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农村小学校不远处的山下是几间平房的供销社，每天放学必去盘桓的打卡地。阔绰的时候从兜里摸出几分钱买柿饼或糖果，没钱的时候就用眼睛点货——有限的熟悉的商品。更多的时候是看有意思的酒鬼。

        总是几个熟悉的老酒鬼站在柜台前，让售货员从黑色的大酒缸里打上一提两提散白酒，倒在柜台上的瓷碗里，就着一两块饼干或两颗糖果，便有滋有味喝起来。一碗酒下肚，人就变了个模样，呼天喊地，手舞足蹈，戏份十足，没人敢靠近。但，他们唯独对孩子们好，时常把不舍得吃的糖果和饼干强塞给我们。一碗酒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瞬间就让人显了原型？真让人匪夷所思。

        参加工作后，结识单位烧锅炉的李师傅，一日三餐离不开酒，一个嗜酒如命的人，从来没见到他有身上没有酒味人清醒的时候。他喝酒很奇葩，不用下酒菜，就着铁钉下酒。一根三寸长的铁钉一半含在嘴里，一半露在外面，呷一口酒，咂一口铁钉。据他说这铁钉跟酒一结合就有种腥咸的异味，下酒正好。难道这金属遇酒真的瞬间起了化学反应？不得而知。

        领导抓劳动纪律，找他谈话训诫：可以不喝吗？

        答：可以！但我天天离不开药，我喝的是药，不是酒。

        后来我给单位起草规章制度，涉及到工作期间不得饮酒一条，领导审稿，在不得饮酒后面加了括号：＂含药酒＂三个字。历任领导都没能禁了他的酒，一来李师傅扛过枪打过仗，根红苗正，二来他喝酒从来没有耽误工作，领导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任他喝。

        对饮酒，我绝对是个晚熟的人，对饮酒的兴趣，仅仅是近几年才培养起来的。

        我是典型的不喝正好，饮少辄醉型的。多年来，对于饮酒一直抵触，更打怵坐在酒座上。看别人频频举杯觥筹交错之间，情绪高昂呼天喊地舌灿莲花，枯坐一隅不能同频的尴尬就是活受罪。既觉得自己无趣，又怕坏了别人的兴趣。往往找理由推脱参加各类酒局，实在不好推脱，多半也会酒桌上中途借故离开。

        然而，事情总会有些变化。

        一位交往最铁的同事大哥是个好酒之人，我们又住的临近，这两年，每到彤云密布天将欲雪，便发来一句小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于是，窗外雪花纷飞，屋内二三知己围炉团座，小杯慢慢啜饮。无人劝酒，谈天说地，都是我们感兴趣的话题，不觉半日已过，酒瓶已干，半酣之间踏雪回家，竟然不醉。有时候回邀几个挚友在我都阁楼木屋之上席地小酌。如此的一来二去，对一向讨厌的酒，我居然品出了滋味。清、酱、浓、兼、米、凤各香型都能品出各自的优劣，朋友夸我这口感远胜我们这些资深喝酒人，我说，好的品酒师都不是喝大酒的人，喝的少，味蕾才敏感！

        我知道，爱上酒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随着阅读的积累，那些隐藏在诗词和典籍里饮酒的传统文化或趣事，无时不刻不在心底发酵滋生，让我对酒的兴趣欲罢不能。

二、

        圣人孔子大约是爱喝酒的，他认为喝酒可以不限量，以不乱性为准（唯酒无量，不及乱。——论语.乡党）。

        文人好饮之风应始于东汉。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曹操看来，酒不仅能解忧，更能激发诗兴。而魏晋文人饮酒服药之后的种种怪诞言行，成了后世歆羡不已的魏晋风度。那种不拘形迹，率性而为的潇洒从容，成为这个时代的风尚。

        刘伶是名仕，他不肯与篡魏的司马氏集团合作，为了逃避官场，他整日买醉。一次，有人报告他说官府访贤欲让他做官的人已经到村口了，他情急之下不但借酒裸奔，还趁着酒劲狂怼来人：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天地是我的家，房屋是我的衣裤，诸位怎么钻进我的大裤衩里面了？这有多气人！不过，你要真认为他是＂唯酒是务，焉知其余＂疯子，那就错了。我喜欢背诵他的《酒德颂》，那真是一篇千古至文。

