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黑马,白马

我喜欢徐悲鸿笔下的马,喜欢泼墨写意中,奔马豪放雄俊的神韵和瘦骨铜声的气质;我也喜欢草原上纵情奔跑或静静吃草的马,像极了隐于世外的自由灵魂。

在我印象中,马既是力量和疾风的象征,又是沉静和自由的代名词,是一种拥有神秘力量的精灵。因此,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在天地间策马奔腾,但一直没有机会,直到二十五岁那年。

那是我最难忘的、也是唯一一次真正的骑马。

当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又经历了第一段恋情的不愉快分手,接到去高原的一项考察任务,正中下怀,心想可以好好调整一下郁闷的心情了。

目的地是阿坝藏区深处的一个小村庄,据说那里有一片美丽的草原和一条风光很独特的沟谷,当地政府想评估一下开发的潜力。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终于可以真的在草原上策马奔腾了!

那地方很远,我们的车子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经过一片又一片草原,走了大半天还没有到。

但我很兴奋,不由自主幻想着自己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那里野花遍地开放,清风撩起我的长发,像电影镜头一样……

“发什么呆?到了!”同事猛拍了我一巴掌,把我的美梦打醒了。

夕阳西下时分,一群村民站在草原村庄的入口,穿着传统藏装,倒好了酒迎接我们。可奇怪的是她们几乎全是女性,我心想:难道这个村子是母系氏族部落?

几位藏族姑娘上前来将洁白的哈达轻轻挂在我们的脖子上,又把倒好的酒双手递给我们。

我向周围张望,广阔的草原上连一匹马的踪迹也没有。这让我失望极了。

一位姑娘很热情地接连递给我三杯酒,我想这一定是人家的传统习俗,可得尊重,于是很豪爽地一仰脖,把三杯全喝掉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酒只要用手指蘸着弹三下,呡一口就可以了。

三杯不知是什么酒一下肚,我的脸立刻烧了起来。

村长还在跟我们说着什么,我的脑袋却开始发晕。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野性的呼啸,“啊嘿嘿…啊嘿嘿嘿…”

那是男人们放开喉咙和胸腔发出的呼叫声,此起彼伏,像无数雄鹰的翅膀划过山风。山梁上腾起一阵尘烟,那滚滚尘烟伴着轰隆隆的马蹄声,向我们飞驰而来。

一群青年骑着骏马,身体低伏,一开始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只远远看见他们拿着马鞭的手高高扬起,藏袍里统一穿着雪白的稠衫。

很快呼啸声近了些,我看见几十匹马儿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像迅雷闪电般冲过来;那些骑马的青年黑色卷发飞舞着、黝黑的脸堂衬着白白的牙,显得那么粗犷有力量。他们的上身和马背紧贴在一起,和胯下的马一同起伏,一边高声呼啸,一边像一阵龙卷风刮了过来,我感到脚下的大地都在震颤。

等他们跑到我们面前,我已经完全惊呆了。

青年们放慢速度,直起身体,拉紧了缰绳,围着我们打转,直到马儿们都停下来,欢迎仪式才结束。

一个青年骑在一匹黑马的背上,居高临下看着我。我仰着脸呆呆地看着他。他背着夕阳,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戴着一只大大的、圆圆的耳环。耳环映射着阳光,这让我感到头更晕了。

安排好住处后,同事说晚上村长安排了草原篝火晚会,并给了我一套藏族姑娘的衣服,说这是一个当地姑娘压箱底的嫁衣,借给我穿着体验一下当地文化。我高兴地连忙小心换上,宝蓝色的绸缎袍子配水貂毛的镶边,还有一顶毛茸茸的帽子,挺美!

等我走出来,村子中央已经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架着一只羊在烤,木柴在黑夜里不停劈啪作响。

我们都换了藏装和村民们围坐在一起,他们热情地抱来一大罐咂酒,插上麦秆,说谁得到的掌声多,就请谁喝。

能歌善舞的村民一曲接一曲,欢乐的气氛达到高潮,他们起哄要我们考察组也表演节目,我便被一把推了出去。

我看了看天上的一轮弯月,借着酒意,大着胆子说:“我不会唱藏族的歌,不过今天月亮很好,我就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吧!”

