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生日呢?妈妈的妈妈很多年前就走了,妈妈的爸爸也离开了妈妈,宝宝累了,倦了,有了小脾气可以找妈妈,可妈妈呢?妈妈曾经也是个孩子”
当那个冰冷的 方正的 硌手的小盒子被放在事先挖好的土坑里,一抔一抔的黄土砸上去,我全身僵硬且冰凉。直到那时,我不得不承认,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老头,用他那细碎但坚硬的胡茬扎我了,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老头,用皱巴巴的零钱给我买肉和好吃的了,亦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老人,让我挂肚又牵肠……
回忆是过期的剩米饭,它让你想到当时入口的香甜,却也不得不正视它馊掉后的辛酸。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夜没有见到过外公了,高中生活紧张而繁重,还记得那是在高一的时候,周末放假回家,远远的我看到了一个胖胖的身影,正坐在车子旁打瞌睡,我随手拔下棵路旁的小草,偷笑着伸到他鼻子下挠了挠——
“啊…啾~”随着一声大大的喷嚏,外公醒了过来
外公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妮妮回来了?我都等你好些会儿了,给你买的猪蹄都凉了,洗洗手快去吃。”
看着伸到我嘴边的猪蹄,我张口不是,推托也不好意思,打小我就爱吃肉,外公经常买了肉专程给我送来,看着我大快朵颐的样子他就一边喝茶一边在旁边满足的笑。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意身材了,肉也吃腻了,挣扎了好些时候,我才慢吞吞咬了一口肉,还是熟悉的小时候的味道,但入口的油腻感让我险些吐了出来。
外公看着我敷衍的吃相,紧张兮兮地问“不好吃啊?”又自顾自的捏了一块放到嘴里边嚼边说“还是在原来那家买的啊,嗯 味道不错啊”
已经忘了那件事是如何结束的了,只记得下午突然变了天,北风肆虐,妈妈执意留外公在家住几天,固执的外公说什么都不肯。无奈外公已经把他的三轮车推到了门口,我摸自行车便跟了上去。
只见外公一瘸一拐的推着车子走到了一段相对平坦的路上。然后拖着笨重的身子,坐到了座位上,然后艰难的用手 把他右边的那只并不灵活的腿,挪到了蹬车子的脚踏上面,然后身子猛的向前一倾,借助惯性让车子启动,紧接着他一脚一脚吃力地蹬着车子。
我踩着自行车在他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忽然,他的脚滑下了脚踏,狠狠地磕了一下,他不以为然的又重复一开始的动作,把脚艰难的放了上去,一下…一下的蹬着车子。
正适迎风,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外公的额头滑到了脸上 地上,打在我的心里,我想上前推一推外公的车子,可倔强的外公又怎能允许,就这样,那条路,恍如走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从那之后,我能见到外公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清明时节,行人魂断,离人悲戚。上高二的时候清明正巧赶上我放假,我随妈妈去给姥姥扫墓,就在我跑腿出去买盐的工夫,回来看到妈妈无助的像个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哭。记忆里妈妈是个很坚强的超人,岁月的各种艰辛早已将她磨练的波澜不惊,我吓得扔下手里的盐就往她身边跑
“怎么了?妈妈!”
妈妈泪眼朦胧的抬头看到我,就像个垂死挣扎的溺水者终于抓到水面上的浮木一般,抱着我从小声抽泣到嚎啕大哭。
情绪稳定些后,妈妈声音嘶哑的说“外公得了食道癌” 顿了一顿后,平地惊雷地吐出两个字“晚期”。
刹那间,我头晕目眩直接傻在那里“怎么可能!”
妈妈再次一把抱住了我。
打小,我一般都随姥姥姥爷生活,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姥姥便突如其来的离开了我。现在,我也该失去姥爷了吗?
像电视剧中惯有的桥段,家里人把姥爷的病情瞒了下来,不约而同的谁也没有向姥爷说。 姥爷一贯偏爱热闹,喜欢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景象,晌午,一屋子人在里面吃饭,而姥爷不能吃,只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干巴巴地向屋里看着。 外公瘦了,我鼻子一阵泛酸,再也吃不下口中的饭菜,我放下筷子,走到外公身边。
“爷爷,怎么没有照顾好自己生病了呢?你要快快好起来啊,还得给我买肉吃呢,不然我买给你吃也行啊。”
外公宠溺的笑了笑,“爷爷这把岁数还能让我乖外孙女掏钱啊?”
从那之后,我每次放假都会去看外公。那是在三两个月之后吧,再见外公,他就像变了个人,之前的衣服穿到身上松松垮垮,整个人就像老了好多好多岁。我买了一盒纯果汁,想给外公改改嘴里的味道,倒了一小杯,他艰难的咽了下去,没一会儿,便如数吐了出来,外公皱了皱眉头
“怎么还不见好!我也听医生的打针也吃药了啊!妮妮你知道吗,我有多久没吃过一口菜了。等我好了,我就去集市上,买一盘煎包,点上满满一桌菜,然后吃光,把这些日子不能吃的都一起吃回来!”
