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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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中元节,午后骤雨,至天际皓月,转为细雨绵绵,一时落河岸边,人人持伞,手捧莲花灯,为已故亲人祈福。

盼儿侍奉父亲歇下,拿出白日做的三盏莲花灯,蹑手蹑脚走出庙门。父亲重病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买冥币纸钱,只有三盏莲花灯,希望能照亮亲人的轮回路。

夜色深,晚风凉,人们放完水灯离开,落河重又恢复安静,一盏盏莲花灯顺着水势渐渐飘远。盼儿拿出莲花灯,一盏盏放入水中,嘴里念念有词,一直目送它们至不见踪迹。

绵绵细雨不知何时停歇,盼儿望着水中倒影,想起母亲生前是极爱清洁之人,若看到自己如此邋遢,定会恼怒。轻掬河水,细细洗脸,慢慢束发。一双青缎白底朝靴站在盼儿身侧,盼儿抬头看去,淡蓝长袍白色绣纹,玉带束身墨玉挽发,虽是蹙眉却天生风流,他缓缓开口,犹如天籁,“你,叫什么?几岁?”

盼儿仰着头,“盼儿,七岁。”

“可愿,随我回府。”

“奴愿,可是父亲重病还躺在庙里,求好心人救救父亲,奴愿当牛做马侍奉您。”

“于管家,交给你。”

“是,王爷。”于管家拉着盼儿,问明破庙在何处,又交代盼儿几句,便去请大夫。盼儿看着于管家口中的王爷,他似无心又似有意,沿着落河岸边,登上碧落桥,小厮摆放上七弦琴,琴音自指尖流淌,盼儿痴痴望着那似在月亮上弹琴的人。

盼儿父亲病入膏肓,药石无救,于管家帮盼儿葬完父亲,已是十日后。盼儿再次站在王爷面前,他眼里满是疼惜,不知是疼那一夜风雨后满园苍凉,还是惜那小小年纪亲人皆离。

“从今往后,你叫莫问。”

“莫问?是,王爷。”

“不用叫什么王爷,叫,翔哥哥吧。”

盼儿怎么也想不通,她原以为自己卖身王府就该做个粗使丫头,现在却成了半个主子,王府内人人见着都躬身行礼,尊称一声莫小姐。更让盼儿想不通的是,翔王请三个老师,教她琴棋书画和武功,每隔三日便来检查,若是盼儿学得好,便会留下陪她吃晚饭。

春来秋往,寒暑交替,日日年年,岁月荣枯,盼儿用五年记住自己叫莫问。十二岁的莫问,出落的娇艳无双,一抬手一蹙眉,都带出万种风情,虽身量没有长成,但已看出绝色之资。

翔王晚上要来考琴艺和武功,莫问既盼望又害怕,琴艺是几门功课学得最好的,武功却极其糟糕。翔王仍是一袭淡蓝长袍,手持折扇,坐在莫问对面,点头示意莫问可以开始。

莫问脸微红,“翔哥哥,今天先考琴吧?问儿新学长相思。”

“嗯。”

莫问眉目含笑,双手抚琴,一张口婉转千回,“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翔王怒目起身,“谁教你的这些?以后莫再唱。”莫问一脸茫然看着翔王离去。

深夜,服侍的丫鬟端了一碗汤药,“莫小姐,王爷赐的。”

莫问接过,皱着眉喝下,丫鬟退出。莫问心里难过,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刚喝下去的汤药连带晌午吃的又都吐了出来。莫问虽不知王爷为何生气,但总归是自己不好,不顾嗓子火辣辣的疼痛,只想尽快向王爷道歉。

行至书房门口,里面传来于管家压低的声音,“王爷,用不用找御医给莫丫头瞧瞧,这江湖术士的药,老奴不放心。”

“明早再从宫里请个御医瞧瞧吧,药都试过,寻常哑药,吃不死。”

“王爷,老奴总觉得对莫丫头太……”

那声音越发的清冷,“不必说了。不开口,尚有八分像,开口连五分都没有,不如永远不要开口,退下吧。”