我轻轻唱起来,大家安静地听,没有伴奏,只有火堆里木柴响亮的噼啪声在打着节拍。

其实我唱得并不怎么好,但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喝酒!喝酒!”所有人都在喊。

一个青年把咂酒端到我面前,我认出了他左耳朵上那只大耳环。

我硬着头皮吸了一大口,这味道,正是进村时让我头晕的酒!

人们开始唱歌、跳舞、吃羊,大耳环拉住我和年轻的藏族男女们一起跳起了锅庄。

我头晕目眩,一边跳一边大声问他:“明天能骑马吗?”

他说:“能!我带你骑!”

我说:“我想要一匹白马!雪白雪白的那种!行吗?”

他说:“行!”

第二天进沟考察,早上八点钟,我们开车到沟口,马匹和向导们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向导就是昨天骑马的青年们。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匹雪白的马,明亮的双眼,长长的鬃毛,柔顺的尾巴被人编成了一条粗粗的白辫子,还扎了根红绸子……

我赶紧飞奔过去,围着马左看右看。

大耳环牵着马,对我说:“这马好看不好骑,它可不会听你的,我劝你最好换一匹。”

我急忙摇头,说:“不用不用,我就骑它,我会和它搞好关系的。”这么漂亮的马,我可舍不得换。

我这才看清大耳环的样子,他长着一双细长细长的眼睛,被太阳晒黑的脸不大,粗犷中带着几分秀气。

我生怕他给我换马,急忙一只脚踏上马蹬,轻盈地翻身跳上马背,说:“看,我骑过马,有经验。”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拉住马脖子下面的缰绳,向沟里走去。

时值初冬,沟里一直飘着小雪,沿途的草地和沙棘林都积了薄薄一层雪,一条浅溪虽然半结了冰,但还是哗啦啦流淌着。

好一个灵动的白色世界。

我心里赞叹着这番美景,要过缰绳自己拉着,骑着马慢慢走……慢慢走……慢…慢…走……

不知不觉中,前面的大部队不见了,只剩我和白马,还有大耳环落在后面。

白马果然像大耳环说的那样,完全不听我的命令。它懒洋洋地走着,行动全随心意,自由散漫毫无组织纪律性。它一会儿觉得地上有蓬草看着还算鲜嫩,便低头啃一啃;一会儿又径直走去溪边,舔几口溪水;一会儿又抬头赏雪,去碰一碰矮的树枝,把上面的雪摇下来落我们一身……

我攥紧缰绳左拉右拉,用脚夹它,叫它快走,它不满地甩头打了个响鼻,喷出一阵白雾,好像在说:“哎呀,急什么嘛?真是的。”

接着它又被自己鼻子里喷出的白雾吸引了,干脆停下来饶有兴趣地喷啊喷,看着白雾升腾,又望着天空发呆,仿佛在思考马生……

这哪里是马,简直是位诗人或者哲学家!

大耳环把鞭子递给我,说:“用鞭子抽它!”

“啊?”我有点下不去手。但想到自己与大部队越来越远,还是接过鞭子在马屁股上甩了一下。

白马还是不动,它歪过头用一只眼睛盯我,眼神里透着好奇、狡黠和嘲弄。

“你打得太轻了!它在笑话你呢!”大耳环又说。

什么?我竟然被一匹马笑话了!我举起鞭子犹豫不决,半天挥不下去。

大耳环急了,说:“你这样走,要走到啥子时候?”

他看了看前面已经消失无踪的队伍,又看了看站得四平八稳、得意洋洋的白马,不由分说猛地飞身上马,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他已经骑在了我背后。

他左手抱住我的腰,右手夺过我的鞭子,喊道:“抓紧绳子坐稳了!”

