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下雪天,树一个人在家,穿着舒服的衣服,依旧是一杯黑咖啡,老旧的收录机播放的钢琴曲不免带着杂音,但流畅轻灵的音符仍未丧失它们的本真,犹如漫不经心的捻几颗剔透的水晶珠,再一颗又一颗的把它们掷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这时候可以把脸贴在地面上,用随意的角度去观察球面的光芒。淡淡的光透过灰色的云层,透过树家高大的落地窗,透过纱帘的空隙,影影绰绰的照在树白色的袜子上。窗外的建筑也是忽明忽暗的灰色,白色的墙壁被投射上一片幽幽的蓝。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依稀记得一种曾熟悉的味道——松香。树回手在身边的松木矮书架里摸索,找到了一个棕色封皮的本子。树用手抹去本子上的灰尘,打开来看。
扉页上有一行字:我的异想世界。落款是个稚气的字:陆。
树这才想起来陆,却忘记了这个人离开自己到底有多久了。隐约记得,陆身上总有一种或浓或淡的松香味,会像一种细细的丝,轻轻缠满他的每一根手指。
那是两年前的一天。树在办公室里和自己的同事们聊天,这时候主任推门进来,示意树出来。树走出办公室,心想这个未来丈人会给自己布置什么任务。出门一看,主任带来了一个年轻人。这个人个子不高,树只要往眼镜的下方一瞄就可以看见这个人的头顶,这个人头发乌亮,不长不短。面色发白,眼睛细长,的确年轻,得比自己小十岁吧。这个人蓦然抬起头,树与这人视线相对,在这个人玻璃般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主任说:这个年轻人叫陆,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受人之托得照顾一下。但是我明天就要出国了,就把他托付给你吧。
树点了点头。
树是一名大学教师。前几年毕业的时候获得了留校的机会。他是主任的得意门生,也是主任相中的未来女婿。主任是信得过自己吧,树在接下这个任务时自己这样想。
陆总是在树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才出现。树总是先听见断断续续的敲门声,自己故意不吭声,这时候就会有一颗长着好看黑发的头小心翼翼的探进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四处张望。这时候树才会说,我在呢,快进来吧。
陆的脚步很轻,让树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用纸片粘的。陆站在自己的面前,眯起眼睛微笑,眼睛变成了两条柔和的曲线。陆说。有什么要我做的么,老师?
树想了想,看看自己的桌子杂乱一片,就说,你帮我整理一下这个吧。
陆看看他,说,要是我来整理,老师你怎么工作啊?
树随手拿起一把椅子坐下来,说,我没桌子也能工作,顺便看看你的工作。
陆调皮的瞪了他一眼,吐吐舌头开始整理。
树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陆,发现陆很瘦。陆整理得很细心,细瘦的手指在阳光的照射下依稀有一种柔和的光泽。从背后看过去,陆身边充斥着细小的灰尘,灰尘在阳光下显得很亮,也让陆看起来像一个刚来到人间的天使。一个小时以后,陆拍了拍手,“我干完了”陆大声地说。树看了看那些整齐的书籍和文件,这才从刚才的恍惚之中清醒过来,树随手拿起自己的一本书,嗅了嗅,回头问身后的陆“你用的是什么香水?”陆看看他疑惑的表情,说,我不用香水,你闻到的是松香的味道。我家旁边有一片松林,每天我都去,在那里待很久,抚摸每棵树,然后手上就沾上了味道吧。
树再次发出疑问,那你一次得待多久啊?
