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玉氏叔侄一番话也听得楚图南心动不已。他想不到,居然如此凑巧,在这儿会听到他们这么一席话。
七大帮派与如意侯府破了脸,这事儿闹得两淮皆知。看这架势,双方所争的已到了扬州、到了骆家。这江湖,这人世,有多少暗流汹涌,有多少凶险机关,有多少说不得、言不明的东西,偏要在繁花如锦、光鲜亮丽的表面下,主宰着、左右着局势与人生。明日里,满堂花醉三千客,却是无限机关在雍容。
嘿嘿,也许只有在坟茔之中,才不会再有机诈百变,权谋较量。可是…谁又知道,藏在这地下的又有多少秘辛?
他正自胡思乱想,身前的少女已嗔道,“楚,你,还不放开我!”
楚图南一惊,全副心思都沉在方才玉氏叔侄的对话中,却忘了身前的女子。他低低道了声“惭愧”,运指如风,先解了她身上被点诸穴,松开双手,接着先飘身落在地上。
过了片刻,她也施施然跳了下来。二人相隔丈余,一时均语塞。
楚图南蓦然想起,骆寒山的坟便在眼前。他大步走上前去,在坟前倒身拜去。拜了几拜后,又拈起地上的香,掏出火石打着了一炷,插在坟前地下。
她便这么看着楚图南一举一动,待楚图南站起身来,才缓缓走近来,“楚将军,你能记着我大哥,给他上香,我谢过了。”
楚图南闻言心生愧意,“我出狱后,在平桥遇到你们骆家的人,今晚见到寒山的坟,都是机缘巧合,偏不是自己用心去寻的。”
她摇摇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莫说你们同僚,就是我家的人,才不过一年,能记起给大哥上香的也没几个了。”
楚图南今日经过在庄门一幕,知她说的是实情,不由点点头,“我与寒山交好十余年,是刀口上、枪尖上滚过来的交情。今日拜一拜他,也只算略尽一点心罢了。骆姑娘,看情形,你与寒山兄妹情笃,其他兄弟姐妹却是…不及。”
少女不由自主向坟前走了两步,“大哥从小就对我很好,虽然我们并非一母所生,但却最谈得来。也许,也许…我们都是庶出…”
楚图南一愣,他料不到会听到这样率真的话。他猛然间明白了,她为什么那晚在李家祠堂会如此同情宁如兰,甚至不怕出言顶撞池大先生;为何听到宁如兰吟唱会不自禁地吹箫相合,会流下泪来,泣不成声。
她也是庶出啊!
这样外人看来若天上仙子一般的少女也有如此心事。她,那时,必是想起了母亲吧!只是,这本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却为何说与自己知道呢?
少女说出这句话,脸上神色却舒展了许多,似吐出一口气,“因此大哥虽在我们这班兄弟姐妹中居首,却不愿与兄弟们争些什么。特别是,二哥是嫡出…大哥才早早就…去投军…哦,这些楚将军自然是知道的了。”
楚图南默然。他不知道!骆寒山从未向他提起过这些世家内部之事,他也不问。二人相交多年,只是军旅中事。
听了这番话,楚图南深自感叹,“怪不得寒山为人谦恭退让,不愿参与朝廷争斗。他原本在家中就是如此。”
少女见楚图南不语,便道,“楚将军,我回去了。你住在庄上么?明日寿宴上…”
楚图南一窘,他怎好说没有拿出那素帕,怎好说住在庄外,但又怎能不说?他沉吟道,“骆姑娘,承你好意,那,那个,我住在庄外。”
少女神色一变,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心中何思何想,过了一阵才开口,“大哥曾说你为人傲气,不肯受人点滴恩惠。我先前,先前,见你所为,听你言语,却以为不大似呢。看来大哥没说错…其实,大哥为人虽不愿争什么,但也傲气得很呢。他从来不肯佩服什么人,只是,真心认你作朋友。依我看,天下英雄虽多,也真就是你配做大哥朋友呢…”
她说到此处,忽地住口不说,想起自己方才在坟前一人自言自语提到楚图南,不由心神大乱,粉颈都红了起来。
天色晦暗,楚图南并未在意,只觉她语意突断,哪里想得到她心中所想只是一个念头,“方才那些话都被他听去了!”