我顿时惊呆了,心脏在胸腔里猛地狂跳,脸上又不可控制的烧了起来。

他扬起鞭子,抽了白马一下,白马被催动着不情愿地跑了起来,它跑动的速度不快,大耳环连缰绳都不用拉。

我全身僵直,抓紧缰绳,故意忽略背后紧贴着我的人和搂在我腰间的那一只手,假装镇定地东张西望,在心里对自己说:

别想多了,草原雄鹰就是这么率真彪悍,哈哈,没什么,没什么的……

啊,这里风景真好啊!雪真白呀……

他为什么要搂得这么紧?不能松一点吗?不能隔一点点距离吗……

哦,玉树琼花原来是这样一番景象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漂亮……

他身上是什么味道?是青草还是阳光……

咳,这条沟的景观组合非常好,四季皆可游,嗯,真不错……

我正在努力平复心情,却忽然感觉他在微微抖动。他在笑!

我又羞又恼,狠狠白了他一眼。

他说:“看来你是会骑马呢,要不要再骑快一点?”

我不服气地高声说道:“快一点就快一点,我又不怕!”

大耳环扬起马鞭,抓过我手里的缰绳。我赶紧松了手,抓住白马脖子上的鬃毛。他的鞭子用力抽在白马的身上,白马嘶叫了一声,发力狂奔起来。

大耳环伏低了身体,我也低低地趴在马背上,这策马奔腾的感觉和我曾经想象的浪漫奔放完全不同,我只感受到强烈的颠簸和恐惧,奔跑的白马全身肌肉都在乱动,我根本夹不住它。

看着眼前不断转瞬即逝的岩石和树丛,我只好死死揪住白马的鬃毛。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觉得自己会随时掉下来,然后与岩石来一个亲密接触,脑浆迸裂而亡……

可我又不肯认输,鼓足勇气咬紧牙关忍着,只在心里哀嚎惨叫。

幸好只跑了一会儿,就看见了大部队的影子。大耳环直起身子收紧了缰绳,白马慢了下来,它使劲摇头,好像很不舒服。

大耳环跳下马,仔细检查了一番,好笑地对我说:“喂,你抓它的鬃毛抓大把一点嘛,揪着这么一点点,快要把它痛死了。”

我赶紧松了手。白马很不满意地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恢复了之前懒洋洋的样子。我们跟上了前面的队伍,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三天,我们去考察草原牧场。兴许是前一天淋了雪,又骑马紧张了一番,我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这在高原上可不是一件好事。我吃了药,还是坚持和大家一起去牧场。

大耳环一大早就牵了他的黑马来。

“这匹马才是好马,等到了牧场我骑给你看!”他笑着对我喊道。

我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可我再也不想骑马了。

一行人步行前往牧场,几个青年骑着马在后面跟着。到了牧场那一望无际平坦的草甸,青年们兴奋地策马飞奔起来。他们像杂技演员一样,在马背上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那感觉很奇怪,马似乎是他们的一部分,可他们却又是马的主宰。

高原的风猎猎吹着,使我的头痛厉害起来。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座石砌的废弃屋子,便跟领队说休息一下,等会儿自己回去,就往那里避风去了。

去了我才发现那并不是房屋,是用大石头随意搭建的挡风躲雨的建筑,挺大,石墙有里外两层。我靠在外层角落的一处断墙下,迷迷糊糊睡着了。

没过多久,我被青年们的谈话声惊醒了。他们坐在里层在聊天,藏语夹杂着汉语,我基本能听懂。

“多杰,你咋个不说话?”一个人忽然问道。

“累了,不想说话。”是大耳环的声音。原来他叫做多杰。

另一个人说:“他肯定在想那个又能喝酒又能唱歌的姑娘!”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多杰高声说道:“有啥子不能想呢?”

“那些城里的姑娘娇气的很,哪有我们这儿的姑娘好?”另一个人说。

“不管是哪里的姑娘,只要肯和我一起骑马就好。”多杰说道。

“哪个肯和你骑马?那些姑娘不把你当马骑就算好了!我那个女人就把我当马,而且她不是一个人骑我,是让我拉起豪华马车跑,一天和别人比来比去,咋个都不满意。”

一群人又笑了起来:“谁让你当初贪图人家长得漂亮!”