莫问颤抖的缩在阴影里,原来是这样,他眼中的她却不是她,若是如此,不如努力做他眼中的她。莫问高烧四日,醒后再不能言,翔王守了四日,眼中柔情更胜从前,温柔抚摸着她的秀发,“问儿,不要再离开我”。

莫问收起古琴,从此再不弹,一心一意学武功。翔王重金从天香阁请了倾芳姑娘教她舞蹈,三年间倾囊相授,倾芳拿着翔王赏赐千两黄金,向莫问道别。

莫问不舍,在纸上写道,“姐姐,问儿愚笨,还有很多不会,再教我一段时日。”

倾芳摸着她头发,“傻孩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姐姐已没可教的,也再教不了你。”又叹息道,“自古红颜薄命,姐姐希望你能把握自己命运。”

莫问泪湿衣襟,命运早在那夜遇见翔王时,已不是自己的。随着年纪的增长,翔王看她眼神越来越痴迷,春日为她作画,夏日陪她纳凉,秋日漫步田间,冬日踏雪赏梅。于管家自言自语,有九分像了,有九分像。

静夜,翔王请莫问在花园赏月,翔王一杯接一杯的喝,莫问夺过酒壶不再添酒。

翔王爷醉眼迷离,“莫丫头,我对你好吗?”莫问点头。

翔王又问,“可愿报答我?”莫问再点头。

“莫丫头,记住了,只说一遍。七月十七是皇上寿辰,你,就是我进献皇上的礼物,我要你迷惑他,我要你与我里应外合,我要把他从神龛上拉下,我要为莫问报仇,我要他一辈子后悔。”翔王爷一脸泪水。

莫问伸手抹去自己和翔王的泪水,在石桌上写下,翔哥哥,十五陪我去落河放水灯。

七月十五,莫问与翔王来到落河,莫问将四盏水灯放入水中。在纸上写下,“若有一天,我也不在,翔哥哥一定要替我放水灯,我很怕黑的。”

翔王整个身子都在阴影里,“别傻了,等事成之后,许你一世自由。”

七月十七,当今皇上寿辰,莫问一袭红衣,红纱覆面,水袖翻飞,一曲十里桃花舞毕,四座惊艳。皇上走下龙椅,揭去面纱,倒退一步,低声说,“果然像,还是翔王知朕心意,赏。”

翔王离座,跪谢,接赏。

莫问被送到闲置的选侍宫,坐在床沿,看月亮散一地清晖。三更时,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进来,大力拉扯莫问的衣服,红着眼问,“告诉朕,你们想干什么?你又是谁?”

莫问和着泪水,在案上写下:莫问前尘事,莫问奴是谁。

“好个莫问前尘事,好个莫问奴是谁。”只觉心中怒火难平,毫不留情把莫问推倒床上,撕开那薄如纱的衣裳。

坊间流传,当今皇上自翔王进献一哑女后,再未宠幸任何嫔妃,日日与哑女饮酒作乐,不问朝事,朝中大臣以死相逼,皇上才恢复早朝。

“坊间传闻莫儿可听到?”皇上批着奏折突然问道。

莫问在纸上写道,“与奴何干?”

“这世上的事,莫儿都没放在心上,朕就不信莫儿就没有在意的人或事?”

莫问服侍皇上净手,续上茶水,端过点心。坊间的传闻她怎么能不知道,这一年里,皇上只宠她一人,白天夜里,时时服侍在侧,皇上几次问她要什么赏赐,她都不要。没有宫殿,没有封赏,不是侍女,不是嫔妃,如此尽心侍奉,不过是觉得他是个好皇帝。

莫问几次写信给翔王,要他停手,他却越来越疯狂。莫问没有按他的信里吩咐的下慢性毒药,也没有提供皇宫的守卫图,她真的不希望看到手足相残,也不希望看到天下百姓重浴战火,无法说服翔王又无法狠心伤害皇上,日夜煎熬,可该来的终是要来。

皇宫传来一阵阵急报,“启禀皇上,翔王爷造反了。”

“启禀皇上,肖将军带两万禁军前来护驾。”

“启禀皇上,卫将军就在宫外,已将叛军包围。”

“启禀皇上,已将叛军拿下。”

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大殿内灯火通明,皇上坐在龙椅之上,莫问站在一侧,只觉生机被一丝丝抽走。

翔王直挺挺站着,蔑视高台上两人。

“时至今日,你可知错?”

