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一小时的动车,半小时的公交才到家。村子里静悄悄的,像一个久无人居的荒城。炎热把人们圈在家里,不用下地干活,也不能出来串门。走进自家院子,狗没有习惯性地叫,在夏日的烈阳下趴着,睡得安稳。掀开帘子,爸妈一个在床上躺着,一个在沙发上坐着,突然回家并没有惊喜到他们,我还有一点点失落。
过了二十五岁,惊奇的发现,人在这个世界上待得越久,反而越看重亲缘,越来越在乎家庭。在街上看到显老态的人就想起了衰老的父母,家人敲着你的心,你只有他们,他们只有你。周末只休息一天,也要回家看看。
我常常问妈妈,“你们两个人在家会不会孤单?”她不说话,嘴角掺着不愿被我看透的微笑:“你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会拉着她的胳膊,把脸靠在她肩上,好像要把她的温暖全都要过来,一种软绒绒,甜滋滋的亲密在流淌。
当我开始思考年老,思考人在年老之后应该如何度过每一天,我对父母的关心和担忧成为压在心里的重石。姥姥得老年痴呆已有5年,认不出她的子女和孙辈,嘴里念念有词,连不成一句让人听懂的话。别人听不懂她说什么,自然不会和她交流,疾病让别人远离了她,她也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甚至失去了——尊严。人越来越像枯草枯木,别人尽管对她浇水施肥,用食物喂饱她,可早已忘了她是生存于世间的、有满腔情绪的人。于她而言,整个世界就像直闯闯的沙尘暴搅动下黄灰的天,动荡无光,再也没有一丁点血色了。人不在活心跳,而是在活时间。
在我悲观的世界里,人在年老之后就渐渐被主流抛弃了。巨大的鸿沟横亘在老年人和其他人之间,言语和行动的缓慢、对新鲜事物的迟钝都成了别人“抛弃”他们的原因,他们老了,追不上了,新的世界和他们没关系,旧的世界陈旧而黯淡,只有时间经过它。
农村的老人没有娱乐,也没有重新开始新生活、焕发新生命的计划和觉悟,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同龄人,比依赖子女更依赖同龄人。在儿时,寒暑假是在姥姥家的炕上度过的。冬天,有人来串门就坐在炕边,手里夹着烟,那些谈话并不像年轻人的谈话一般急促而连续,而是在一句话完结之后,有一个大大的停顿,两个人的眼神都不会落在对方身上,而是定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扎实的看一会儿,想起另一个话题时再继续说。记忆中有一次,一个老人坐在炕边,带来了邻村别的老人去世的消息。他和姥姥心里都被震动,话语间是对死亡的不可思议。一口烟吐出来,两个老人之间有一个短暂的沉默。屋外的雪下得世界清亮,积起的厚雪把我们所在的土窑隔绝起来,屋外是一个灿烂兴起的世界,屋内是两个老人日渐衰颓的心。
人们常说:“让一切暴露在阳光下”,但农村的夜晚,没有一点光的夜晚,寂寞、孤独、无聊,内心不平和的小石子通通暴露出来。没有娱乐,看电视是唯一的乐趣。夜很长,月亮落满屋顶,笼罩在天边的月光煞白,又惊心动魄,好像要照进人心里去,想看清每个人。人的心一点点沉下来,不知今夜会以何种方式结束。直到第二天光亮把人叫醒,人才恢复过来,又向热热闹闹的生活走去。
我曾经觉得,白天的农村人和晚上的农村人不一样。白天,他们拥有童子功般的干活能力,不需要歇息,眉宇间是对忙碌的甘愿忍耐和享受,活力满满。晚上,谁也看不清谁,他们不再属于土地,只属于自己。没有表情、若有所思、神情冷漠,都是他们自己了。
往后的日子里,没有我们存在的农村,我的父亲母亲还会像从前一样干活,日子里只有农忙、农活。除非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倾斜而下,要不然,他们不会歇息。
他们要怎么度过白天,用何种方式消磨掉黑夜。如果两个人无话可说,整个房子轻轻的,好像一碰就碎的纯白色的玻璃杯,该如何是好。一间房里的人太少,寂寞就会装满它,在这个房间里的人会更加寂寞。
一个人和父母总是要分离的,出生时是身体分离,长大后是精神分离。我们在同一条路上渐行渐远,但终究会彼此遥望,目光锁在彼此的身上。
有时候我恨不得变成他们,了解他们的想法,尽可能满足他们的所有愿望。但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