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是个大忙人,一季度一次的高管会前前后后,她的这种忙碌愈加明显。会后第二天,我跟在她身边整理资料,确认、传达会上各人达成或尚未达成的协议,不时有人探进办公室,“林姐,申总回来了吗?”“申总有空吗?”“我想找申总一下。”申尚风一早已回来了,我到达办公室时,他和林枫两个人正在他办公室谈话。申尚风办公室内的黑色百叶帘没拉起时,他办公室跟总办办公室只有一面透明玻璃相隔。参加会议的高管有近半不在罗湖总部办公,会议结束他们又要回去原来的地方了,每个来敲门询问的人,脸上或多或少挂着焦急、非见到不可的决心,像是有什么大事件必说不可的喜悦或焦虑,这种喜悦或焦虑是不适合在会议上跟大家分享或共享的。
“申总,龙岗工厂的李厂长想找您。”我第四次敲开申尚风办公室门,张成功坐在申尚风办公桌对面。
“张总,您在这里啊,不好意思,打断您们谈话了。”
“没事,我们刚好也谈到跟龙岗工厂那边有关的。”
“小薇,您让李厂长进来吧。”
“好的。”
龙岗工厂生产紫光手电,一种跟玉石鉴定有关的仪器,还有其他我还叫不出名字的各类仪器。按照林枫的话说,这产品受众小。这种手电筒产量不大,但毕竟它生产的产品是跟玉石挂钩的,尚风集团31楼的展览室倒也有给它们腾出了陈列的位置。紫光电筒的应用场景也不止玉石鉴定,李厂长在会上也提到了来自其他方面的订单。李厂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双运动鞋,一身运动服,一副眼镜,更像个物理老师、或化学老师。一个小时不到,他面带怒色出来了,没过多久,张成功也出来了,慢腾腾走向他的办公室。
我无暇去想他们谈了些什么,李厂长的怒气也由不着我去消散,毕竟我的正职是去告知下一个要觐见的人。
“申总---”
“晚点吧,小薇---”吐出的烟雾像帘幕一般遮掩着他半边脸,“我有事情要处理。”
“好的,那我去说一下”
“嗯。”
门正要被关上,“小薇!”
“嗯?”
“我这几天比较忙,晚上没事的话一起去吃饭。”
“好的。”
我们见面后的尴尬从线下蔓延到线上,我没有再突然找他聊自己困惑的事情,提出关于他以及尚风集团的疑问 ,偶尔开一下玩笑。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是不应该再往他那满满的日程表里挤的,他本不必说那样的话,但他既然说出来了,我也没能说出“不了”的缘由。
我抱着林枫交代的资料敲开张成功办公室门。我这一整天都在到处串门,不是传达命令、意见,就是作为各种资料的搬运工,有些命令、通知,本来一个电话、一条信息就能免去跑腿的,可有些人的尊贵是需要另外的人亲自跑腿才能突显的。我倒不介意成为这跑腿的人,初来乍到,多跑腿多刷存在感,好感也许就能偷偷生根发芽了。
“张总,您好。这是林姐让我送过来的资料。”我第一次踏入张成功的办公室,这个尚风集团日常经营中排名第二的当权者,和申尚风一样,办公室坐落在能俯瞰众生的31楼。
“Mary,您是在哪里读书的?”他半躺在沙发上问。
“广州。”
“学什么专业的?”
“经管学院,工商管理。大一第二学期从文学院转过去的。”我想着他还会问什么问题。
“学文学的人怎么对工商管理感兴趣了?你家人让你转专业的吗?”