“你们说,马还有喂草休息的时候,她恨不得我不要睡觉,随时把我往前赶,我连喘口气她都要管,累死球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啰!”

我还以为这遥远的大草原是一片清净之地,原来,这里也一样,只要有男人和女人,就有不能免俗的世间烦恼。

多杰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可不要那样的女人。我宁愿当一匹马,像我的黑马那样,找一匹白马,在草原上想跑就一起跑,想停下来就一起吃吃草、睡睡觉。天地这么广阔,为什么要找个人把自己困死?”

他们又嘻嘻地笑起来:“就是昨天那匹白马?它慢得很呢!”

多杰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它不愿意跑,就等等它嘛!黑马就是那样的,经常疯跑几圈又回来等它一起走。”

远处有人在高喊:“走啰!”

青年们起身呼啦啦跑出去,骑上马各自散去了。

我继续坐在原地,等人声静下来才走出去。

牧场离村子不远,我慢慢往回走。

走了一会儿,多杰骑着黑马狂奔过来,到了我面前慌里慌张地跳下马来,大声质问我:“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是要负责你的安全的,差点吓死我了!”

我因为偷听了他和青年们的谈话,有点不好意思看他,就低着头沉默地站着。

他可能以为自己太凶吓着了我,踌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带你骑马吧,这马好,牧场也平坦。”

我抬头看了看他,看见他满脸的期待,就点了点头。

我把背包扔在地上,翻身上马,他也飞身上来坐在我背后。

这一次他没有搂住我的腰,而是双手抓紧了缰绳,双腿立在马蹬上。缰绳竟然是两条,我也抓紧了另一条。

“腿夹紧,低头挨着马,俯下身,顺着它的眼睛看前面,要和它融为一体!”

他双膝一夹,“驾!”

黑马一个轻盈的纵身,跃了出去。

黑马果然是好马,它跑起来非常流畅,一点儿也不像前一天不情愿跑的白马那样浑身乱动、步伐紊乱。

它是奔跑的大师,是一道协调的闪电,载着我稳稳地飞驰过无边的牧场。

我伏在黑马的背上,透过它飞舞的鬃毛,顺着它的视线,看到了属于它的世界!

那是一个无比开阔的、有速度的世界,旧的很快被甩到身后,新的猛然迎面而来,甚至新的还来不及变旧,就已经飞到身后不见了!

这从未见过的景象令我激动万分。

我差点因为前一天白马的懈怠,误以为骑马是一件被我高估的事,而错失了真正策马飞奔的机会!

绕了牧场一大圈,多杰把马停了下来。黑马似乎意犹未尽,四只马蹄还兴奋地刨着地。多杰“喔~喂~”地安抚住它,跳下马捡起我的背包,牵着马慢慢往村庄走。

我由衷地对多杰说:“谢谢你!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这样骑一次马,今天梦想实现了!”

多杰笑道:“这个不难,我可以教你骑。”

我摇了摇头说:“可惜没有机会了,后天我要走了。”

“难道你不再来了吗?”多杰问道。

“应该不会再来了,我们考察完这里就会回成都去,然后再去别的地方考察,会有人来继续下一步。这就是我的工作。”

多杰沉默了,低着头只是走路。

村庄的炊烟升了起来,狗汪汪地叫着,一天的行程结束了。

第四天早上,多杰没有来。我们去考察一片湿地,中午就在一个小木屋吃饭。

多杰来了,黑马驮着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许多干粮。

我们围坐在一起分干粮吃,有个同事问他:“多杰,你去过成都没有?”

多杰点头回答道:“小时候我跟着我爸赶牛去卖,上过一次成都。”

“啊?赶牛上成都?那得走多久啊?”另一个同事吃惊地问。

“走了大半个月。”

同事很热情地说:“欢迎到成都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

多杰说:“好。但是我不喜欢成都,太挤了,我还是喜欢我们草原。”

他一下子把天聊死了,同事讪讪住了嘴。

傍晚回到村庄,村民们又架起了篝火,准备搞一个欢送仪式。

我看见黑马和白马在一起,头碰头正悠闲地吃着草。它们互相温柔地望着,时不时蹭一蹭对方的脖颈,看上去是那样般配,那样悠闲,那样自由自在。

一匹神驹和一匹懒马,竟然是一对儿,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我很羡慕那懒洋洋的白马,它很幸运!

