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泗水之岸,我卸下满身重负!如今我将轻装前行,满心舒畅一身轻盈!如今的我终于自由!我将轻装前行!” ——乔伊·汉森《轻装前行》
天公不作美,车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望着灰蒙蒙的穹顶,幻想着那层层云海里闪过银龙的身影。我默不作声,继续倾听少年的例讲述……
“我为我在课堂上用书本攻击老师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我以为鞭刑就已经是育章书院的最高待遇了,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还有电击这么高科技的手段。我被带到电击室,像做手术那样被牢牢地绑在一个窄床上,动弹不得。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人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在我两个太阳穴上各贴上了一个金属片。我当时怕极了,瞪着眼睛盯着那个白大褂,不敢错过他的一举一动。片刻之后,他启动了身旁的某个仪器,微微转动了一个转轮一样的东西。一瞬间,一股忍受不了的刺痛感布满了我的头,我想叫,却喊不出声音,因为我的身体像不受控制一般,死死咬着牙,嘴根本张不开。持续了一会,这种感觉消失了,但我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白大褂弯下腰,轻声细语,
‘孩子,你打了你的老师,你错了吗?’
‘我操你大爷!你用电电我,这是犯法的!’
白大褂脸上依旧浮现着笑意,再一次转动了转轮。
更强烈的痛感袭来,如同针扎一般,仿佛那些钢针精准地找到了我的每一个细胞,并且用力刺了进去,搅烂了每个细胞核。痛,麻,流汗,心跳加快,我充分体会着被电击的滋味,可无论我牙咬的再狠,拳头握的再紧,也找不到方法去承受这种痛苦。感觉一个世纪过去了,那孙子终于关掉了仪器,依旧笑眯眯地问我,
‘孩子,你知道错了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我感觉我的裤裆里湿了一片,此时我哪里还敢装逼,哭着喊着我错了,我错了。他这才把我放下来,从那以后,上课的时候我再也不敢乱来了。
在育章书院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有家长来探视的日子。每逢有学生家长来探视,那天我们的伙食就会特别好,有肉,四菜一汤,一日三餐 。白天的体能训练也取消,给我们上文化课,还有老师带着我们做游戏,在外人看来,我们就是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但我们自己也清楚,这不过就是给家长演的一出戏,而且,我们谁也不敢演得不认真,因为不配合的后果是我们承担不起的。被探视的同学可以和他们的家长一起说话,一起在学校里散步,但是时时刻刻都有教官的监督,我猜,是怕那些学生说出这个学校的真相吧。”
我不禁骇然,思考着这所学校与监狱有何区别。我问道:“那你的父母,来看过你吗?”
“他们啊,来过,我来这所书院半年左右的时候来看过我一次。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见到他们我就说我以前错了,我想回家,我想上学。但他俩却异口同声地拒绝了我,让我继续在这所监狱好好学习,努力痛改前非。我哭了,一边哭,一边问他们,是不是不爱我了?但我得到的只是沉默。那天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没有送他们,也许这更加印证了,我还是他们眼里的那个不懂事,不孝顺的问题少年。
那次探视之后,我逃跑过一次。那天正好也有家长来看他们的孩子,我在晚饭之后偷偷藏进了家长的车里。可还没有等到家长启动车子,我就被发现了。我知道这下我惨了,在育章书院,逃跑可是「重罪」。当天晚上,我被关进了那个地狱般的禁闭室。
那个禁闭室连一平方米都不到,里面只有一个蹲便。没有窗户,没有椅子,更不可能放得下一张床。我在里面,只能站着或者蹲着,根本没法躺。随着门被锁上,黑暗就笼罩了我。我不停地认错,不停地求饶,甚至跪下磕头,可不论我做什么,外面的人和事就好像跟我不在同一个世界一样,无人回应我凄惨的呼喊。这不到一平米的空间里,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绝对的安静,竟是如此的该死,绝对的黑暗,竟是如此的令人倍受煎熬。我光着脚,不停地在里面转圈。被关进去的第一天,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出去以后该怎么报复这群畜牲。我要找到他们家,把他们绑起来,用保险刀片一片一片割下他们的肉,在他们临死之前,我要令其亲眼看到我侮辱他们的妻女,再把他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在他们面前割喉。我要把那个白大褂绑在他自己的电击室的床上,他那么爱笑,我要在他脸上用刀刃画出一个笑脸。再把最大的电流通到他身上,让他被烤焦,散发出烤肉的香气。还有那个吴菊豹,我要把戒尺和皮鞭通通塞到他屁眼里,让他成为真正的吴爆菊。我还要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育章书院的门口。
时间过得真是太慢了,禁闭室里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慢悠悠的脚步。那些王八蛋早已在我脑海里不重复地死了八百回了,我渐渐地开始想别的事。我从人活着的意义想到了东北和北京气候的差别,从宇宙的形成想到了以后生小孩可千万别跟我一样是单眼皮,又从那些漂亮的女明星会不会得脚气想到了以后要买一台顶配的电脑专门打游戏……所谓思想家,是不是只要被关一次紧闭,就谁都可以成为思想家?”