陆眨了眨眼睛,笑了,说,有时候是一整天呢。
树也笑了,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个小孩,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不知怎么自己也来了兴致,树说,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看看吧,我也想享受一下松林的味道。
陆笑笑,说,现在可不行,不过以后有机会会给你拿照片。
你不会反悔或是忘记吧,树问。
不会,我不会忘记答应别人的事。
时间一晃,眨眼间已经是陆来到自己身边的第三个月了,陆现在可以直呼自己的名字了,不用称呼自己为老师了,天天笑眯眯的在自己身边绕,像一只猫。他给学生上课的时候陆就在外面,时不时的透过窗户看自己,扮一个鬼脸,坏坏的笑。树瞪了瞪眼,然后就看见陆悻悻的离开。这时候树会觉得很失落,毕竟陆的偷看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种习惯。可是陆不会觉得担心,陆是个很聪明的人,如果树让他离开,还是会乖乖听话的。陆在走廊里来回晃,想来现在都是九月末了外面的树还是那么绿,陆就停在窗边,开窗,看见外面一片明媚的绿,秋风夹杂着草香,阳光洒在后院一片裸露的土地上。这里是一楼啊,陆想了想,两手扳住窗框,纵身一跃······
着陆比较失败,陆直接掉进了很高的蒿子里。干硬的蒿子给手臂和脸制造了几条血印子,身上还挂满了许多干枯的种子,头发也弄的一团糟。陆若无其事的整理了一下,感叹一句倒霉,向前走了几步,一个人仰头看这片简单的风景,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有的时候一个世界一个人就足够了······周围高大的阔叶树木的枝叶随风摆动,发出一种类似海潮的声音。
等树下课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陆已经不见多时,这才匆匆的四处寻找。陆没有手机,这让树的寻找变得很麻烦。树跑遍了这栋楼的每个房间还是找不到。心急火燎懊恼之极的树又回到一楼,在走廊里无力的喘粗气。树想开窗透口气,这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是陆。
陆站在外面,身上是自己买的白色外套和棕色裤子,背景是一排随意栽植的高大杨树,树叶还是绿的。被秋风卷落的黄叶则安静的躺在那块裸露的土地上。虽然已经是初秋了,天却是晴的,风也是暖的。陆没有发现树,但是树看到陆在笑,一只小麻雀停在了陆的手心。
这时候自己的手机震动,树看了看,是水打来的。他装作没看见,卸下了电池。
树给陆买了手机,好方便自己随时找到这个孩子。一次他问陆在哪里,陆说自己在山上,要从山坡上往下跑了······树吓了一跳,随即再怎么喊也听不到声音了,因为陆先把电话丢了下去。
十二月的一天陆打来电话,说,我去找你啊,好不好?
树揉了揉眼睛,看看表才发现已经是早上九点了。树的学校已经放寒假,又是自己一个人在家,自然容易忘记了时间,一本书,一杯咖啡,有的时候就是他的世界。
树换好衣服,十点半,陆来敲门了。
开门一看,仍是那个没离开自己的影子,棕色的外套让陆看起来像一只巧克力冰淇淋,白色脸庞就像一块奶油······很诱人啊。树想了想陆和自己肩膀的高度差不多,所以自然的拿出了最小的拖鞋,也挂好了陆的外套。
陆脱下鞋子,白色的袜子踩在地上。树说,快换鞋吧,地上凉。
树看见陆低着头,良久,陆问:这是谁的鞋?
树觉得这话夹杂了门外的雪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凉意逼人。
树回答说,是水的。
她是谁?陆没有勇气抬头。
是我女友的,或者,未婚妻的。
你爱她么?
不知道,她爸爸是我的老师,帮我留下来,帮我通路子。
所以你是在还债吗?陆终于抬了头,树看见陆那双细长的眼睛此时也眯成了缝,线条有些生硬,像是他看过的傀儡戏里的傀儡才有的那种感觉。树觉得有些异样,有些来自陆,有些来自自己。
陆没有再讲话,穿上鞋子就要离开。
陆走进了门外的大雪里,树此时觉得,才十点多,外面怎么那么暗。他才发现门开着,陆正在向远走。树立即跑了出去,大声喊陆,可是陆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继续走着。
等树追上陆的时候,他发现陆的身体有些晃动。他跑到陆的面前,气急败坏的喊,你怎么了,聋了还是哑了,一进门就闹别扭,想怎么样?
他抓住陆的手,好像抓着一块冰凉的锈铁。陆厌恶的甩开,自顾自的换了个方向接着走。
树真的生气了,他一把抓住陆的衣服,一甩陆就摔在了雪地里。他一把揪住陆的衣领,你到底怎么了,早上不还好好的么?
