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下我在西班牙教中文的日子（一）  文/木黎

在西班牙留学的时候，我有过一小段教中文的经历，日子不长，不过真心有意思，我这人大大咧咧的，爱交朋友，我的学生名义上跟我是师生，其实都是朋友，而且大家年龄跨度还都挺大的。

我的第一批学生有六个人，分别来自西班牙、委内瑞拉、意大利、智利，都工作在不同领域，比如埃尔南是家装师傅，伊丽莎白是机关公务员老大妈，劳拉是餐馆服务生美少女，维尔妮卡是物流公司文员御姐，塞巴斯蒂安是巴塞罗那大学建筑系的四十岁单身怪蜀黍老师，赛义德是巴塞罗那知名律师事务所的土豪董事长。因为他们是我第一批学生的缘故吧，我对他们的印象反正格外的深。

让我们先来说说土豪赛义德好了。我这辈子也见过不少国产土豪，澳洲有庄园的，法国有酒庄的，身家好几亿的，出席过国宴的，五花八门的干过什么牛掰事儿的都有，不过他们都有一个通病，即老又忙，老得秃顶，要不就头发四十来岁都灰白了，肚子突出，勉强算壮硕也行，反正没什么美感可言，忙到啥程度呢，一年到头脚丫子没几天落地的时候，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要不就在参与活动，为公司业绩造势，争取多拉几个涨停板之类的，好似风风光光，可一天能睡四五个小时就好的了，别提什么老婆孩子，说句心酸的，真跟守活寡差不多，一年能见几次？

可是，赛义德跟他们这群国产标配完全不一样，西班牙土豪的人生更精彩，起码我是这么觉得的。他住在地中海岸边的拥有三百年历史的古堡里，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透过窗外凝望地中海，深吸几口气，沿着自己的橄榄园和海岸线跑步，一周任性地只上四天班，处理完琐事，就骑着他最爱的哈雷机车跑到朋友家去烤肉、喝酒、唱歌，工作什么的全甩给公司CEO，他全当甩手掌柜的。他的业余爱好是修理电子产品，为此他特意在家里搞了一大车间，各路维修工具 都配齐了，还有车床什么的，都不缺，他新买了电视电话什么的，肯定不会先拿来用，一定是先拆了再说，坏了也不心疼，谁叫爷爷有钱。他每年至少要旅行两个月，选两个国家，呆上一段日子，绝对不会像旅行团那么死命的赶路，走到哪儿算哪儿好了，唯一一个原则就是打死不去景点儿。而他当时年的目的地，是中国跟厄瓜多尔。

有一天他下班，骑着哈雷路过我们学校，看到招牌，脑子里忽然飘出个：要是学学当地语言也不错的念头，他就下车进门，就利索地交钱上课，连最基本的咨询都没做，只是说：“我啥也不会啊，麻烦老师你给我安排在初级班就成了”。

负责收钱的老师跟我说：“呀，这大爷怎么这么有钱啊，钱包里都是一沓两百五百的还有各种卡，他一下子出来花个五百欧元跟买棵葱似的，我这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

“人家有钱么，有钱人爱干什么干什么，随性呗。”

想想装修师傅埃尔南为了报我们这个中文班，攒钱攒了两个多月，美少女劳拉开课以前也跟校长说能不能等薪水发了再来交钱，她为了学中文还跟同事换了一个晚班，一周里有四天要工作到深夜十二点半，地铁末车了，不得不顶着冷风骑自行车回家。

与其他人相比，赛义德这爷爷简直豪到家了。可是他课堂上并没表现出什么不同，他跟每个人关系处的都很好，笑呵呵的就跟好邻居似的，倍儿亲切，他如果买咖啡一定会带上所有人，前台老师也有份儿，跟谁聊天儿准不会不走心的敷衍，全程全神贯注的聆听。吹牛逼这种事情在他身上反正从来没发生过，我们都知道他豪，他手上那块百达翡丽在那儿摆着呢，能说什么呢？可是抛出去那块表，他就是个爱穿皮夹克骑哈雷的老爷爷，我们都爱他。

临近赛义德旅行的日子，他为了进步得更快些，多交了点儿学费，开始跟我进行一对一辅导。

课间我们不免天南地北的胡扯，他给我讲了好多有趣的事儿，有他在各国的见闻，有他们家庄园里种植樱桃树和橙子树的心得，有他们家请客烤十几公斤大葱的趣事（烤大葱是巴塞罗那一道名菜，该品种的大葱并不辛辣，味道也不重，名为calçots，烤出来口感绵密，酱汁香伴着入口即化的葱香，特好吃）。