爷爷,我也想有这么一天,我一定会陪你吃,想怎么吃怎么吃,您高兴就好,而我——奉陪到底。
“姐,你快来,咱爸快不行了!”舅妈的电话打了进来,接着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喊。
当时妈妈直接呆在了原地,哭都忘记了哭,我是当场就哭出了声来,来来往往的行人们都侧头看着我们,不明所以。 毕竟是长大了,哭过后我立马拉着呆愣的妈妈打车往回赶,路上妈妈哭的肝肠寸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丢掉自己最心爱的糖、或者被父母狠心遗弃的孩子。
妈妈个子小,我轻轻地把她拉在怀里,而我,没有再哭泣。
等待就像是死囚正面临枪决现场的那一秒。去舅舅家的路上,在车上的等待,让我抓狂而又煎熬,到舅舅家门口,摊开手掌,深深嵌入掌心的月牙状的抓痕透着丝丝血迹,但我毫无察觉。妈妈疯了一样扑到姥爷身边,而我却再也没敢上前,或许是自我麻痹吧,我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死死的咬住嘴唇,泪烫的眼睛生疼…… 再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来到距离姥爷稍近的地方,悄悄注视着他,生怕打扰了睡着了的他。
姥爷是一个比较壮实的人,很大的个子,胖胖的有圆滚滚的大肚子,像西方童话故事里的圣诞老爷爷一样。而我忘不掉那天,他禁闭着双眼,胸部因为肋骨的支撑高高隆起,而之前那个像充了气的超大号气球一样的大肚子,像被挤干净了空气般深深地凹了下去,衣服松垮地穿在身上,盆骨的轮廓依稀可见,就连脸,除了突出的颧骨就只剩下紧包裹着的皮了,还有那双不知在我小时候将我高举几次、又宠溺抚摸过我的头多少次的大手,也变得骨节分明,瘦的骇人。
“姥爷是活活饿死的”妈妈像是在对我说,更似自言自语,“年轻时没过一天好日子,老了该享福了,却又遭这样的罪!”说到这儿,妈妈又已泪流满面。
火葬车嘶哑着哀乐停到门口,姨母舅舅妈妈哭的惊天动地,年龄不小的大姨一下栽倒在地上,小舅死死拽着姥爷不肯松手。不知为何,我却没有掉泪,或许是让姥爷看到他那个坚强的外孙女,又或许是我真的没心没肺吧。
等我再睁开眼,摆在灵堂的只有一个冰冷的盒子,去试一下会不会还残留有些许温度。
当天夜里下起了雨,很大,是在为姥爷流泪吗?天空也难过了呢,受不了房间里压抑的气氛,我拿了伞就出了门。走在街头,我并没有打伞,任由大雨一颗颗地砸向我,就像把心里所有难过和不安浇灭,把痛苦冲刷掉迎来新生,多情应悲戚!
我肆无忌惮的嚎啕大哭,雨水和着泪水灌到了我的嘴里、心里,然后我开始吐,连胆汁都要吐出来,宣泄完情绪回去换衣服洗了把脸,继续给妈妈姨母端茶倒水像个没事人一样陪在他们身边。
下葬那天来了好多人,有哭的、有笑的、有假惺惺装作难过的,我冷眼像过客一样看着来去匆匆的人,行尸走肉般跟着经过一大堆繁杂的程序。当舅舅把盒子放在那个挖好的土坑里,我就像灵魂又回到了身体一样猛的清醒。 我终于知道,我有多喜欢那个明明不能挣钱了,还偷偷把辛苦攒下的钱塞给我,明明身体不好了,还每次吃力的骑很长时间三轮车就为了来看看我的老头了,我又多想,再跟到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着享受午后暖暖的阳光岁月静好,我又多想,再吃口他买给我的猪蹄,再油腻也甘之如饴……还有我答应包给他吃的水饺。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妈妈像个Superman一样,总让我意外。我以为妈妈会因为外公的离去而垮掉,但并没有,妈妈瘦瘦的身体里到底藏着多少“洪荒之力”呢?
只是她不爱笑了,夜里有时在我半睡半醒间会隐约借着月光看到她颤抖的肩膀,会无意间触到湿湿的枕头,会偶尔听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会发现她时常一夜无眠辗转到天亮……
我18岁生日,妈妈喝了很多酒。
我第一次见到她喝酒,
“妈,等你生日,无论以后我在哪儿,都回来陪你过”
妈妈像个孩子一样趴到我背上,
“什么是生日呢?妈妈的妈妈很多年前就走了,妈妈的爸爸也离开了妈妈。你委屈了、累了,可以找妈妈,可妈妈呢?”我清楚的感受到后背浸透衣衫的湿意——滚烫,灼的肉疼
记得我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其实每位父母都是个孩子,而你这条小生命存在的非凡意义,就是给了他们一个让他们真正长大的契机。
“妈,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我在心里轻轻的说
回忆就像是酒后的别辞,从此置身事外。从那以后,我和妈妈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过姥爷,只是走在街上,看到相似的背影我会有片刻失神。在姥爷下葬后第二天,我把自己关房间里吃了一大盘带着咸咸苦苦的泪水的猪蹄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猪蹄……
妈妈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但工作越来越卖力了,每天累的筋疲力尽,晚上倒头就睡,但到午夜梦回再也无眠了……时光的沙漏继续游走。
伤痛不过百日长。
生老病、怨憎会、爱 别离、求 不得,最苦最痛最煎熬。但生活并不会因为某个结点而变得与众不同,在与不在到后来又坚持些什么呢?那位割舍不掉的老头一直在我们心里就对了。
嗯。 要把自己照顾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