学文学的人怎么不能对工商管理感兴趣了,古时候的书生、文人除了饱读四书五经、中庸之道,不也会吟诗作对?不也能考取功名?帝王统治中,文官的作用不见得比武官小,打江山时需要武官,守江山更需要文官,守江山可是比打江山更艰难的。我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
“兴趣的事谁也说不准啊。我是自己想转专业的。”
“那你是个有主见的女孩。难怪申总推荐你过来公司。”
我才意识到他真正的疑问跟其他人是一样的。从我把自己的资料交给人事专员,好奇跟疑问不仅出现在她眼里,还从她口中说了出来,“Mary您是今年才刚大学毕业的呀?”在她领着我到各个部门一次次的自我介绍中,我看到不少跟她同样好奇的眼神。以这样的履历能伴在第一当权者身边,不是有特别的才华,就是有特别的关系。我很清楚自己没有特别的才华,如果有,我一定会把它详细写在履历中为自己加分的。就算真有特别的才华,可才华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看出来的,倒不如特别的关系理解得来容易些。特别的关系是什么呢?聪明的人都不愿意在不确定对自己是否有危险时主动提问,倒喜欢在茶余饭后假装无意提起,多次提起后或许突然就会有人出来答疑了。我倒是在暗喜他们没有主动提问,因为提问比不提问让我更为难。
“见笑了,哪有啊。我是非常感谢申总给我机会到公司学习……哦,还有工作的!我刚毕业出来,有很多事情还不懂,以后还请张总您多多指导。”
他嘴巴动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却没说出来,向我摆手,“辛苦你送资料过来了。”
下班后,我在风尚广场周边走了一圈,酒店不方便过来上班,我打算在附近找房子租,房子还没找到合意的,中介把租金说出来后,我心凉了半截,看来需要去远的、偏的地方找。申尚风没有跟我一起吃晚饭,他五点多时出去了。
我正坐在面馆里嗦一份麻辣面,黄莺打电话过来:“小薇,昨天没空打给你。别生气啊!”
黄莺是我大学同学,我刚转到经管学院后,跟她同住一个宿舍。同宿舍六个人,踏入宿舍的第一天起,这个河南姑娘带着北方人般的热情、豪气问长问短,其实我是不喜欢、甚至有点害怕陌生人突如其来的热情与温情,脸上挂着感谢她的微笑,心里默默地抵触。可最后,这个热情的姑娘成了我大学生涯中最好的朋友。
“你在干嘛?在加班吗?”四年了,她的热情还是像以前那样被她挂在嘴边,“做尚风集团董事长的助理会不会特别忙?忙到没空吃饭那种……”
“我在吃面!”我打断了她一连串的疑问,差点被噎到,“是实习秘书,他有助理的。”
“那也快差不多了嘛!咯咯咯…….”她在电话那边的笑依旧是那么爽脆,“你感觉怎么样?可以继续下去吗?”
“兴奋、羞愧。比我们课堂上接触的案例复杂、难。”
“那当然啦,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那你决定好了吗,要不要在那里工作?”
“嗯,我今晚在周围看了一下房子,好贵!我还住在酒店,风尚广场附近的房子,我是租不起的了。”
我们聊着房价,又聊到毕业分开各自的近况。黄莺第一段恋情是她高中同学,异地恋,大三那年分了,大四那年,黄莺家里安排她跟一个男生相亲,听她说那个男生已经毕业工作好几年,黄莺毕业后过去他工作所在的杭州。黄莺第一任男朋友我没见过真人,第二任见过两次,大学时他们都有到广州找过黄莺,“我男朋友来了!”“这是我男朋友带的礼物”是异地恋的她每次约会都会说的话。按照她说的,不到最后决定,还是不让我们见真人好。
“你在深圳要是觉得难受的话,就退回广州。”黄莺突然说了一句。
“回广州也不容易啊。”
“你别跟我扯皮!陈教授的推荐你接受了不就可以了吗。”
“你是觉得我没有能力在深圳待吗?”
“你太倔了!我是不想你太辛苦。”
“嗯,好。你的建议我会考虑考虑的。”
“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
“好。”
我明白黄莺是真的担心我。认识申尚风,到申尚风公司工作这件事,我只对她一个人坦白了实情,我爸妈问起我,我都只简单回复说到朋友公司工作。广州会不会比深圳容易,我不太确定,我能确定的是,对于我来说,填空题比作文题更容易。
尚风集团实行的是单双休制,这周是单休。接连六天的工作状态,一到周日的我就像只鼓足气的气球突然泄气了,兴奋、喜悦一下变为了颓靡,整个的焉了下去。七点的闹钟响了,我伸手把它按停了;八分钟后响起第二次,我一下按了关闭键。迷迷糊糊起来上卫生间,瞄了一眼手机,九点多了,可我还是连去拉窗帘的力气都没有,倒头又睡了下去。
电话铃声把我逼醒了,是申尚风打来的。我立马清醒过来,“早,申叔叔。”
“也不早了,快十二点了。”
“我,不好意思,我刚醒来。”
“没事,中午出来一起吃饭。我去接你。我一点半左右到。”
“好的。”
“待会见。”
“好的。”
我的睡意这下全无了。翻看了微信记录,申尚风发给我的第一条信息在八点多,十点左右又发一些信息,他是不见我回信息才又打的电话。我拔腿去卫生间洗漱,这次再也不能迟到了。
我一点时已在酒店一楼大厅,二十六分时,申尚风电话来说已到酒店。我在门口认出他的车,打开后车门,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司机位上。我把后车门关上,在副驾上坐了下来。
“早,申叔叔。麻烦您开车过来了。”
“我有时也会自己开车。你刚是以为司机也过来了?”