“我何错之有?我只恨不能扒掉你这身伪君子的皮,不能将你拉下这神龛。”

“好,好,真是朕的亲弟弟啊,朕一忍再忍,却换来如此结果。好,朕今天就斩了你,看看狼心狗肺长成何等模样。”

“我去陪你,可高兴?”翔王仰天长啸,泪水已泛滥。

莫问跪倒在地,口中喊出,“不,要”。

“你没哑。”皇上与翔王皆是一惊。

“我,没,哑,求皇上,求皇上,翔哥哥不是要篡权夺位,他只是想替莫问讨回公道。”

翔王怒斥,“你闭嘴,你知道什么?又何必惺惺作态的用求他,安心作你的宠妃去。”

皇上起身,走到翔王面前,抬手给他一巴掌,“不提莫问,朕尚能容你,可提起莫问,你以为朕什么不知道?是谁在长生殿私会?是谁派刺客暗杀朕?是谁指使莫问给朕下毒?你说。若不是你,莫问又怎会畏罪服毒自尽?朕恨你们,可一个是朕最爱的女人,一个是朕的亲弟弟,要朕如何处置?”

“莫问服毒自尽?”翔王不信,疯癫的抓住皇帝的衣领,“你胡说,你这个伪君子,到现在都不敢承认吗?莫问已经死了,你还要如此重伤,我虽爱她至深,但我怎会与她私会,又怎能派人杀你,一派胡言。莫问死前写信,说你疑她与我有染,日夜折磨,怕哪一天会死在你手里,让我远离帝都避难。可我怎么舍得她一人留下,哪怕只是远远的守候,我也认了,可你为何要秘密处死她?”

“朕没有。你口口声声说为莫问报仇,那她又算什么?你把你的女人推到朕的身边,又是安的什么心?”

“我没有,莫问是王叔的义女,我求王叔不要她进宫,是你,是你夺人所爱。她不是,她只是像莫问。”翔王望着莫问,没有焦距,泪水模糊双眸。

“好个瑞王爷,真是朕的好王叔。”

三日后,一道圣旨,翔王贬为庶民,流放西南边塞。莫问也求得圣旨,恢复自由身。

又是中元节,莫问来到落河放水灯,碧落河上有人弹着古琴,琴声悲凉,时断时续。一阵暴雨,狂风肆虐,人们四散,莫问没有避雨,登上碧落桥。

“翔哥哥,什么时候动身离开?”

“明日。莫……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我的家人,其实我是有家人的。我有父亲有母亲,母亲说我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大我九岁,二姐大四岁,大姐五岁那年在边塞走散,母亲常说我与大姐长得很像,特别是眉眼间。翔哥哥,你说莫问会不会是我走散的姐姐?你说她是不是,也是别人的工具?”

翔王想起莫问幼时说,她五岁在西南边塞与母亲走散,幸遇当时驻守边塞的瑞王收留,并认作义女。

莫问爬上桥栏,“翔哥哥,你可记得我是谁?”回眸一笑,转身跃下。

翔王抬起迷茫的双眼,想要伸手拉住却为时已晚,“不要做傻事,盼儿,盼儿。”

落河水流湍急,河面已无人影,翔王痴颠的唤着,“莫问,盼儿,我去陪你可好?”纵身跃入落河。

次夜,瑞王府莫名大火,全府上下两百多人,无一幸免。

又是一年寿辰时,皇上来到选侍宫,拿起案上宣纸,“莫问前尘路,莫问奴是谁。”想起那丫头,已是此生难见,惟愿来世自己先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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