他才看见陆的眼睛故意躲着自己问讯的眼神,陆死死的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他看见陆的嘴在流血,一滴滴的滴在衣服上,滚落到雪地里,开出一朵小花。
树没有再多说,陆还是不说话,只是眼神似乎温顺下来了。
树把陆背回了屋里。
回到家里,他要陆换鞋,陆还是不说话。树一直盯着陆,陆才说,给我一双我自己的鞋吧,我想像水一样,让你也给我留一双鞋。
树看了看陆,陆苍白的脸变得有了血色,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却感觉陆在颤抖,感觉到了陆额头冰凉的汗,陆在自己的眼前晃了几晃,然后一头撞进了自己怀里。
那晚陆一直高烧,树给他灌进去了很多药,终于在接近半夜的时候把体温弄到正常的37°。树一直在陆的床边照顾,看着陆红彤彤的脸和嘴上那块黑紫的痂,觉得很难过。
陆醒了,看见身边是疲倦的树,树的眼睛里已经织满了小小的红色蛛网,树不住的打呵欠,但还是宽厚的拍拍自己的头,笑着说,你醒了。
陆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懊恼的扯扯自己的头发。树在一边看着他笑,呵呵,拖鞋的事就过去吧,是我疏忽了。以后再生气也别拿自己撒气,明白了吗?
陆看看他,点点头。说,我答应你,以后不会这样了。可是我已经好了,你看,已经不烧了······让我起来,还有东西要拿给你。
等一等。依旧是树那种宽厚的感觉,不过这次树给的是抚摸。
再睡一会儿吧,那么折腾自己,在雪地里僵持了半小时,让自己生病,还好意思再闹么?有事明天再说。
树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一句,晚安,乖。
他记得自己关灯离开的刹那之间陆的眼睛,那么明亮,显得格外的大和圆,就像一种动物。想到这里树无奈的笑了笑,好像一下明白了什么,一下觉得很轻松。是猫呀,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难怪会生气。
第二天陆很早就起床了,看见树躺在客厅,他睡得很安详,呼吸很缓慢,让人觉得安宁。陆穿好自己的外衣,打开门,离开。
陆是回去取东西。
等树睡醒的时候陆也回来了,树看着陆拿来的东西就纳闷,这都是什么呀?一个挺大的纸袋,一个不小的箱子,好像还挺沉。
怎么回事?都是什么东西?树问。
呵呵,看看就知道啦。陆没看树的眼睛,自己低头开心地拿出那纸袋里的东西。一个靠垫,上面绣着一只熟睡的猫。陆抬头看了看树,发现树一直在笑,虽然没有出声,但是很畅快,就像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一样。陆没有再深入理会笑的含意,接着指着那个箱子说,里面是罐装咖啡,你留着喝吧,喝完了我会再送一箱过来。
送这个干吗?家里有咖啡机。树困惑的挠挠头。
看你昨晚的那个表情,才几点眼睛就熬红了,现磨的好喝但是不方便,你就喝这个吧。我可以困,但你不行。
你说·····我不行?树再度困惑。
陆低头一边拆箱一边回答,声音低的听不清,隐约听到陆说,你要是困了睡着了那我玩什么。
陆抬起头,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自己说了很么,递给树一罐咖啡。
你尝尝看吧,我挺喜欢这个口味的。
树一手打开了咖啡,心里却不知所措。
中午的时候他们吃了简单的午餐,树找了一个能晒太阳的角落看书。阳光的温度让他微微有些困,他努力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扶了扶眼镜。陆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块镜布,说,我看到了,眼镜并不脏,但是在阳光下能看到灰尘的淡淡光泽,擦一下吧。
树看了看阳光,又拿下眼镜一瞅,接过了眼镜布。
陆又拿来了咖啡,递给树一罐,自己麻利的打开一罐,坐下来在树的眼光里一饮而尽。树看着,也打开自己手里的那罐,但没有立即喝。
陆把空罐子放在一边,直直的看他,问,怎么不喝?
上午你已经给了我一罐了。树说,有点不情愿。
喝下去吧,你得养成习惯,你要是困了我玩什么?没有毒的,喝吧。陆说,眼睛里是期待的光彩。
树皱了皱眉,还是喝了一大口。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吐了出来,口腔里伴随着一阵阵的酸麻和一阵阵的刺痛,树没法说话,捂着嘴瞪着陆。可是陆却在笑,笑得很大声很开心。你想干什么?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树问,你不是说没有毒么?
