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许有人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天生孤独的人。
这样的人哪怕家里高朋满座,也驱不散心底的孤单,哪怕再炎热的夏天,也晒不化与生俱来的寒冰。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孤独,不管拥有什么,生来就是孤独,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孤独,在狭窄黑寂的斗室里孤独,在父母膝下孤独,在爱人身边孤独,在人群之中孤独。
越是孤独就越喜欢热闹,越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扎堆,可是人越多,就越发感觉孤单,多少次满屋欢声笑语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格格不入,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感觉这热闹和自己毫无关系,这种疏离的感觉就像一盆凉水,狠狠地浇在刚刚在人群中找到一丝暖意的心里,冰冷彻骨。
从来没有人能真正进入我心里,我也从没真正进入别人的心里,世界好像和我隔着一块透明的屏障,我进不去,世界也过不来。屏障那一边五彩斑斓丰富多彩,我这边孤单冷寂,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那一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关心世界,不关心任何人任何事。
有一条叫爱丽丝的蓝鲸,1989年被发现并追踪录音至今,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亲属或朋友和她结伴同行,她唱歌的时候没有人听见,难过的时候也没有人理睬。在其他鲸鱼眼里,她是不存在的,因为爱丽丝,这头世界上最孤独蓝鲸的频率是52赫兹,而正常鲸的频率只有15~25赫兹,根本听不见她的歌唱。为了寻找同伴配偶,她的行迹遍布广袤的太平洋大西洋,可惜唱响二十年的鲸歌无人应答,只在冰冷的北大西洋里久久回荡。
我就是这样一条蓝鲸,游荡在地球七十亿人群里一条孤独的蓝鲸,找不到我的同类。
我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出入小区时与街坊四邻点头致意,工作闲暇与同事们打着哈哈,打球唱K的时候,与朋友们云山雾罩地瞎贫。我也交女朋友,和她们看电影,逛街,吃饭,聊天,拥抱,接吻,做爱,可是多年来所交往过的那些女友们,没有一个能走进我心里,她们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罢了。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
想起她的时候,我正开车沿着甬台温高速往温州方向去,车载音响正播放低苦艾乐队的《兰州兰州》:
你走的时候
没有带走美猴王的画像,
说要把它留在花果山之上……
以前我没听过这首歌,可是当这首歌旋律响起,我霎时间便想起了兰州,想起了黄河,想起了兰州的大街小巷,想起了兰州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兰州的她。
2
那时候我很孤单。
因为工作关系,刚从南方一线大城市孤身一人到了兰州。
白天总是很忙碌,可是一到晚上就百无聊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寂寞啮骨,为了打发时间摆脱孤独,我经常特意出门闲逛,往人多的地方走,结果走在街上往往茫然四顾举目无亲,看着身边的人们双双对对,成群结伙地走过,孤独的感觉更深。
幸亏那个时候刚刚兴起QQ群,我所住的小区有个业主群,我因为咨询停车位门禁卡的事加了进去。
这是个新开发的小区,年轻人居多,群里气氛很活跃,每天晚上一群人侃大山,聊得热火朝天,我也天天看着他们聊,时间久了,便也熟悉了那些活跃的名字,也时不时地在群里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
有一个QQ网名叫忧伤女神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可能不注意到她,因为她就像这个群的女皇,每次只要她一出现,整个群就炸了,本来就活跃的人们更加活跃了,群里长年潜水的也出来冒几个泡。
我取的QQ名是诗路大野,起这个名字是有缘由的,因为古时候甘肃这一带已经是边塞,从兰州到武威再到玉门关,我所喜欢的高适岑参王之涣在这里留下了一路慷慨激昂的边塞诗歌。而且,我爱诗歌,但又不是科班出身,属于野路子,平常喜欢写几首歪七扭八的打油诗,诗路大大地野啊。
有一天忧伤女神突然说:我们群里还有日本人?