“对啊!我听说,司机也是您的保镖……”
“你听谁说的?”
“这个,我自己觉得的!李师傅、叶师傅他们看起来就像……身手特别好!” 李师傅、叶师傅是司机兼保镖这事,我是无意中听到林枫说的,我不确定能不能这时候把林枫的名字说出来。
“大白天下的深圳,不需要保镖。”他扭头往右边看了一眼,“你想吃什么菜?”
“我都可以的。”
“能吃辣吗?”
“不太能。”
“我们去吃粤菜吧。”
“您要想吃辣,我也可以的。”
“我在广东很多年了,更习惯吃粤菜。”
申尚风带我去了一家粤菜馆。申尚风祖籍是云南的,风尚广场自营的酒楼主打的就是滇菜,我没想到他对粤菜也真有那么深的了解,花了不到十分钟,已跟服务员确认好了五菜一汤。
“就两个人会吃不完的。”我看着服务员留下的单据说。
“吃不完没关系,吃到喜欢的就行。” 他把菜单合上递给我,“你看看还想吃什么。”
“不用啦。我对吃的没研究。对我来说,吃饱才是首要的,只要不太难吃就行。”
“人一生就只有这副身体,对内在好一点是应该的。吃进肚里的东西也应该是自己喜欢的。”
“对内在好一点也不止吃一种方式。”我瞄了一下他的手,心里说“你对自己的外在也不见得不好。”他今天的双手比之前朴素了不少,可标价依然还在那里,那只玉戒、檀木手串可是有被陈列在只做内行人的产品中。
“那你说,对内在好一点还有哪些方式?”
“玩啊,睡啊!”我说出这话,抿着假笑,“还有喝呀,吃喝玩乐,一样不能少,都是对内在好一点的方式!”
“要实现这些都不难。”
“我觉得要都实现了也不容易。”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的,无所畏惧的吃喝玩乐不是我能负担得起的。我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再说下去怕就会说破了。服务员在这时及时救场—端来第一道做好的菜。
“我要对自己的内在好一点,所以我要先吃啦!”我拿着筷子,看着他,等待他的默许。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在我碗里。我问服务员要来人头饭。
人大概只有在饥饿时才会真正明白吃是对自己内在好,而且不止好一点。五菜一汤还没上齐,大半碗饭已被我吃下肚。饥饿感终于得以满足,我手中的筷子也终于慢了下来,筷子被放在碗边,我给他的碗里、我的碗里盛汤。
“你好久没像今天这样,说这么多话了。”
我停住了勺子,“公司那么事情,您那么忙,我不敢打扰您。”
“你有问题可以问我的,或者微信留言给我,我看到了回你。”
“嗯。对了,申叔叔,”我放下勺子,“我准备租房,酒店那边很快就能搬出来。”
“你找到房子了?”
“没呢,还在找。”
“那不用找了,我已经找好。”他放下筷子,“我刚想跟你说这件事,房子就在公司附近。”
“我想自己找,这次过来深圳已经麻烦您太多了。房子这个,我自己解决就行。”
“你不应该在这件事上跟我坚持。听我的,好不好?”