少年的经历让我想起了斯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那个被盖世太保囚禁多年的律师,一本棋谱成了他幽禁岁月唯一的精神寄托,最终他练就了高超的棋术,但也摧毁了他的精神状态。可见,人的生活里最怕的不是疾病,不是贫穷,而是缺乏乐趣。绝对的单调乏味足以逼疯任何一个正常人。
“禁闭关到第二天的时候,出了个小意外。不知道是这蹲便的下水道年头太久,还是我缺油水屎太硬,反正便池堵了,开始往上返粪水。最开始因为禁闭室里伸手不见五指,当我的脚踩到不明液体的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是我尿在外面了,可后来那刺鼻的恶臭说明了一切。我疯狂地拍门,喊厕所堵了,让我出去。过了一会,门上的小窗口被打开了,一缕久违的光芒射了进来。来观察情况的教官见此情况皱起眉头又捂住了鼻子,扔下一句,
‘现在有亮了,你自己把这里处理好。’
这话的意思我懂,他是想让我用手掏大粪!我用最强有力的动词问候了他的母亲,他回骂了几句,转身离开了。我低头看了看已经没上我脚面的粪水,含着泪,蹲了下去……
我用我的双手疏通了下水道以后,我又被关了一天才放出来。我脸上都是泪水,但我却不敢用我散发着恶臭的双手来擦拭。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在疯狂地洗我这双摸过大便的手,可无论我怎么洗,总是会隐约嗅到那污秽的气味。
在那之后,我尝试过自杀。可那监狱一般的环境让我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工具。终于在一天晚上洗漱的时候,我灵光一现,接着就开始吞牙膏,我吞了大概半管牙膏,才终于被赶来的教官制止。那一刻,我竟然涌起了欣喜,我心想,这么严重的自残行为,他们再没有人性也会送我去医院洗胃,送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教官拿起牙膏仔细看了半天,又瞟了一眼跪在地上捂着肚子的我,以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
‘这上面写着,不含有对人体有害的成分。你这是自找苦吃,自己忍着吧。’
一句话把我从天堂边缘一脚踢到地狱。那天夜里,我彻夜未眠,在床上翻来覆去,胃痛得死去活来。那些被我吞掉的牙膏如硫酸一样腐蚀着我脆弱的胃。我恨,我恨我自找苦吃,我恨我想了这么个蠢方法折磨自己,我恨我的胃没有铜墙铁壁。哎,难道我真的是自作自受吗?难道我就真的要烂在这育章书院了吗?
我并不甘心,上次的自杀未遂给了我启迪,弄伤自己,然后在校外的医院逃跑是个绝妙的主意。我不可以自杀,但我可以假装自杀。于是我又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道具。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我在打扫教官宿舍卫生的时候,捡到了一个空的塑料可乐瓶。我如获至宝,赶紧踩瘪装进了衣服内兜里。之后我跑回宿舍,用牙费力地咬下来一块看着还算锋利的塑料片。我左手拿起它(我是个左撇子),架在了我右手手腕上。我很确定我光是下决心就下了超过五分钟,一次一次的拿起放下,一次一次的擦去额头上的汗,最终,我用力划了下去。也许是用力不够,第一下没有见血,只是破了皮,可是,破了皮而已,怎么会那么痛?我放下了塑料片,左手捂住了伤口,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火辣辣的感觉,仿佛在警告我,让我住手。但为了逃出去,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又捡起了塑料片,咬紧了牙,绷紧了小臂,更用力地割了下去,效果不好,第三下,第四下……终于,我的伤口达到了吓人的效果,鲜红的还流着血的伤口,看起来就像是婴儿的嘴唇。我不禁担心起来,会不会割得太深,我就真的嗝屁了?