大家都很讶异,纷纷猜是谁,我也暗自想道,这个小区这么国际化,居然有日本人住这里。
大家自然猜不出,忧伤女神又提示,会写诗的日本人。
我隐隐觉得可能是在说我,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她怎么知道我会写诗?除非她和我一样无聊,晚上没事会翻群里业主的QQ空间,那时候我很懒,不爱费神写文章,只喜欢写字数少的诗歌,只要花个几分钟时间,编几句四不像,一首诗就齐活。我的QQ空间里倒是真放着我写的不少诗,古体的,格律的,打油的,现代的,朦胧的,豪气云天的,酸不拉几的,臭不可闻的,各种各样的诗。
但是像她这样一个被业主们众星拱月般捧着的女皇,一出现就不停忙着回复其他人消息,忙得焦头烂额一点空都没有的女神。她怎么有时间翻我的空间呢?
大家又猜了一轮,还是没有头绪,忧伤女神@我,诗路大野,出来解释一下,为啥起个日本名字。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日本人扯上关系,又不知道说啥好,就装没看见,不吭声,心里暗暗想,这个忧伤女神,这是想干啥呢?
其他人见我迟迟不出现,好像让他们的女神失了面子,都整齐划一地给我发消息,群里发,私信也发,诗路大野,出来解释一下,为啥起个日本名?各种弹窗,震屏,搞得我头昏脑涨,笔记本都差点被我扔掉。
实在是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出来,随便解释了几句。可大家都不满意,给我扣了大帽子,说我一个中国人冒充日本人,严重损害了他们尤其是忧伤女神的民族感情。
我咋解释也没用,场面一度相当尴尬,忧伤女神解围说,这世上的事没有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如果一顿解决不了,那就两顿。
还能怎么办呢?尤其是我也点开了忧伤女神的空间看了照片,各种旅游照片,国内国外的,明眸皓齿,巧笑倩兮,也难怪群里的业主们对她这么追捧,颜值的力量不可抵挡啊,我也不能抵挡。
我装着和忧伤女神较上劲了:只要你敢来,我就敢请,你说周一烧烤我绝不拖到周二。
忧伤女神发了一条微笑的表情,等我通知。
3
那是个夏天的晚上,风从黄河边吹过来,消散了一天的暑意。
我们就坐在小区外的烧烤摊上,左手一支兰州,右手一扎黄河,七八个人,除了我是新来的,其他都是和忧伤女神相熟的。
有个叫阿勇的业主带了把吉他,酒过三巡就开始唱上了,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本来就五音不全,勇气可嘉,歌艺实在不佳,听得我们提心吊胆。我也是喝得有点多了,有些手痒,也有些想在忧伤女神面前露一手,等阿勇唱完了,便拿了吉他过来,说,我也献丑给大家来一首。
以前大学的时候我组过乐队,虽然水平很一般,但还算是练熟了几首。我把吉他搁在左腿上,轻轻扫了一下弦,暗地想了想,毕竟多年不碰手生,便挑了首和弦简单的歌,猫王的《Love me tender》这首情歌深情舒缓而又有磁性,很符合我的声线,是我当年的拿手曲目。唱完后,毫不意外的,我看见忧伤女神注视着我的亮晶晶的眼神。
那天我并没有和她说几句话,唱完歌后,我只默默地听他们说话,默默地买单。
吃完夜宵回去打开笔记本,她的头像在右下角不停闪烁,点开一看,她说,你唱得真好听。
她说,你好忧郁啊。
她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好奇怪。
……
好多条信息不停地涌来,我觉得忧伤女神真的一点都不忧伤,好热情。
后来我问过她,平常对其他人都是那么的高冷,为什么对初次见面的我这么热情?
