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难如草与木

        他是一个小偷,但他好像想不起来保险柜在哪里了。

        他已经观察这栋红砖妆成的老式居民楼许久了,他一月前偷偷夹在水表箱开口的纸片并未移位,代表着社区并不会对这栋楼进行日常检修,也自然不会有人来破坏他的计划。他故意放在楼道里的小广告也只是被踩破了挤在墙角,代表着这栋楼里的卫生状况几乎也只是靠居民自己来维持,外来人员寥寥无几。

        丛丛的爬山虎细密地纠缠在红砖之外,底部的老叶早已成了灰黄色,而上部分依然青翠活脱,就像是青葱少年正俯下身于老人耳边私语,又像是老人正努力地想攀住少年的手,一派古典温柔的气息沿着爬山虎的茎叶安静地舒展开来。

        阳台上搭了一个简单的竹架子,紫藤花放肆地附在架子上,在顶端探出自己的根须,正是春尽夏来的时节,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朵从架子上倾泻下来,几乎遮住了小半个阳台,阳光穿过半透明的花瓣,将阳台映成一片美好的淡粉色,煞是好看。

        302室的那个盲老头,就是他今天的下手对象。

        六点半起床,在楼道里蹒跚地溜达几圈,就是老人晨练的全部内容。回到房间后他会坐在卧室的摇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中午,会有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给他送午饭,应该是某养老院的工作服。能请得起养老院工作人员上门服务的都不会是穷人,他这么想。午饭过后,老人会小憩一会儿,然后拄着拐杖慢慢地围绕这个小区走上一圈,大概四十分钟后会回来,边听着收音机边等待着工作人员送晚饭,晚上早早地上床睡觉,老人下午出门的这段时间,就是他绝好的下手机会,老人由于目盲,在出门时不会把门紧紧锁死,只会把门象征性的掩上,这样回来的时候一拧把手就能进门,这给了他极大的便利。

        他收起自己的望远镜,早早地蹲伏在了四楼,午后的楼道似乎隔断了外面灿烂的阳光,一阵风从五楼轻柔地携着春凉的气息掠过他的背后,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喀啦”一声,三楼的门开了,与他预想的时间差不多,他轻轻将头从楼梯的角落探出去,老人穿着一件老式的黑色夹克,拄着一根木拐杖慢慢地走出家门,他迅速地把头缩回去,他听见老人将门轻轻掩上,却并没有听见老人拄着拐杖“咚咚咚”点地下楼的声音,老人似乎在房门前驻足了一会儿,这不禁让他后背一阵发凉,难道我被发现了?不可能啊,我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啊?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拐杖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了,他听着声音渐渐从楼道里消失,长出了一口气,随后蹑手蹑脚地从楼道里溜下来,脱下鞋子,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已经掉漆了的鞋架上没有鞋子,但依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卧室的门关着,于是他先进入了客厅。客厅和阳台是相连接的,木质的阳台门看起来有些旧了,上面的纱窗有着点点铁锈,阳光斜斜地射进来,照在淡黄色的瓷砖上,把整个屋子渲染成一片暖和的温黄色调。紫藤花的光影在客厅的地板上跳动着,像是一个个欢脱的精灵。墙角上三个手法拙劣的蜡笔小人显示着这间屋里曾有孩子住过,电视机上的几个玩具士兵还在目光铮铮地望着远方,还在等待着它们的将军下达指令。屋里安详而温和的氛围似乎让时间的钟摆也在这里放慢了节奏,如同母亲的怀抱拥抱久久未归的游子,让人安心得想流泪。

        但这些仅仅只是惊诧了他几秒,并不会打乱他的节奏,客厅仅有的两个柜子都被他打开了,里面只有一些衣裤和日常用品,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他懊恼地环顾四周,但是实在没能发现让他满意的东西。于是他又回到了老人的卧室前,轻轻地推开了门。

        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老人竟然正穿着一件灰色的家居服坐在卧室的摇椅上,闭着眼休息!那刚刚出门的是谁?这又是谁?正在他颤抖着腿准备逃跑的时候,推开的门由于惯性碰到了墙,响声惊动了老人,老人醒了。

        “今天是小孙吗?还是小郑?”他猛一回头,目光正好对上了老人那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他不禁轻呼一口气,自己怎么惊慌失措成这样了,老人是个盲人的事情都忘了?没事,反正他看不见自己,偷偷溜走也抓不住的。

        “不爱说话,那肯定是小郑了。”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是不是不小心搞错啦?还是你晚上有事儿不能过来了?”他暗自庆幸,老人似乎把自己错认成了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他本想转身直接溜走,但一想到自己埋伏了一个月,担惊受怕还什么都没捞着,再抻着脖子往里看了看,卧室床头的那个木柜子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首饰珠宝,存折现金好像就在里面向他招手,他的心又开始痒痒,就在这时,老人的声音又响起了:“小郑啊,难得今天你这么早过来,饭盒我放在桌子上了,陪我聊会天好吗?我记得这也在你们的工作范畴之内吧。”

