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转头,就看到了林铃铛课桌上一大摞教科书以及教辅资料。这些书像是她精心修葺的堡垒,隔绝着与外界的联系。
“背书。”我从座位上转过身子,把英语书放在她小山坡一样的书堆上。她看着我,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背吧。”她轻描淡写地说到,一边看着我的英语书,一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面包吃了起来。
我这才开始注意到她。
她的脸很大很圆,脸颊也是肉嘟嘟的,留着靠近脖子的短发和厚重的刘海,透过刘海依稀可以看到她弯弯浅浅的眉毛,眼睛大而明亮,表情却很呆滞。
她的吃相很不好看,嘴唇又大又厚,一口龅牙,牙龈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露了出来,面包屑不停从她嘴里掉出来,纷纷扬扬飘洒在她的嘴巴和大腿之间的空气中。
林铃铛就以这样一种略显邋遢的形象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并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继续在我的生活里横行霸道。
二
大概是因为寡言少语的性格和其貌不扬的外表,她在班上的存在感低到不可思议,几乎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
和她熟悉之后,才发现虽然她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话也不多,但一旦开口说话,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以前我总是和齐青青一起厮混,现在加进来一个林铃铛,组成了一个三人小团体。
林铃铛体型微胖,总是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黑色外套和一条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布料廉价,做工粗糙,衣袖处被磨得有些发亮。牛仔裤紧紧包裹着她的小粗腿,勒出明显的臀部轮廓。
我和齐青青走在她后面,齐青青突然说,“林铃铛以后肯定是特别受欢迎的儿媳妇。”然后一边拍着她的屁股,一边不怀好意地说,“屁股大,能生娃。”
林铃铛转过身白了我们一眼,我和齐青青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雨后的操场路面潮湿,我和齐青青左右挽着她的手,我突然想起数学课上,老师教我们三角形的稳定性:稳固、坚定和耐压。
我扫了一眼她敦实的体型,笑着说,“铃铛,你像一个三角形”。和齐青青互换了一个眼神,我们不顾她的大呼小叫,牵着她在湿滑的路上跑了起来。
女孩子的友谊就像是一颗种子,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中汲取营养,在不知不觉中成长起来。
林铃铛不会说话,却很会写文,风格独特,文笔犀利。每每看过她写的文章,我都会惊叹于她的才情。她曾经写过一个女孩,女孩聪明伶俐,自由快乐,她给这个女孩取名为“艾菲尔”。
她说她和艾菲尔一起牵手,走过这座温润小城的大街小巷,她说她们无话不说形影不离,她说她喜欢艾菲尔欢脱爽快的性格,喜欢看艾菲尔嘴巴咧在了耳根子,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
她问我:“你知道这个艾菲尔是谁吗?”
“不知道呀。是你的朋友吗?”
