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我们谈到最多的就是瘟疫。

说到《红楼梦》里提到过的瘟疫，大家多半只想到了凤姐女儿出天花，以及李纨建议发烧的晴雯回家隔离，这些小情节。

其实，《红楼梦》故事里是发生过重大疫情的，与今天的非典和新冠类似，只不过描写的手法非常隐讳。

我国古代，每当瘟疫发生，经常会有大量人口死亡，人民苦不堪言。

瘟疫的产生通常是由于自然因素，即我们熟知的四种自然灾害：水灾、旱灾、蝗灾、地震。这四种灾害的发生经常是很难预料的，而且这些灾害有时甚至是相伴而生，造成严重后果。

水灾和地震可能引发饥荒，直接后果就是人和牲畜的大量死亡。大量的人畜尸体若得不到及时处理，便容易形成疫病的传染源。旱灾和蝗灾则是造成庄稼欠收，粮食不足，继而导致人畜的死亡和传染源的形成。

在《红楼梦》第一回，作者明确说，故事发生在“昌明太平朝世”，但这只是虚晃一枪。《红楼梦》的读法就是要假作真时真亦假。

紧接着，甄士隐女儿走失，又家逢火灾。

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置些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

这一段话，内涵信息量很大，水旱不收，就是发生了水灾旱灾，同一个地方不可能又是水灾又是旱灾，应该是全国不同地方发生不同的水旱灾。如果不是情况特别严重，到了闹饥荒、饿死人的地步，谁也不会去做强盗。

连富庶的江南，都出现了“鼠盗蜂起”的情况，说明经济形势已经很严峻了。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红楼梦》里没有明确写到灾疫，因为此时剧情发生在苏州。苏州是比较出名的富庶之地，所以轻易不容易有饿死人的情况，也因此，没有形成太严重的疫情。可是话说回来，苏湖熟，天下足，苏州这里已经到了水旱不收的地步，其他地方，可以想象，灾情要严重得多，很可能就此引发了重大瘟疫。

《红楼梦》讲的是四大家族的兴衰故事，四大家族有一个时期，远近亲友中接二连三地有人去世。

这个时期，也就是在前述的苏州水旱不收那段时期之后的一年多时间内。

宁国府的贾敬是乙卯年进士，应该是兔年。贾赦赐给贾琏一个小妾，名叫秋桐，当时是十七岁。贾琏纳秋桐时，已纳尤二姐半年，而尤二姐是贾琏在贾敬丧礼上结识的，那时秋桐大约十六岁。由此可知，贾敬大约是十六年前或者二十八年前中的进士。

贾母八十岁那年的中秋节对尤氏说：“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了。”说明贾敬在贾母七十八岁时去世。贾母是贾敬的婶子，假设贾敬比贾母小将近十八岁，大约不到六十岁去世（考虑到贾政已经年过半百，贾敬比贾赦还老，那么年近六十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岁数）。

由此推断，贾敬中进士大约在四十出头或者三十岁出头。然而三十出头的可能性要被排除，因为贾敬三十出头时贾珍大概也就十三四岁，尚未成年，不可能袭爵。

所以，贾敬应该是在十六年前考中的进士，他考进士必然在袭爵之前，如果已经袭爵，自然有了官职，那就没必要考进士了。从秀才考到进士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如果没有巨大的野心和信念支持，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贾敬本来就想修道，大概早在考个举人以后就可以放弃了，何必再去考进士呢？因此，贾敬的志向变换应该是在考中进士以后突然发生的，

贾敬考中进士、弃官应该与放弃爵位的时间很接近，也就是说，考中进士、弃官、父亲去世空出爵位、放弃袭爵，这几件事应该是前后脚儿。

十六年前，贾敬中进士后，他父亲很快去世，也许是高兴得心脏病发作，也许是他中进士后突然发生某种变故，导致代化暴死。总之，此后贾敬马上又面临着袭爵，他此时出家志向已定，所以连爵位也放弃了。为什么出家呢？很可能与惜春母亲去世有关。

判词说，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贾敬很可能是娶了一个貌美好胜的妻子，遂教夫婿觅封侯，贾敬像范进一样考到中年才中，二十年来辜负香衾，一朝功成，夫妻恩爱，打算后半辈子共享世间繁华，不料结局却是妻子猝死，天人永隔，贾敬本无强烈个人野心，考功名多半只是为了向妻子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是妻子一死，半辈子努力换来的成就，就突然失去了意义。

惜春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呢？有可能是难产，也有可能是其他的病症，比如说，瘟疫。

