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底,有個雜誌訪談邀約,我把訪談內容稍微整理,放在此處分享。
一、 之前曾看過您為書寫序,提到您小時曾被體罰責打,以今日眼光來看可能已是受虐。請問這段成長經驗為您帶來哪些影響?
當然,我們不能用現在的標準去看四十幾年前的親職方式,在我小時候的年代,體罰是從學校到家庭被肯定的「管教方式」,那個年代的父母不像現在有這麼多媒體談論合適的管教,以及許多親職教育的書籍和課程,所以說起來我小時候的經驗在那個年代會比較被歸類在「管教」而不是「虐待」,所以,這些事件需要放在更大的背景脈絡來觀看、詮釋,這是我要先說明的。
但即使如此我們仍可以試著越過不同世代對體罰的觀點,回到身為一個孩子被身體責打的經驗敘說。
那樣的經驗,我回想起自己的成長過程,仍可以記起被打的身體痛苦、被打時心中的生氣和委屈,這些大概在那個年紀讓我費了不少力氣在自己情緒的處理上。但因為父母除了身體的責打外,愛與照顧是很明顯的,這種對「愛」的確定,我想讓我在成長過程中沒有讓責打留下的影響更擴大。
但這個經驗對我當一個父親影響卻很大,因為我知道這種經驗帶來情緒上的擾亂,所以我大概是很年輕的時候,二十幾歲的時候,還沒當父親的時候,早已經決定未來一定不動手打孩子。
二、您認為,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可否幫忙舉例?
我們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受到原生家庭的影響是很大,包括我們的情緒狀態、性格養成、思考方式、行事風格都深受這樣經驗的影響,是長久的。在收到這篇訪談邀約時,我正在香港帶「親職卡(全名:親職澄清對話卡)」的課程,我在帶課程裡有這樣的一個活動設計:
邀請請成員去找出自己最重視的六個人生價值,例如,友善待人、堅強、公平正義….,我會請他們去看看在這些重視的價值裡頭,哪幾個是受父母影響的?我發現,通常將近有一半左右的價值觀,是來自原生家庭的傳遞過程。接著,我會再邀請成員從這些受父母影響的價值觀裡,去回想在原生家庭中印象深刻的記憶。
我在課程帶這個活動時,舉了自己的例子。對我來說,我重視的價值裡有一個叫做「友善待人」,這個特質當然和現在成為一個助人工作者有很大的關係,我搜尋自己原生家庭中和「友善待人」有關的記憶時,我想起了在我成長過程裡,父母有兩次打開家門接濟了當時處在人生困難的親友,那時家境並不好,得舉債度日、繳學費,但父母仍不收對方一毛錢,只說:「如果我們吃什麼,你願意跟著我們吃什麼,就過來吧!」然後他們就這樣一住就是一、兩年。我小時候不懂這件事情有多麼不容易,一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家,才了解要打開家門這樣的接納另一個人一兩年,是要有很多的願意。
雖然,我沒有跟父母選擇一樣的方式透過打開家人助人,但我卻把生涯的選擇都放在這個領域裡,我知道這受父母的影響很大。
但我們也可以看到,原生家庭對人的影響不會都只有「好的傳遞下來」的路徑,從第一個訪題裡,我談到我因為「不喜歡父母體罰的方式」,我決定「修改」這個家庭劇本,我做了和父母不一樣的決定,但這也是受到原生家庭的影響。
三、一般來說,父母的教養方式和家庭規則是不是很自然地代代相傳?如果想要改變或停止錯誤的話,可以怎麼做?
在我們心理治療裡有個詞彙叫做「代間傳遞」,就是在談這種教養方式與規則自然傳遞的過程,但我們可以發現,我們這一代絕對不會只能不知不覺的「複製」上一代的教養方式與規則,即使沒有上過親職教育、家庭治療課程的人,也都會在家庭文化傳遞過程裡,收下一些,修正一些。也就是現在的家庭幾乎都不會用四、五十年前的方式教導孩子,都會有自己的修正與改變。我常說,這就是家庭文化的活絡過程,因為我們會從上一代的教導中,學習一些,但也因為我們有能力反思,透過累積在家庭外學習的不同經驗,看到其他家庭是如何互動的,再修正一些,也因此,我們的家庭文化在傳遞過程中,才不會因為固執而與當代的社會脫節。
因此,想要改變或停止錯誤,可以怎麼做?這樣的問題我在香港的課程裡也有碰觸到,我請成員在自己重視的價值裡去挑出哪些價值觀是承接自原生家庭的,哪些是自己增加或修正的。例如,有位成員說「有責任感」、「替別人著想」是他從原生家庭裡收下的好禮物,但「重視自己的感受」、「活得自由」則是自己想要增加的,原因是他看見父母對待別人很好,但卻也承擔了太多,所以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很累、特別是母親累積了一肚子委屈,所以她決定除了要「替別人著想外」,也要把「重視自己的感受」、「活得自由」看得重要一些。這時,我就訪問這位學員「可以增加原生家庭沒有教給妳的,這代表是妳自己創造的,妳是怎麼做到這件事的?」
因著這樣的問題,這位學員開始說著自己如何從小看見父親的勞累、母親的委屈而開始思索,在大學時自己更進一步閱讀一些心理書籍,還上了學校許多心理探索課程,她用了幾年的時間去理解自己,並學習讓自己活得更自由的方法,例如從開始工作後,每年就會從一些錢,帶自己去國外旅行。
所以,我心裡非常相信我們都有能力去「改寫」許多原生家庭中你不要的劇本,而且很多人都在做了。我們除了聽別人的經驗學習外,還有一種方式就是回去看自己已經做到的部分,想想自己是怎麼做到的?心理治療在這幾年來有個很大的改變,就是「不把眼光一直放在怎麼失敗的,而是相信去觀看成功可以帶來另一個成功」、「專家不在外面,每個人都能是自己生命裡的專家」,因此當我們回頭去觀看這些故事,敘說這些經驗就會找到自己本來已經會的方法,就會更相信我們是有能力來做這件事,或許要用幾年的時間,但我們確實有機會改變它的,不然,我們怎麼可能一代又一代都知曉用著與上一代不同的方式經營我們的家庭、教導我們的孩子?
