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起那只有些过于沉重的帆布包匆忙转身,然后,听见一声脆响破碎在我的身后——
“啪!”
我回过头,只看见亮晶晶的灯光下,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躺着几片安静的瓷片。熟悉的白瓷上还沾着卡布奇诺的残液,像悲伤的眼泪。我的杯子。
在慌张间被我的衣角带到地板上的一只瓷杯。
我狠下心,关上廊灯走出门去。我赶时间。
我想知道这只瓷杯的碎片会不会在满室的漆黑中哭泣着等待天明。
可我等不及答案。我赶时间!
当我踩着厚底的雪地靴小心翼翼地飞跑过那条结了薄冰的路面时,我的眼中只剩下公交车尾那一闪一闪的黄色尾灯。我要追上它,一定。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用一只手拉着扶杆上的吊环,拼命想在套装和背包的缝隙间保持着平衡,一只手在想稳住手中的咖啡和面包不要倒在另一只LV上。
我望着蒙了雾气的公交车车窗玻璃上自己狼狈的模样,忽然想起早晨被我打碎的那只瓷杯伏在冰冷大理石地板上的哭泣。
那只瓷杯,属于我的骨瓷杯。
我喜欢各式各样的杯子。我会选择用泛着竹木光晕的紫砂杯泡一盏龙井,我会选择用闪着星状光点的玻璃杯温一杯牛奶,我会选择用旋着七色光带的高脚杯抿一点红酒,我会选择用质地温润细腻的白瓷杯喝一些冰水。所以我选择用这样一个洁白通透的骨瓷杯,盛放我最钟情的那一款咖啡。
我喜欢摩卡,喜欢它可以在浓郁绵稠的细腻中带我去穿梭一场停泊在纸字间的旅行。每当新鲜的奶油裹着巧克力酱画着圆圈和白净的杯子交相辉映,我总是可以透过那些蒸腾在我鼻翼周围的带着香气的白雾,看见塔拉农场的郝思嘉,她有一张生着一双美丽如绿翡翠一样眼眸的娇媚白皙的脸。
很奇特的联想。
我想我所有的想象都是来源于这只杯子的美好。
骨瓷杯,乳白色的。瓷质细腻轻巧,薄而易碎。前一世不知是受了多少荣宠珍惜,才生就了今生这样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纯净。
我曾这样钟爱它,常常将它安妥地握在我的掌心,细细地玩赏品味。
直到有一天,我被拥挤的人潮挤入了时间的旅程里。
我开始和周围的人一样奔跑。
大家都渴望在有限的时间里,跑过最长的距离。
以为这样就可以看到最多的风景。
我也一样。
我在人群中和每一个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赛跑。我不敢耽误时间,所以我放弃在钢琴上弹奏我的倾诉,放弃在稿纸上书写我的寂寞,放弃在咖啡的袅袅间品读流淌在指缝间的时间。我放弃舞蹈,放弃吟诵,放弃阅读,放弃歌唱,我只记得我在赶时间,我什么都不做,但我很忙。
和其他人一样。
我已经习惯在提前一个小时进场的剧院外排两个小时的队等待入场。我已经习惯在看见最常乘坐的那一路公交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时紧追着奔跑。我已经习惯在餐馆点餐后不停地刷微博试图接受更多的资讯和动态。我已经习惯在没有wi-fi的房间里极力用目光探索我可以看见的每一个字。我很忙,但我什么都没做。
我没有时间去尼采的眼睛里寻找太阳,我没有时间去桑菲尔德庄园拜访罗切斯特先生,我没有时间穿行在生了苍苍蒹葭的流水边听情侣的对唱,我甚至没有时间去聆听自己的呼吸和脉搏。
我再没有时间去磨咖啡豆,煮咖啡。我没有时间再把我极心爱的骨瓷杯捧在手心里感受透过杯壁的温热。
我的骨瓷杯被我随意地摆在桌上,里面盛着速溶的卡布奇诺。
我再没有尝到过曾经让我怦然心动的味道。
我的骨瓷杯被我匆忙的衣角带到了地板上,跌碎了它精致的美好。
我不以为意。
我以为我可以再把它买回家,摆在桌上,和过去一样。
我想错了。
我从大大小小的网店和满目琳琅的实体店间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那里有些各式各样各种材质造型各异的杯子。单单没有我曾经倾注了全部热爱的骨瓷杯。
当我遍访无果,筋疲力尽的时候,我的心里填满了深深的遗憾和自责。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美丽不可复制。
我了然。
我没有再加快因为寻找而慢下来的步伐。我想看看沿途的风景。我已经失去了一只极美好的骨瓷杯,我不想再失去其它一直默默陪伴在我周围的却被我视而不见的美好。
我甚至在路途中偶尔停下来,攀着高枝去嗅粉雕玉琢奇香袭人的一枝花,挽着柳丝去拨弄清澈澄净潋滟娇媚的一潭水。我还饶有兴致地观察从我身边疾步跑过的陌生人。
“喂!等一等,看这里!”
我冲他们叫喊,可是他们并不理睬我。
他们还在赶时间。
也许他们也读过梭罗,可是轻便快捷的电子阅读并没能给他们留出翻页的空闲,让他们停下来想一想梭罗的疑问-------
“你们不曾丢失过吗?”
不。我丢失过,我丢失过自己曾倾注了所有喜爱的骨瓷杯。
可我现在已经不那么难过了。
原来,我们在匆忙中,在追赶时间的过程中,失去了许多无法找寻回来的美好。
我们到底在忙什么?
寻找一只杯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