一家子的公公和儿媳妇前后脚儿去世，够凄惨，也够吊诡。

惜春的年纪，大概是十五岁左右，比香菱大概小个四五岁。比湘云小不到一岁。

湘云是“襁褓间，父母叹双亡”，也就是说，不到一岁，她的父母就双双去世。

是什么原因导致这对少年夫妻在一年之内双双死去呢？而且，为什么史家这对夫妇与宁国府翁媳的死亡，时间上都赶得如此接近呢？

这还没完。

也是在那个时间段，贾珠也去世了，而且是“一病而亡”，死得很突然。那时贾珠不到二十岁，他的儿子贾兰，刚出生没多久。

显然，那段时期，是京城的四大家族最愁云惨雾的时期，一年之内丧事不断，而且死掉的人，老中青都有，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一个最直接的最可能的解释就是，瘟疫。

瘟疫不挑人，不论阶级贵贱都可能传染上。在富足的江南苏州，情况自然不会如此惨烈。所以甄家的故事中，没有直接涉及，然而甄士隐虽然没有染疫，确实由天灾人祸而破产。

而北方京城里，已经有瘟疫在传播。即便是贵为公侯，也不能幸免。

贾史二家皆是显赫，尚且死了好几个人，平民百姓更是可想而知了。

贾芸在书里出现时，是十八岁，他说：“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大概他父亲也是那个时期去世的。再晚些，他就记事儿了。

瘟疫给社会经济的打击是沉重的。袭人家原本是做生意的小康之家，且在京城，天子脚下三分贵，父母也都是老实勤谨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赌博恶习，那时也没有股票期货之类大起大落的投资项目，花家却能一下子穷到了“没饭吃”的地步，为什么呢？

因为天灾导致各地瘟疫盛行，经济下滑严重，各地灾民逃来京城，导致京城的公共资源也受到了挤兑。小生意人资金链断裂，直接破产。由于经济形势恶劣，花家实在找不到挣钱的渠道，就渐渐到了“没饭吃”的程度。袭人在花家是比较受宠的女儿，不是被逼无奈，她父母也舍不得卖她。

于是，当时只有五六岁的袭人，和其他几个家破人亡的小丫鬟一起，被卖到了贾家。贾家以惜老怜贫著称，灾年收买可怜的穷孩子，是一件积德的事，何况家里最近也是连遭丧事，所以就此多买了几个穷孩子，多积阴功。晴雯可能在天灾刚发生时就已经家破人亡了，等后来辗转被卖到赖大家时，她已经忘却了家乡父母。无形中，这些女孩子的不幸命运竟都是缘起于同一场灾害。

所以，我们能在读书时感觉到，四大家族似乎有一个代际断层，宝玉、黛玉、湘云、探春、惜春等人，似乎都是后来突然生出来的一茬人，他们年龄接近，对灾疫旧事一无所知，成天在花团锦簇中享乐。

而那些老年人则对同一时期，英年早逝的亲人，讳莫如深。贾母、贾珍这些人都特别爱奢靡享乐，珍惜眼下那点儿快活，大概是因为历经生死之变，畏惧人事无常，反而倾向于及时行乐。

而王夫人则性情寡淡、成天念佛，对生活上的享乐都失去了兴趣，只对宝玉百般担忧，怕他学坏，又怕他死。这些经历过无常灾变的人，看待人生，变得更加悲观，也更忌讳提及可怕的过往。

只是管厨房的柳嫂子会偶然透露出一点儿端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

说明柳嫂是经历过那场大灾难的，那时的惨状，是连草根子都没有了，让她记忆犹新。

一场灾疫，折损了四大家族中的不少精英人物。

史湘云的父亲是史侯长子，最为器重的，却与妻子都英年早逝。后来继承家业的史鼎和史鼐，显然政治上毫无建树，家族日益衰败，连针线活儿都要由女眷亲自动手了。

贾珠自幼好学，是家族中“略有可望者”，也是功名未遂身先死。导致贾政夫妇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毫无功名志向的幼子宝玉身上，引发了一系列的悲剧。

贾敬原本已经中了进士，却突然心灰意冷，放弃大好前程，连家族责任都不承担了，一股脑儿推给了失于管教的儿子贾珍，就此埋下了家族伤风败俗，家破人亡的伏笔。

可以说，四大家族，先衰于天灾，后亡于人祸。因为子孙不肖，为富不仁，使得整个家族都受到了命运的诅咒。只是曹雪芹写得格外隐讳。

天灾，是上天的警告，如果子孙能吸取教训，好好做人，那么尚可挽回。人祸则是自己作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则不可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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