后来我被两个教官架到了书院内的医务室,有个医生模样的人检查了我的伤口,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过头看着那两个教官说,
‘没伤到动脉,没大事。’
那两个孙子听完如释重负,紧接着薅起我的脖领子就带我离开了医务室。无论是医生还是教官,谁也没有包扎我的伤口。我就这样慢慢地等着伤口血液凝固,化脓,结痂,最后留下了这个大疤喇。
从医院逃跑这条路算是被堵死了,看来我不把自己搞死,他们是不会送我去医院的。后来我老实了几个月,春去秋来,表面上看我是个乖巧听话的「少年犯」,实则我一直在观察这个书院的每个角落,寻找着脱逃的可能性。我明白,除非我能一击中的,否则绝不要轻举妄动。要想成功逃离这里,只有晚上熄灯以后才有可能,所以我最先想清楚的是如何在半夜逃出宿舍楼。可能是为了防止我们跳楼,所有的宿舍楼都只有两层,并且每个寝室的窗户上都装有铁栏杆,晚上寝室楼还会锁门。看似从里面是逃不出去的,但是我发现,我寝室所在的二楼的厕所,它的其中一扇窗子就没有安装铁栏杆,我可以从这里逃出寝室楼。如果我能完成这步,计划就已经算是成功一半了。但关键还是在于另一半,我如何战胜那高不可攀的,上面还围着铁丝网的混凝土书院外墙。
后来我发现,这育章书院的围墙并不像我们的制服那样整齐划一,在后院,有这么一堵墙,它不是混凝土墙,而是一面土墙,上面也没有铁丝网。可是光秃秃的,三米多高的土墙,对于一米六的我来说,依然是不可逾越的天险。
一把锤子的出现让这道难题变得可解。锤子是我在工具室偷拿的。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所以我把越狱的时间定在今天凌晨。过了零点,大家都呼呼大睡的时候,我悄悄起身,带上锤子,又扯下了我的床单,抱着它们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门,来到了那扇没有铁栏杆的窗前。我把床单平均地撕成两部分,再把它俩用一个死扣连接起来,这样我便拥有了一条长绳。我把一端绑在窗户下面的暖气上,把其余的部分甩到楼外,就这样,我像特种兵从天而降一样,顺着绳子平稳落在了地上。
刚刚起身,我便拎着锤子飞快地跑到土墙前。我抡起锤子使劲砸了一下墙面,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大窟窿。我笑了,证明我的计划是可行的。接着我开始用锤子在墙上敲出一个个足以容纳我半只脚的小洞,努力了许久,墙面上已经出现了两排交替的小洞,最高的洞距离地面已经有两米多了。足够了, 我心想。我扔下了锤子,就像攀岩一样,靠着我打出来的这些洞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墙头,翻了过去,落在了一堆灌木中。我起身就跑,用我从未有过的最快速度,离开了这育章书院,离开了这个折磨了我近一年的地方……”
少年依然在发抖,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过于激动还是因为过于后怕。我想说些什么,但我发现我没有资格去评论这一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说不知道。我知道他现在很迷茫,关于他的原生家庭,他进退两难。我觉得此刻我有必要帮他一把,我把他拉到最近一个县城的火车站。从钱夹里数出两千块钱(我现金的大部分),递给他,对他说:
“我知道这么说对你很残忍,但我非常不建议你再回到那个家,那个家不值得你回。拿着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在那开始新的生活。孩子,以后你只能靠你自己了,你很聪明,会照顾好自己的。你这双手连大便都摸过,还能有什么是你做不成的呢?”
伊坂幸太郎说过,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这些所谓的书院,它们的生命源泉不正是那些愚昧又可怜的父母吗?只要有那些父母在,这种灰色产业就永远不会消亡。封了一个育章书院,还会有别的什么书院,学馆依旧活跃在各个污秽的角落,欺凌着孩子,蒙骗着父母,吞噬着钞票……不过这种事,就交给那些英雄斗士去解决吧,我现在要抓紧回家,去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