长,姓何,外号何疤瘌,原来是个伪警尉,小鬼子投降后,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国民党的宪兵。
舅舅最后叹了一口气,说:“何疤瘌这人心狠手黑,白保长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
6
天擦黑时,我在楼道里看见白保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我跑回屋,跟妈说:“白胖子回来了!”
妈妈喘了一口气,说:“被宪兵队抓去,还能活着回来,真算他命大。”
我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哼,这回再让胖墩儿跟我显屁他家有钱!”
妈妈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一家子往后的日子也难熬了。”
我和妈妈说话的工夫,隔壁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声。这声音不是白保长他媳妇大烟袋的,大烟袋的哭声像死了人;这个女人的哭声压得很低,嘤嘤的,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不用说,这是茹玉在哭。不知为什么,我自打见了她,就觉得她挺亲近。
我跑出门,到隔壁的门口偷听。
“我死也不嫁给他!”
“你是爹的闺女,爹能不心疼你吗?可眼下咱们一家人要活下去,没有别的路啊?”
“让我嫁给那个恶鬼,还不如让我死了!”
“你死了倒省心了,你妈你弟弟还咋活?”
“那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能嫁给他!”
“都啥年月了?你不知道多少比咱有钱有势的人家,都抢着把闺女嫁给部队里当官的,还不是为了保命吗?再说,我要不答应何队长,他能放我回来吗?”
“呜呜……”
我跑回屋,对妈妈说:“白胖子真缺德,他要把他闺女嫁给何疤瘌!”
妈妈说:“我都听着了,这不稀奇。这咋,为了有口饭吃,上赶着嫁给当兵的也是一个出路。”
我说:“他家姑娘多招稀罕,怎么能嫁给那个丑鬼?”
妈妈抚摸着我的脑门,轻轻地叹着气说:“听你舅说,部队里凡是当点官的,哪怕是个小连长,不管是瞎子瘸子,都能娶着黄花大闺女。这个世道真是没处说理了!”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正想去找小老丫他们,看见开过来一辆警车。何疤瘌从车上下来,神气十足地朝楼里走去,他身后跟着一个人,扛着多半袋子粮食。不大一会儿,白保长一家人都出来了。茹玉眼睛通红,也没穿新衣服。白保长冲何疤瘌拱手,一脸媚笑地说:“何队长,小女就交给你了,请多关照!”何疤瘌一挥手,说:“你就不用操心了!”
何疤瘌招呼人把茹玉拉上车,开走了。
几个伤兵望着远去的汽车,愤怒地骂着一大堆脏话。
这会儿,胖墩儿蔫头耷脑地来到我身边,一声也没吭。我看他两眼通红,好像也哭过,瞅着挺可怜,就问他:“你是不是想跟我们去玩?”
胖墩儿胆怯地点点头。
我说:“还跟我们装大瓣蒜不?”
他摇了摇头。
我一挥手说:“走吧!”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着胖墩儿的姐姐白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