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过四次家,结过一次婚,有过一个女儿,从未远离这条小河,或者说从来没有离它太远。所以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没有变过,或者说应该不会再改变了的,那就是我注定要在这条河边。
小时候,我爸时不时地会划着船,在这条河里撒网。早上撒的网,晚上收起。那时候鱼儿又大又肥,还没有现在这些小鱼一半精明。
渔网是粗犷的东西,它倔得很,锋利得很。我的右小腿上至今还留着黑色的疤斑,尽管三十多年来一直都是柔软的样子,但它总提醒我,那个跟渔网一样的父亲。
小时候,和朋友们会在夏天噗通地窜进水里。那时候的水也清些,在三伏天里澹澹地、粼粼地。就是现在我站着的位置,不过以前还没有木桩子围着堤。
我在想,要不要再噗通地跳进那里头,自己的倒影不停地晃动,矮矮的,很可笑的倒影。然而还是就此打住吧,比起死在河里,我更担心把薄羽绒弄湿,更害怕冰冷的河水夺走身上的温暖。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甚至没有去死的热忱。
尽管我一直都不爱那个没文化又粗暴的老头子,不爱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发疯摔碗,厌恶那些喋喋不休的无聊琐事,憎恨他到最后都没有记得我。他一点都不记得是怎样的不小心,能让他把渔网挂进我的皮肉里。
我还记得那时候,刚带着我的女友——后来成了我的妻子的人,她还是我的初恋,而我也是她的,——那个老头一见面就发了疯,说是什么不认识的女人,要赶走什么的。大约那个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出是痴呆的早症了,然而谁晓得呢?他从来不跟任何人处得来。
不过滑稽的是,他后来只爱吃儿媳做的饭菜。你知道那该有多可笑吧,一边吃着,一边像个五六岁的孩子说着讨厌的话。
我也爱吃,我那么爱吃她做的任何东西;我觉得对不起她的。
她的皮肤很通透,很白皙,浅浅的静脉像是小溪在那脂肌的谷地上流动,随着年岁过去,小溪成了小河,皮肤也变得卷曲。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实话,爱情早就不存在了的;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不就是过日子吗?我满足得很,恋人成为亲人又没什么好抱怨的,而我也从没抱怨过的。
我低头望着那绿得令人发病的河水,那里有另一面天空、另一个堤岸、另一个夏天和冬天,也许还有另一个她。
刚结婚时候,我们也赶时髦似得养了条宠物狗,就是那种小小的、毛长长的还没下巴,大概是叫蝴蝶狗的品种吧。养狗是她的主意,不过也挺好的,或者说一开始是不错的。
一个秋天、冷的就像今天一样,那走路还会摔跤的“兰兰”差不多熟悉了这条河边的路,所以我们就给它解开了狗绳,因为它想跑得很。
这些小东西真的是很有趣,肚子饿了就像个孩子会哇哇地叫,吃东西的时候总是那么急,仿佛担心不一口气吃完,以后就吃不着了似得。眼睛又黑又亮,大大的,咕噜咕噜地转着,走到哪里都要跟着。每每出差回来都那么激动地扑到脚边打转,用那湿漉漉的鼻子嗅来嗅去,温暖的舌头不停地舔你的手。
它们也是有灵魂、有感情的,所以当它想跑的时候,让它自由一会儿不是错的吧?
然而它跌在水里死了的。
所以对于小孩,我是犹豫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个好父亲,我们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成为合格的家长。我害怕他们变得自主,因为那时候到底要不要给他们自己的空间,要不要时刻都看着他们,我怕他们回过头来会恨我,或是恨我伤害了他们,或是恨我束缚了他们,或是恨我好像从来都不关心他们。
那几年很漫长,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曾经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和说不完的话,可是两个人却仅仅是睡在一张床上,吃着一口锅里的饭罢了。我很惭愧,因为我幼稚地想过分开,也就是离婚罢。但是她也一定想过,她也一定想过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
吵架什么的,现在想起来倒也不坏。要是两个人对彼此都没有任何的期待了,怎么还会向对方发泄不满呢?所以墙上挂的刺绣、红色的客厅地毯她要换成白的、吸尘器堆在杂物柜里发臭了什么的,至少她还能跟我说说话的,那时候。
孩子是不得不有的,不仅时间在催促,我们也心知肚明。然而佳雅真的到来却是个意外,意外也是惊喜。
我们一度失去了的活力和联络在那个蓝色塑料摇篮的粉红色襁褓里,那个又黑又皱的小东西那里,那个小动物似得后来却出落得比她妈妈还漂亮的姑娘那里,重新焕发了的。
我不知道没了母亲对于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来讲是什么感受,又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我还能怎么做呢,我只希望她能活泼开朗地,哪怕有些没心没肺、不知人间冷暖地也好,我只盼望她能开心,我只祈祷她能快点长大。
带孩子从来不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从来不是我擅长的事,甚至不是我会做的事情。
太煎熬了;你在那慢慢张开的五官上能看见她,你甚至觉得那眼睛、眉毛、嘴巴的位置都是预定好轨道了的,她是注定要成为她母亲那样漂亮的女人,她也注定要遭受她母亲那样的不幸,爱上一个不幸的人。
或许最初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们不该有孩子,那样她也许就不用死了;我们不该结婚,那样她现在还会活着还很开心;我们不该认识,那样对她对我都会轻松许多;我就不该活着,那么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太幼稚了,不过人生有一样是好的,那就是不用努力,时间也会过去。一年不够那就两年,两年不够那就三年,什么都不需要做,时间就会过去的。所以说没什么槛是跨不过的,因为时间会慢慢淹没那个槛,而人只要坐在小船上看着就够了。
只要活着,那就是活着了的;然而死去了的却不能复生。
这条小河依旧波澜不惊,那么平稳地流着,即使我噗通地跳下去也激不起任何波浪。
我不愿意说,我是为了佳雅而挂在这个世上;我更希望佳雅是为了我活着的,至少那样我还能有一丝丝的勇气去面对明天。
河边的小路从杂草丛生到人踩出来的土路,再到政府修的绿道;从不知名的小树换成了梅树、桃树还有红花檵木,女贞和火棘,梧桐还有杏树,我只要在这个小镇过活,我就一定要在傍晚的时候沿着这条小河走,有几年牵着那只听话又温柔的金毛,有几年带着佳雅,先是让她骑在我的脖子上,后来牵着她,再到后来也许是她搀着我,我总归要走的;我必须要走的,我不得不走的。
然而佳雅,孩子总归是要长大的,我总归是要失去她的,总归是一无所有的,我。
秋天的雨很凉,空气里残存着夏天的烦躁和热晕,雨水却打在脸上像是冰锥刺痛着皮肤;最冷的不是冬天,而是秋天;最疼的不是新伤,而是复发的老疤。
我很庆幸,父亲走得早,我不必再听他可能还要絮絮叨叨地念饭菜不好吃了的;毕竟我从没喜欢过他,我厌倦了他,而我却没有得到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