骆寒山坟前的香头一明一灭,倒显得比这两个大活人更多些灵动之气。
楚图南此时心中想的却不是这些小儿女之念?他思虑再三,开口道,“骆姑娘,有一番话,烦你带给二少爷…哦,或是七少爷也行!”
少女似愣愣地,猛然醒悟,嗯了一声,“楚将军请吩咐!”
楚图南摇摇头,“如今两淮之局,姑娘也该有所感。这分明是一局棋,只是,这局棋不是两个人在下,不是只有黑有白子这么简单。”
少女眼波流转,沉思片刻,点头道,“楚将军,你果然并非一般的武人。愿闻其详!”
楚图南见她眼光,便知她能明白己意,心中高兴,“虽说不上得来全不费功夫,但今日未入庄却阴错阳差在此遇到了她,可真是天意了。”
他接着道,“这棋局中有如意侯府、有江南七大帮派,还有淮西镇,还有,你们骆家。还有,无数的人,都在投棋布子。只是,有的棋是一条大龙,有的棋只是边角之一颗单官。但单官有单官的用处,也许正是棋筋;大龙有大龙的难处,也许不得两眼。依我看,这棋盘上还没有哪块是两眼活棋。”
少女眼中放出光来,“楚将军,好个比喻!你说,我骆家这块棋要想两眼活棋,当如何走?”
楚图南在心中赞了一声“好个冰雪聪明”,续道,“要活棋,自然要么自己做出眼来,要么与另一块棋连通,也是两眼活棋。因此上,这一局,不仅要看自己如何布子,还要看自己行止如何牵动全局。这番话,我想你会明白,七少爷也会懂。骆家在江南与两淮之间,想谋一块活棋不难,只是,怎么活,才是长久之策?是做黑棋,还是做白棋,便要费思量了。”
少女听得不由自主捋着鬓边一缕秀发,“楚将军,我能否问一句,你,还有你的宝应营,是淮西镇这块大棋中的一只眼,还是宁愿做棋筋?”
楚图南微微笑起来,“骆姑娘,问的好!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若愿做那一只眼,又何必跟你说这么多?”
少女会意,欣然道,“这番话,我一定转告二哥!只盼我骆家做眼时,指望得上楚将军的棋筋!”
楚图南棋艺平平,但这番棋理不难,因此借来打个比方,如今听她应答之意,尽在不言,心中更是感慨,“寒山啊,你这个妹子当真了得。”
他咳嗽一声,“骆姑娘,天气晚了,是否送你回庄?”
不料,少女出了一会儿神,才侧起脸轻声道,“不劳楚将军了。只是,我还想听听…大哥,在军中的事,明日,明日二更…”
她说了两声,声音却越发见轻,略显扭捏。
楚图南说完了心中大事,才意识到少女神情有些异样。他心念电转,脑子中似打了个闪,“这小丫头…她是寒山的妹妹,可也算是我的妹妹…”
他忙一拱手,转过话头,“那便不打扰骆姑娘了,楚某这便告辞。哦,贵府上现在是二少爷主事,不知他上下如何称呼?”
少女听他问话,轻声道,“我们这一辈兄弟名字中间都是个寒字。大哥为山,七哥是林,这是楚将军知道的。二哥是个川字。”
她顿了一下,垂下首,“我们姐妹们,也是…一样的…”
这一句声音已极细微。她话音一落,扭身便走。
楚图南愣了。这少女方才听自己的一番话时还睿智得很,胸中自有锦绣沟壑。哪知这么片刻的工夫,又恢复了小女儿之态,与那些羞涩的女孩儿家又有什么区别了?从平桥相逢,到今日再见,不过两面,但这个女子,却是这么的,这么的,与众不同!
他不由立在当地,寻思她的话。
突地,楚图南猛然醒悟,那方素帕一角用黄丝线绣了个极小的“池”字。骆、寒、池,骆寒池!
他心中一阵跳动。玉-流-川、骆-寒-池,这名字竟还般配呢!玉流川明日会向她求亲么?骆尔群会应么?她这样的人才,有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起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