她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心虚地赶忙转移话题。
其实我知道呀。艾菲尔是我,我就是艾菲尔。
我的厚脸皮平时没少遭她鄙视。这次我却一反常态,害羞得不敢承认。
那时我就知道,她那么喜欢我,比我喜欢她还要多一些。女孩子的友谊简单却也微妙,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三
林铃铛的身世有些坎坷。
在她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去世了。
她说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晚上的时候,爸爸骑摩托车带她出来兜风。可是有一天,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伟岸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
她红肿着眼睛告诉我,其实当时是可以治疗的,但是希望渺茫,而且就算治好了也是植物人。她的妈妈没有工作,爸爸平时帮别人做些零工,家里除了她,还有一个正在念高中的姐姐。巨额的医药费对他们本就清贫的家庭条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所以她们选择了放弃治疗。
她一直在痛苦里挣扎着,她觉得是她们的放弃,才把自己的爸爸更快地推向了死亡。
后来林铃铛的妈妈再婚,那个男人带过来一个小儿子。他对林铃铛不冷不热,每个月给她们很少的生活费。
她经常向我们数落那个男人的种种不是。她说,那个男人不允许她的妈妈出去工作赚钱,让她待在家里照顾自己的小儿子。而且每次去找那个男人要钱,都像在接受一场审判。
“我绝对不会改口叫那个男人爸爸。”林铃铛狠狠地咬了一口烤年糕,含混不清地对我们说。
“你现在吃的年糕可是用那个男人的钱买的。”我笑嘻嘻地说。
林铃铛瞪了我一眼。
林铃铛常常叫嚷着没钱,她说,“我现在要节约用钱,还要好好念书,今后的人生不能像我妈一样,每天只有逛不完的菜市场和穿不完的地摊货。”
“那你就少买明星花边,停止网恋。”我继续泼她冷水。
她懒得理会我。
虽然林铃铛成绩不好,追星,网恋,但是我依然对她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我看着她妙笔生花,我相信她未来可期。
四
初中毕业时,林铃铛没有考上本校高中部,去了一所乡镇中学。
谁说距离能产生美?至少对于我和林铃铛来说,距离让我们的共鸣越来越少,我和她之间越来越陌生。
或许是由于彼此都成长得太快,而我们又缺乏相应的耐心与理解,矛盾和冷战总是一触即发。在一次看似平静的相聚之后,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你站在我左边,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大吵大闹,一切都是心照不宣,好聚好散。
偶尔翻到林铃铛的动态,发现她早已不是我们刚认识时那个沉闷的铃铛了,照片里她在人群中笑得灿烂,评论里和别人的互动也是有趣可爱。她好像仍然过得很快乐。
几年后的一次心血来潮,我在网上给她留言,“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出来聚聚吧。”
“不用了。”她的回复迅速而直接。
我有些迷茫,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
“为什么呀,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其他朋友,不再需要我给你作伴了吗?”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是的,我其实早就看不惯你了,你一点都不会照顾别人的感受。我现在的朋友们都特别棒,我和他们在一起很快乐。”
在屏幕的另一端的我气极反笑。
“你既然不喜欢我还要和我做朋友,你有病吗?”
她再也没有回复我。
原来我所珍视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烂泥。我站在时间轴的末端回望过去,她咧着嘴对我笑得露出牙龈,她把我写进小说,说我是她的“艾菲尔”,她向我吐槽她的继父,倾诉她的理想,她牵着我的手走过学校操场和大街小巷。
往事历历在目,而回忆越多我就越是满腔悲愤,觉得一片真心喂了狗。难道曾经一起相处的时光都是她逢场作戏?她对我说过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真真假假,反转太多,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直到现在我仍然想不通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我不会再去深究了,也不会再感到愤怒了。
因为我不在乎了。
我不在乎我们之间是否还能和好如初,不在乎她对我的态度恶劣,不在乎她当初对我到底是真是假。
我在心里把关于林铃铛的一切烧成了灰,风一吹,什么都不剩。
我想起毕业那天,林铃铛在我的纪念本上留言,“我不敢说永不分开,将来、以后,咱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一语成谶。
只是没想到,所谓的“将来、以后”来得这么快,快得让人咬牙切齿,措手不及。
留言的最后,她说,“因为这是一段由年少过渡到少年的时光,所以这是一段最迷茫而无错的时光,庆幸的是,我们成为了好朋友。你要加油,拥有一个不悔的人生。”
不论是否真心,我都感谢她。
谢谢她的陪伴,谢谢她的祝福。
据说,我们的一生会遇到8263563个人,其中会打招呼的有39778人,然后会有3619个人被我们所熟悉,最后会和275个人成为朋友。
虽然我早已不再是她的“艾菲尔”, 但我们曾经是彼此人生中重要的1/275,那些日子的欢笑和打闹都已经成为了心灵深处重要的组成部分,或许结局不尽人意,但是想起曾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还是会觉得温暖而美丽。
林铃铛和艾菲尔,曾一起携手,始于年少,终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