四、您如何看「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
一句話使用是否得當,其實要看使用這句話的前後脈絡以及背後的企圖,特別當是一句話說得太絕對,幾乎成為真理時,我們常要警醒反思,並在心裡提出疑問:「真得是這樣的嗎?」
若是把這句話硬說成父母對待孩子的所有時刻都是對的,所有行為都對孩子是恰當的,不會犯錯的,那我覺得就不是這樣的。我們一個人有很多的面向,為人父母也一樣,我知道大部分的時刻與情境父母都是想用「愛」的樣子與行動來對待孩子,但許多時候會做不到,這很正常,父母都是平凡人,當然會犯錯,當然有時候心中的焦慮、恐懼、憤怒會一時淹沒了愛的樣子,做出了錯誤的行為與管教,都會有的,但當父母認為自己都不會錯,就沒有機會反省了,當孩子認為父母都不會錯,就沒有機會回饋給父母,讓父母知道還有不同的想法。對我來說,父母當然會有犯錯,父母犯錯了,反省了,跟孩子道歉、改過,都是家庭教育中很棒的一環。
其實我想「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裡頭想說的不是指「父母都不會錯」、「我們得要完全同意父母」,而是著提醒孩子要去感受父母言行後面的愛或心意,或許有時父母是錯了、或與自己意見看法不同了,我們可以不必同意父母,但也不要忘了去體會父母背後可能有很好的心意,我把這句話當成是我們文化中提醒「要珍惜與父母之間的情份」的語言。我覺得當這句話要用這種「寬大」一點的解釋,我會比較同意。但即使如此,我確實也看過在許多特別的案例裡,有些父母真得是無法讓孩子感受到疼惜與愛,這也是造成孩子心理創傷最大的主因。
五、台灣好像普遍孩子和父母相處十分疏離,不見得親子之間真的發生過什麼大衝突,為什麼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前,我先談一段經驗。我在四十歲的時候,才開始學著要牽爸爸的手、碰觸爸爸的身體。父親因為長期身體臥床、再加上重聽,我每次回去探望父親時,溝通都非常費力,但我實在很想表達心中的情感,否則回去只是人回家,但關係實在很疏離,這種關係,安慰不了人的。
所以在四十歲左右的我,決定來學習一件事:與父親身體的碰觸。我都還記得,一開始我得忍受自己與父親的尷尬,輕輕的碰觸一下父親的手後,在彼此都還沒有受不了前,就趕快放開。我這樣一次一次的學習,到現在,我跟父親說話,可以很自然地輕拍父親的背,安慰著父親。
現在社會孩子與父母疏離,我有兩種看法:
一個是現在孩子自主獨立,和過往大家庭不一樣,常常不是住在一起,沒有那種晨昏定省,早晚問安的那種「事親」的親近,身體與實際的照顧遠了,疏離也就發生了。
另一個是心理層次的疏離。我想這要從不同時代對父母親職期待談起。
過去期待父母的重要任務是:生存下來、教導孩子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他們努力的工作養活孩子,管教孩子,而在長幼有序的概念裡,重要的是有「威嚴」,這是用距離來確定倫理的方式,所以當時親子間有距離是可以理解的。我的父母大概是那個年代背景被養大的,但當他們當了父母以後,社會對為人父母這件事的期待,有了不小的變遷。近代的社會對親子關係有了反思,發現親近是關係裡很重要的,但一下子我們父母的成長經驗裡並沒有提供這麼多足夠的養份,有許多父母其實不太知道怎麼跟孩子親近。當然,親子的距離就出現了。
所以如果要談孩子與父母的疏離,我認為現在許多的年輕家庭,親子關係和上個世代比較是有很大的進步,這是近年來社會開始倡導家庭關係同時提供了很多親職教育的資源。所以這些有受到新觀點影響且有學習的新生代,不只會與自己的孩子親近,也會開始返回來去親近自己的父母,就像我開始學習碰觸父親身體一樣。同時我也認識一些朋友,他們都在三、四十歲時,開始回頭去好奇父母過去的生命經驗,幫父母寫下故事,為的都是想多認識父母、親近父母。
六、若家庭的確造成孩子生命的創傷或陰影,您會建議孩子可以怎麼做,讓自己好過一點?是不是非得需要和解?
和解,在創傷裡我認為這兩個字的意思是:用和好來化解傷痕。
這句話道出了心中的傷可以透過和解來完成,但我們也要記得,這不是療傷唯一的路。當然可以回去和父母重新連結和好是很好的事,問題是,這涉及到兩個人,孩子和父母,和好,得要雙方都準備好,才能完成。但如果你的父母沒有準備好,如果你自己也沒有準備好,和解就不一定能完成。
從心理治療的觀點來看,不論是否來自家庭,成長過程中創傷帶來的影響,我們面對的途徑都會有兩條,一個是去面對造成創傷的源頭,不論是和解或是取回公平正義,這條路有時我們走得通,有時時機還沒到或沒有機會了。另一條路則是我們回頭觀看自己,跟自己和解,撫慰自己的傷,我的好朋友志建說:「如果無法期待有好的父母,那就學習成為自己的好父母」,我一直相信,這是一條最有力量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