陆眨眨眼睛,毫不愧疚地说,那个根本不是毒药,就是我做出来的小药片,可是我还不知道效果,也不想拿自己试,所以就······
树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好气又好笑。
最后他说,以后不可以在我的咖啡里下毒,不管你是为了试验还是想干别的什么。陆吐吐舌头,把脸扭向一边,随手从树身边的矮书架里摸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似乎有两三个小时了吧,树觉得左肩有些酸,脸已经感觉到了陆顺滑的头发,陆睡了。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陆的头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腿上,把书扔在了一边,低头就着阳光看陆的脸。陆身上还是那种松香味,冬天也不散。陆是个很白很瘦的人,以前看陆的脸总觉得白的没有层次,今天看见阳光照在陆脸上,陆的脸有了淡淡的光泽,树仿佛看到每一根细细的汗毛尖端都缀着一颗晶莹的尘埃,在这样一个下午安静的熠熠生辉。陆的头发很黑,这时候能看到一些金色的光晕,树伸手摸了摸,陆只是下意识的翻了个身,树吓了一跳,好像自己毁了这个下午。看陆没有动静,他继续小心地抚摩陆的头发、陆的脖颈,那感觉好像在抚摸童年的那只猫一样,那只捡来的,可怜兮兮的,遍体鳞伤的,小花猫。
树一直想,陆很像那只自己捡来的猫,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的走进自己的生活。他终于明摆以前自己给陆买甜食的时候陆的表情,那么兴奋,饶有兴致的用舌尖舔舔嘴唇,然后眨眨眼睛的样子,多么相像。
这时候陆醒了
陆睁睁眼睛,看见了树一瞬失神的表情,晃了晃树的手,树才把思绪收回来。你醒了?
陆问,树是不是有什么遗憾啊?说来听听吧。乌黑的眼珠闪烁着,无邪而纯净。树低头看了看这个孩子,有一点遗憾,我养过一只猫,可是丢了。
还想再养吗?陆接着问。
不能了,水不喜欢猫,以后也不会养了。树明明看见了陆在叹息,可是,树没有多说什么。他们这么沉默了好久。后来陆的一句话打破了寂静。我能让你养猫,陆笃定地说。树看了陆一眼,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会帮你实现的,我答应你。陆说。
好吧,我等着,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看到你兑现。树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
时间过得很快,树已经渐渐习惯了陆的松香味,陆的咖啡味。陆的咖啡送来一箱又一箱,树也渐渐习惯了陆各种要求,从不会拒绝。有的时候会想,陆是什么人呢?天使还是恶魔?陆在一朵葵花面前微笑的时候就是天使,给麻雀喂食的时候就是天使。可是,有那么一天下午,陆用玻璃片划开自己的左手手背,血液一下就流了出来,树看着自己的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陆接下来捧起自己的手,慢慢地吮吸起来,树甚至能感觉陆的舌尖在自己的皮肉里搜索着,痒痒的,倒不痛。
后来陆又使劲咬了下去,留下了两排血印。
陆满足了,放下了树的手,舔舔嘴唇上的血,开心的笑了。
这时陆是恶魔。
可是后来陆消失了,他也得和水结婚。
最后一次见陆,陆给了他一个本子,陆说,一定要等自己答应树的事实现了以后才可以看。树答应了。
主任回来了,带给树一张照片。主任说,在陆的最后时刻陆很开心,陆说要谢谢你。
照片上是一幅恬静简单的风景,平缓的山丘,绿色的小草温柔的覆盖了每一个角落。
接着树看到了大片的松林。
主任说,陆就葬在这里。
·········
一个冬天慵懒的下午,树在家等水,水进屋以后开心地说,给你个惊喜。
能有什么,树心不在焉。
你来看看。这时候,一只小猫从水的怀里探出头。眼神流转,像极了一个熟悉的人。
树很开心,抱着猫就进了客厅,殊不知小猫径直走向那个靠垫,然后睡了。
你太累了吧,树温柔地说。
他拿出了陆的本子,又去取了一罐咖啡,最后一罐。他喝了下去,很温暖的味道,有松香的气息,陆的味道······
树倒下了,一阵风吹过,陆的本子上没有字迹,只有几枚精致的脚印,小猫的。
猫咪看了看自己熟睡的主人,走过去,好奇的看看主人的左手,在手背上留了两排细小的齿痕。
树呀,你不能困,你要是困了睡找了我玩什么啊?
他隐约看见了陆。
后来,经法医检验,年轻大学教师树死于一种致命毒药。毒药成分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