        听说至今还有刘伶醉这个酒，改天一定淘了品品，就为了跟千古酒侯隔时空对饮。真该敬他一杯！

        竹林七贤另一位重要人物阮籍更是爱酒的。他得知步兵校尉这个官职后厨藏有数斛美酒，便辞去司马氏幕僚，去当了个步兵校尉的小官。司马昭知道他名气大，听说阮家有女待嫁，便想借联姻笼络阮籍。阮籍听说有人来给司马昭儿子提亲，连着六十日日日大醉，愣是不接话茬，媒人只得作罢。

      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说，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史上记载，他经常驾车，车里装满酒，漫无目的四处游荡，走一路，喝一路，并嘱咐随从，喝死，就地埋我。经常走到无路可走之处便大哭一场。生逢乱世，有才不得伸展，有谁能懂得他的悲哀？他的《咏怀诗》写了82首，叶嘉莹先生做了精彩的解读，真好！

三、

        读遍唐诗你会发现，一部全唐诗，半部饮酒史。

      不说王维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岑参的，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

      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罗隐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就拿李白、杜甫两颗大唐最耀眼的双子星座饮酒诗为例，就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剩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开，就半个盛唐。

        这是著名诗人余光中写李白的诗句。李白存世作品中，近半数跟饮酒有关，大家都认定这位诗仙更是“酒中仙”，这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细细考证一下，酒量很一般，杜甫写诗向来诚实，在《饮中八仙》里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赞同下文的考证，一斗酒只相当于一玻璃杯的量，且古代做不出高度酒，酒精含量和啤酒差不多，武松的十八碗酒后打虎，当然也是这样的酒。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这话和白发三千丈一个修辞手法，就是吹！李白只是嗜酒贪杯，酒是他作诗的催化剂，不喝写不出诗，往往一喝就多，名副其实喝酒的渣男！

      而跟李白齐名的另一位现实主义大诗人杜甫，在饮酒方面，人们印象当中远逊于李白。其实不然，据我考证，在耽酒方面，杜甫远胜于李白。读杜甫的诗就知道究竟，因为杜甫写诗跟李白完全不同，被奉为“诗史”，严谨，现实，一丝不苟，说的都是真话，实话，可以当作历史来读。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这是青年杜甫做小京官诗写的《曲江》。为了喝酒，每天下朝把正在穿的春衣典当换酒（想必冬夏衣服早就典光了），只求得每日尽醉。酒债走到哪赊到哪，多到寻常，人生活到七十都很稀有，不喝酒干什么？想必，杜甫这时候很不得志。

      然而，杜甫更倒霉的时候，想的依然是酒。安史之乱后肃宗二年，在《抒怀》中写到：“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汉室中兴，幸福生活就是满足我老了喝酒这点嗜好。不久因上书言事遭贬，在《羌村》中写到：“赖知禾黍收，已觉槽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在温饱都困难的前提下，诗人想的是幸亏粮食丰收，仿佛闻到酿酒糟床流下的酒香，为此感到晚年幸福。晚年在著名《登高》一诗中说：“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老病缠身，不得不放下酒杯，无不遗憾！

      杜甫不但好喝，酒量也大。“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连喝十大杯，而且不醉，真是好酒量。

        跟李白的金樽清酒、兰陵美酒、玉盘珍馐比起来，杜甫喝的酒很不入流，往往都是家酿浊酒，旧醅，更民间，更有情味。“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好朋友来了，家酿招待，连邻里老翁也邀来陪你一起喝。多么温情！

      唐朝最伟大的两位诗人最终都死于酒。如果说李白醉酒捞月坠江而死，还有传说成分，而杜甫死于酒却是铁案。新、旧唐书都有记载，杜甫出川到达耒阳，一条孤船漂泊江上，洪水泛滥，半月不得食，当地县令送来牛肉、白酒，因为吃得太多，喝得太过，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大诗人驾鹤西游了。