我知道这是他命令般的决定,继续坚持是不妥当的,“好的,谢谢您了。”
我默默吞着饭,脑子里想着是不是欠他的人情太多了。我怕自己还不起,他可能也不屑我去还。“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这句话我在心里问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想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答案。这份人情就默默领了吧,只希望有一天在这份人情下交出的答卷能好看些。
“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就是不知道怎么谢谢您。”
“你跟我不用这么客气,不用谢我。我是自愿的。”
“啊哈!那我还是得谢您啊!对我这么好。”我还是忍住那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家粤菜馆旁边是个商场,饭后,我们在商场慢走。他问我要不要进服装店看看,我吓得几次拒绝。夏日里的七点,天还是明晃晃的,我说不逛了,申尚风开车送我回酒店。
周三下午,申尚风叫我进他办公室,把公寓地址和钥匙给了我。公寓果然就在风尚广场附近,走路需要半个钟多点,我照着手机地图,晚上8点多按图索骥摸到公寓门口。
这是个一房一厅式公寓,有40平左右,带小厨房、卫生间。一进门是客厅,落地窗外有个小阳台,布艺沙发,桌子,电视,分割成多个小格子的贴墙柜子。房间的白色衣柜从地面镶嵌到屋顶,50厘米宽的飘窗,银灰色的遮阳窗帘垂到地面。
这个公寓租金要4000多,我在中介推荐里有看到类似的房子,公寓的设计是我非常喜欢的,可是我连自己能拿多少工资都不知道。人事专员跟我说“您的薪酬,林姐那边还没告诉我是多少,您可以问她一下”,林枫没能给出一个具体的数字,我想也是因为申尚风那边没有给到她一个具体的数字,我找不到开口问申尚风的理由和勇气,现在连落脚的地方都是他帮忙安排的,我更没有勇气去问了。银行卡余额还不到六千,我大学兼职积累的所有财产都在这里了。
我打算周六搬进去,周五六点半跟林枫打了招呼,准备回去收拾一下。余彤彤叫住我了,“Mary,我们今晚约了一起去玩,你要不要过来?”
“今晚啊?去哪里玩啊?”
“对啊,去酒吧。还有其他部门的同事也一起来哦。”
“不行诶,我明天还有事,今天不能太晚回去。”
“没事啦,这周是是双休,有事情周末还有时间啊。你有去过酒吧玩吗,不会在害怕吧?”她挂着坏笑的脸看着我问。
“没有啦。我以前在广州也会去玩的。不过我明天要搬家,要好多东西要洗啊,摆啊,搞卫生嘛。”
“搬家啊?明天我帮你去搬。今晚就一起去玩!”
“不用啦!还是下次再约吧,谢谢你啊,余彤彤。”
这大概就是年轻人生活的一部分,在深圳的跟在广州的是一样的,蹦迪也是种不错的释压方式。余彤彤比我大四岁,“芳龄27的我也是个热血青年!”,有次我们一起午餐开她玩笑,她着急了冒出这么一句话。她是个热血青年没错,热情、活泼,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怀疑她是怎么进到严谨的财务部的,面对的还是刘琳那种对小数点后面的数字也要求准确无误、一天里几乎都是一张严肃脸的上司。余彤彤是财务部跟我对接最多的人,她教我看财务报表,财务基础知识,还推荐了几本书给我,刘琳选她当助理自然是应该的,我也是前两天才意识到,她的活泼跟热情也是我应该有的。
“好吧,那我们下次再约。”她右手搭在我的肩,“你搬家真的不需要我去帮忙吗?”
“不需要了,谢谢。其实我也没多少东西要搬的,就是刚搬过去,需要洗洗擦擦啊,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嗯!那祝你乔迁顺利,周末愉快!”
“嗯,谢谢哦。”
晚上申尚风打电话给我,说明天让叶师傅过来帮我,我跟他拿钥匙时有说,准备周六搬进去。我东西不多,只有两个行李箱,本想自己打车过去的。“叶师傅要去酒店账,顺便送你过去。”他这么一说,我没有再坚持的理由了,酒店住宿费用,我自己是付不起的。于是跟叶师傅约了明天九点在酒店碰面。第二天早上,我们结完账,到公寓楼下差不多十点钟,叶师傅帮我把行李箱搬到电梯口就走了。
公寓卫生倒不用怎么弄,出租前是有清洁过的,冰箱、洗衣机、烤箱、抽油烟机,这些常用家电都有,我把新买床单、沙发套都塞进洗衣机。下午跑去附近超市买东西,碗、筷子、面条、衣架、水果、酱料……还有一盆绿萝,冰箱终于通电,放着新买的水果,我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柜上的绿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