还有一次，我们扯到赚钱的问题上，我贼兮兮地问他：“赛义德，跟我讲讲你奋斗的故事呗，我特别好奇”。

大爷听了我的话，笑得一脸都是褶子“REBECCA，你确定你想听我的经历吗？别后悔啊！“

“不啊不啊，肯定不后悔。”我怎么可能后悔呢，在我心中，赛义德大爷就跟巴菲特似的，这人际成本多少钱啊，相传跟巴菲特吃顿饭要给人家八百万，我这赚大发了。

他被我逗乐了，跟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三十七八岁吧，就已经有了这个事务所了，生意很好，我从来不发愁赚钱的问题，因为案子源源不断的，我不累死就很好了，那时我觉得赚钱是我生活里的全部，这是唯一能证明我成功的方法，除了这个，没什么能显示出我的价值。所以我非常忙，每天都在拼命工作，而我回到家唯一要做的事情只有睡觉。我一直操心案子，应付客户，我的家那么大，但我从来没好好看过它。我儿子会说话了，只会叫妈妈，教他说爸爸可他从来不喜欢管叫，我甚至没发现我老婆有了外遇。”

“啊？”我倒是知道赛义德离婚好多年，但我不知道他离婚是因为老婆搞外遇，“所以你们离婚了。”我总结道。

“对。”他点头：“你知道我是个律师么，离婚的时候我没让她得到任何东西。不少人都骂我，说我自私、抠、刻薄，我自己也听到过我的员工在私底下议论我私生活，他们觉得我被戴绿帽子是我活该。我确实是很有钱，我有房子有车子有自己的土地还有直升飞机。可除了这些，没有人爱我。就连我老妈，她都懒得同情我，那期间只顾着跟她朋友们喝酒打扑克。REBECCA，我有的是钱，我可以找另外一个女人然后再组成一个家庭，但是我觉得她们嫁给我的原因可能不是因为爱我。我觉得没有人真正地爱着我。”

我愣住了，确切的说我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我之前一直以为，赛义德会给我讲一部波澜壮阔的奋斗史，给我普及一大堆成功学和励志的心灵鸡汤。可他跟我说的，只是一个缺少亲情，感受不到家庭温馨的孤独的可怜人，好像被世界遗弃了。外人看来他无疑拥有一切，不过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世界到底有多空虚有多冷。

这个大爷曾经因为追逐财富、名誉、地位，失去了爱人和家人温暖的陪伴，被无情的背叛。我倒是困惑了，他到底还能不能算是成功呢？真的好难定义，如果成功的标准是钱，他就是成功的代名词，如果成功的标准是幸福，我觉得他肯定没那么幸福。

“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这么多人讨厌我？我又哪里讨人厌了呢？如果我不这么拼命赚钱，成为一个赚钱机器，那么这些钱还会不会属于我呢？那时候我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我想试试，我想看看这些钱，是不是因为我移动重心就离我而去。”

让一个疯狂痴迷于钱和名利的人停止追逐，看来被戴了绿帽子这种事情，对于赛义德来说真的是没法弥补的精神刺激创伤，我问他：“那你做了什么啊？”

“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啊。每周只上四天班，用另外三天陪我酗酒的母亲和不喜欢我的儿子。因为经济收入悬殊，孩子当然判给了我抚养。不过你知道么，我用了将近六年的时间来建立父子关系。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我的收入并没有因为我享受生活而出现什么变化，我都开始怀疑，我他妈以前到底在追个什么东西呢？”

大爷继而神秘兮兮地笑着告诉我：“推荐你看《时间的针脚》，我觉得这本书挺好的。”

他用一本小说来转开那一段稍微有点儿灰暗色彩的话题，继续开始乱砍，我坐在他对面，觉得这一刻的赛义德很生动，他这么吊儿郎当的反而让人觉得更亲切了。我更喜欢这种懂得生活的人，不是因为他到底有多少钱，说实在的他有多少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对他的尊重和好感都是因为他的生活像万花筒一样精彩，不是灰白的、乏味的、单调的、虚伪的。

他说的这些话，让我觉得，其实幸福的形状不是由物质这一个因素决定的，它太娇贵矫情了，钱重要，但其他方面的呵护也重要，没有孰轻孰重，非要量化它们的比例，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病吧。

当然人跟人的追求也不一样，有人还是会固执地在求财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我还是很想劝一句：“别逼自己太紧了，除了事业偶尔也顾及顾及家庭好吗？看看别国土豪，人家有的人已经不玩儿这一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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