四、

        唐风，宋韵，大宋文人诗酒风流，更胜一筹。

      著名诗人石延年即石曼卿，性格豪放，嗜酒，喜欢狂饮，他发明各种奇葩饮酒方法。将自己披枷带锁饮酒，称之为囚饮；爬上树梢邀月共饮，称之为巢饮；一会树上一会地下蹦蹦跳跳饮酒，称之为鹤饮；吹灭灯烛抹黑与人对饮，称之鬼饮；用稻草将自己全身缚严，只留头在外面饮酒，称之为龟饮。

        一次他醉后从马背上摔下来，随从都吓坏了，只见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幽幽地说：幸亏我是石学士，如果是瓦学士岂不早就摔碎了？

        他在秘书省办公期间也是日日饮酒，一次宋仁宗和侍从路过，不远处望见一人袒胸露腹鼾声如雷，侍从说是石学士，宋仁宗笑笑，绕道而行，并不惊扰他的美梦。后来，宋仁宗爱其才而劝其戒酒，终不听，后竟酗酒成病，中年早卒，享年47岁。

        宋人将石曼卿的诗跟欧阳修的文并列，称为双绝。可惜这位酒仙的诗我读过不多，只记得他跟唐朝诗鬼李贺有句隔朝代的绝对，一直为后人称颂。自从李贺诗＂天若有情天亦老＂诞生之后，后世多少文人墨客都苦于对不出好的下联，石曼卿随口一句＂月如无恨月常圆＂竟然对得如此绝妙！

        为石曼卿诗集做序的他的挚友苏舜钦（没错，北宋著名诗人，苏州沧浪亭的主人）也是爱酒之人，汉书下酒的故事说的就是他。苏舜钦早年寄居在岳父家，下人汇报说新姑爷夜晚读书总要大呼小叫以书下酒，岳父亲自偷窥究竟。见苏舜钦正在读《汉书.张良传》，读到张良用大铁锥刺杀秦始皇误中副车，便高呼可惜啊可惜，遂饮酒一杯；当读到张良遇见刘邦，君臣不疑得其重用，赞叹一番，又干掉一杯！岳父叹道，如此读书饮多少都不过分。遂赏好酒十坛。

      大文豪苏轼一流诗文多半沾染了酒气。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

        而他的两篇著名散文前后赤壁赋就是两番不同寻常酒局的实录。世人都重视他的前赋，通过对答论辩讲出了他随遇而安的旷达心胸。而我格外喜欢他的后赋，文章被一股仙气笼罩，文学性思想性和艺术性达到高度统一。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一个大宋百年殿试第一的奇才，一个名满天下的大文豪，一个曾经的朝廷三品大元，失势时 ，与朋友月夜泛舟竟然为搞不到一壶酒而惆怅。

        史载东坡居士的酒量很有限，当是归入陶渊明饮少辄醉型。每次文人雅集最先醉下来的肯定是东坡，而他醉后小睡奋起，无论诗文书画俱佳。米芾跟东坡亦师亦友交往半生，二人书画各有千秋，米芾酷爱收藏。他深知东坡嗜好，最是见不得好的纸，遇好纸手痒难耐，非要涂鸦不可。便准备了好酒和澄心堂的好纸好墨邀东坡饮，二人每饮一杯酒便要笔墨切磋一番，只到把纸写完。所以，东坡好的书画米芾收藏居多。

        宋文人之饮岂独丈夫，易安居士李清照绝对称得上酒中豪侠。她平生三大爱好，即饮酒，赌博，填词。

        少女醉酒误入藕花深处，找不到回家的路。并时常宿醉不醒，翌日清晨还要与卷帘人争说绿肥红瘦。

        中年醉酒秋风里，三杯两盏淡酒，怎敌晚来风疾。帘卷西风，谁怜我人比黄花瘦。

        暮年饮酒晚来风急，凄凄惨惨戚戚，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明清以降，虽不乏饮酒文人，除明之桃花庵主唐伯虎，有趣之人不多，少有我喜欢的。

五、

        现当代爱酒文人，我最喜欢的是汪曾祺。他不但有一手好的厨艺，更把饮酒进行到生命的终结。晚年他曾说自己一生有三乐：＂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无事可做＂。竟然把喝酒排在人生的第一位。

      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道不尽的千古诗酒风流啊……

                            .沙上闲鸥.

                            2022.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