        他艰难地把目光从床头柜上移开,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他走了过去,寻思着等会哄老人从卧室离开之后再翻找床头柜要方便许多,毕竟眼睛再盲,按下盲人专用机上的一键报警键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坐床边上吧,没关系的。”老人微笑着说。他依言坐下,又听见老人问:“小郑啊,你大概能待多久啊,我得先问问,不能太耽误了你的时间。”他想着这再不说话就要露馅了,于是就故意沙哑着嗓子,低沉地说:“今天嗓子有点不舒服,不过可以多待一会儿的。”老人一下就高兴了起来,一点也没发现身旁的是一个陌生人。“这我就要说说你啦,你们年轻人啊,要少吃一点那么重口味的东西,知不知道?我这儿有点治上火的药,等会给你一点……”老人絮絮叨叨着,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把他支出这个房间。

        “哎,你们年轻人肯定不爱听这些,不是我占你便宜,我儿子也是这个德行……”儿子?他还有个儿子?他一下警觉了起来,这要是被他儿子看见了那再长八张嘴也说不清了。“你今年多大来着?我儿子应该比你大不少……哈哈,我儿子小时候特别喜欢打篮球,长大了反而不打啦,小时候他还跟我说‘爸爸,我想去打NBA’,我当时还鼓励他来着,后来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打啦,哈哈哈,也太辜负我的心意了。”

        他一边听着,一边答应两声,窗帘轻轻地飘动着,流苏左摇右晃,阳光照在摇椅的一边扶手上,老人手背上的血管凸起和老年斑清晰可见。

        “我儿子年轻的时候还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他放学回来跟我说他都不敢跟人家对视,只敢偶尔偷看人家几眼,被发现了就赶紧把视线移开,跟人家说话都特别紧张,但是只要能说上话就会高兴好久……那时我还取笑他,我说你爸我年轻时可比你勇敢多啦!”喜欢?他努力地去回忆自己的青涩岁月,却发现脑海中的那个地方好像有一团薄雾,把所有东西都遮住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别不信,我儿子年轻的时候可帅啦!颇有我的风范……不行,我得给你看看,不然你不服气!”老人咳嗽了几声,他本想伸手拍拍老人的背,却停在了半空中。“我儿子照片应该还在床头柜里……可惜了,我现在都看不见了,你去帮我拿出来,看看你就信了!”他站起身压抑着激动拉开床头柜,发现里面只有两包相片,他失望地把相片拿出来,回到床边坐下:“拿到了。”

        “你看看!是不是个帅小伙子!”他此时已经没了什么兴致,从最后一页随意抽了一张拿了出来,目光随意地往上一瞟。

        他如遭雷殛。

        如同记忆洪流的闸门突然打开,所有的薄雾都被顷刻驱散,汪洋大海将他的脑中荒原冲刷得一片狼藉,而眼前的老人正仿若一艘诺亚方舟般屹立在洪水之中。

        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那个想去打NBA的梦想,想起了记忆里的那间不大却总能带给自己温暖的老房子,爸爸亲手搭的紫藤花架曾让小时候的他啧啧称奇;他想起了那个记忆里的女孩子,当年难言的小欢喜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如同昨天一样清晰,依然那么让人心酸;他想起了自己离开家乡,在父亲的注视下登上去往北方的火车,却假装逞强地不肯回头,可是在梦里,他多么想回头再看一眼……他想起了自己四处碰壁,无人可怜的处境,他想起了存款用尽的那一天的绝望感,房东催交房租时的低声下气,他想起自己最后只能依靠偷窃为生,交完房租后有时候两三天都吃不到一顿饱饭……

        “我儿子在北京混得可有出息啦,他说他在银行当柜员,可是编制内人员哦。”老人还在慢慢地说着,他已经泪如泉涌。

        他想像当年一样叫他一声老爸,但他叫不出口,他没有脸面叫这一声。他哪里是什么编制内人员,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罢了,只是一次经过银行门口时羡慕柜员的西装革履,他才在电话亭中告诉父亲自己的“柜员”身份。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抽噎声,缓慢而坚定的站起身,跪在地上,向着父亲磕了三个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的温柔光景,然后毅然地走出了房门。老人在背后还在询问:“哎,这么快就走了吗?不是说多待一会儿吗,下次还要记得来……”

        他想起了那场大火,那个被火舌缭绕着的餐馆,那对哭喊的夫妇嚷着他们的小孩还在里面,而他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救出小孩后却因重度烧伤且无钱支付医疗费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夜里。他想起电视机上的那群玩具士兵等待的正是他,可是它们再也等不到它们的将军了。

        阳光好像突然变得十分炽烈,他感觉自己全身暖暖的,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回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小屋,父亲微笑着夹给他一只鸡腿……

        屋内。

        老人的眼神定在了门口,浑浊的眼睛逐渐变得清亮,呆滞的表情也变得生动起来,他轻柔地把相片放回袋子中,舒展开眼角的皱纹,喃喃地说:“孩子,不管如何,我在这,家就在这。”

        也是在那个冬天,一个寒冷而孤漠的夜晚,那晚睡觉的父亲并没有闻到煤气泄漏的味道。

        这一瞬间,就像是有一只大手悄然剥去了这间房里的一切,衣柜、电视机、沙发、斑驳的阳台门,还有,老人。就像冰雪融化在滚水中,房间里只剩下了无言的阳光和几片干枯的紫藤花瓣。

        窗外的杨树藏起了一树的春风,一片绿意中,它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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