我又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很像白马,一样的自由散漫,不愿被掌控驱赶,就想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只不过,我的黑马在哪里等着我呢?

多杰坐在旁边看马儿吃草,瞟了我一眼。

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说:“这几天辛苦你了!”

他低声说:“不辛苦。”

我把一条珍珠手链递给他,说:“黑马和白马看起来好开心啊!这个是我在海边买的,留个纪念吧,以后送给你的那位白马。真的谢谢你带我骑马。”

他接过手链,看了一会儿,放进怀里。

“你喜欢骑马,为什么不学?在草原上,很快就能学会。”他问我。

“我骑一次就够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骑马,还能像你骑得那样好的。再说,我家在成都,那里没有草原。草原再好,我也是要回家的,就像你不喜欢成都,喜欢草原一样。”

他闷了半天,说了一句:“知道了,你走吧。”

那语气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我无法应对,就站起身走了。

晚上的篝火晚会我没有参加,早早睡了,那奔腾的黑马入梦来,快如闪电,把我讨厌的一切都远远甩在身后。

第五天一早,我们在村口和村长话别,然后踏上了归途。

车子刚刚驶出村口,山梁上又响起了“啊嘿嘿……”的呼啸,像雄鹰的翅膀划过山风。

我从车窗望出去,两匹马在山梁上飞奔,其中一匹黑马跑在前面,马上的人高举着右手,一只白色的袖子在风里飞扬。

我不禁热泪盈眶,默默在心里喊道:“再见!大耳环!”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片草原,再也没有像那样畅快淋漓地策马奔跑过。

许多年过去了,我平凡地生活着,喜怒哀乐统统尝了一遍。

一天,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来访,她见面就向我哭诉,她和当年青梅竹马的恋人结成夫妇后,一切都走了样。

“我真是受够了!当年我抛弃了一切和他在一起,他向我许诺一定会让我幸福,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承诺一点也没有兑现!我一说他,他就闷声不语,像个哑巴一样,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我们连吵架都吵不起来了!”

她不甘又无奈,美丽的脸庞刻满了愁怨。

我把骑马的故事讲给她听,她想了很久,说道:“看来我也是骑马的人,而他是那匹跑不快的马,怎么办?”

我们都陷入了沉思。

“我宁愿当一匹马,像我的黑马那样,找一匹白马,在草原上想跑就一起跑,想停下来就一起吃吃草、睡睡觉……它不愿意跑,就等等它……俯下身,顺着它的眼睛看前面……”

这些话我一直没有忘记,多年前草原上那个纯朴的青年用最质朴的语言,告诉了我一个最真的道理,一个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道理。

许多人,不知不觉把伴侣当成了马,高高举起了手中无形的欲望的鞭子,期望将他或她驯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爱情不该是主人和马的关系,马会屈服于鞭子,但永远不会爱上挥舞鞭子的人。

或许,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应该放下手里的鞭子,化身为马,和他同一高度,顺着他的视线,好好看一看他眼里的世界。该奔跑的时候一起奔跑,累了就一起歇一歇,如果你的马儿跑不快,就停下来回过头等等它。

天地那么大,时间那么长,相伴的马儿却只有那一个。如果能化身为马,想必会寻找到更广阔的世界吧!

从骑着黑马纵情奔跑的那天起,我也渐渐蜕变成了一匹马,寻找着另一匹马。

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我想和他一起飞奔向前,一起经历风雨;我们会互相寻找、耐心等待;我们也许有时争吵,有时沉默。但我们都将顺着彼此的视线,看到对方想要的世界,然后两个世界逐渐交汇,变成了两个人共同的乌托邦。

化身为马的人最终会到达哪里?我想,终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路,能和我的马并肩同行,自由浪漫、无拘无束、相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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