其实原因很明显,我后知后觉,我没发现她其实和我一样是孤独症患者。
她跟我说了那头叫爱丽丝的蓝鲸的故事,她先我一步看到了我和她相同的频率,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寻觅的同类,她觉得我可能就是她命中的那个人。
那些天我们在QQ里无所不聊,从文学到音乐,越聊越觉得相见恨晚。
于是又约见面,那时候社会还不像现在这么开放,孤男寡女的还有些不好意思单独约,便又约上群里的业主一块去她家吃饭,她特意喊阿勇带上吉他。
那天人不多,四五个,她家里富丽堂皇得让我有些吃惊,开了两瓶法国红酒,她亲自掌厨做的川菜,她是四川人。
我们聊得很热烈,唱得很开心,酒下得很快,脸很红,心脏怦怦地跳得越来越快,她喊我和她一起去储藏间拿酒。
储藏间窄窄的,她背对我弯下腰开箱子拿酒,我从后面一把就抱住了她的腰。她站起来回过身用力地回抱着我,我们气喘吁吁地接吻,吻得汗流浃背。她抚着我的脸,轻轻地说,等会你先和他们一起走,等他们回家了,你再来。
那天晚上我们很是疯狂,没法不疯狂,我们一直孤独地在几十亿的人海里唱着鲸歌,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孤独了那么久,突然那么如意的一个同类出现在眼前,有什么理由不疯狂。
我们一边疯狂,一边放着各种音乐。间隙时我们躺在一起抽烟,无意间听到一首爵士老歌,我被前奏里的小号给迷得颠三倒四,转过头看她,她也正迷离地望着我,我们对望了一眼,同时爬起来去开电脑,找了好多首有小号的爵士老歌反反复复地听,直到天明。
我们都特别喜欢小号和管风琴的配合,那种阴郁迷离的感觉萦绕在心头,仿佛浓浓的迷雾弥漫在身边,看不清天地,看不清来路,看不清前方,只有小号断断续续的号音吹开迷雾,显出一条曲曲折折时隐时现的小路。
小号在这种爵士老歌里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号声一起,如烟的往事就点点滴滴地浮现在心底,仿佛我们踏破万水千山相向而来,历经各种艰辛跋涉,中间的各种酸甜苦辣悲欣欢喜,早就随风而去,留在心里的不过是尘烟一缕。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天听的歌早就暗示了我们的结局。
最后我们俩静静地躺在一起反复听的,是Nat King Cole《Quizas Quizas Quizas》。
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曾将它作为配乐。看过电影的人也许会记得这样一个镜头,张曼玉穿着旗袍孤独地走上楼,色彩浓郁的画面里慢慢响起这首阴郁又略显悲伤的《Quizas Quizas Quizas》,迷离断续的小号声让每颗心都纠结了起来。
“Quizas Quizas Quizaz”它的中文是“也许,也许,也许”,有一种粘稠又暧昧的不确定,欲推还就、雾里探花、剪不断理还乱。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跟我一起吗?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带我一起走吗?
我们都能听见对方的内心,然而我们都没有真的开口去问。我娉婷袅娜,你目光灼灼。最终我们谁也没有向前。此时,Nat幽幽地唱起:
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你
何时,何地,又该如何
你却总是回答说
或许,或许,或许
时日就这样飞过
我的感伤与日俱增
而你,你却还是这样回答
或许,或许,或许。
入睡前,她在我怀里轻轻地说,诗路,你改个QQ名字呗,我不喜欢日本人。
我想了想说,好的。
4
我把名字改成了诗路流沙。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开着车沿着黄河日夜奔驰,没有目的地,只是不停地往前开,车窗一边是滔滔黄河水,一边是我们,整个世界都在我俩之外,我们不在意世界,世界也不搭理我们,我们只在乎彼此。
她开着车带我走遍了甘肃,那些沙漠,那些戈壁,那些神奇的喀斯特地貌,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我们的心情像流金的沙子般金黄闪亮。
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我的手指和大海一样抓不住流沙。事情是她生日那天发生的。
她在皇家一号会所定了个包间,我们正玩得开心,突然包间里来了一个男人,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拉那个男人去门外,我觉得有些不对,便也跟着出去,她把我推回包间,说,诗路,求你给我点时间,别掺和进来,回头我再给你解释。
我点点头进去了。
过了一会,突然阿勇跑过来跟我说那个男人要带忧伤女神走,我问阿勇那个人是谁,阿勇好像认识他,说,是女神的前男友。
我赶忙出去,只见那个男人正搂着她的腰往外走。
我一下子就炸了,上去就推开那个男人,拉着她胳膊问怎么回事。她捂着脸就是不说。
那个男人看了看我,可能觉得我高大健壮,不好对付,于是恶狠狠地对她说,你自己想清楚,跟不跟我走,别搞得自己下不了台。
忧伤女神不说话,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一下心软了,松开手说,你自己定吧。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从她眼睛里看出了万般的无奈,万般的不舍,我柔声对她说,我等你的解释。
那一晚我整夜未眠,一个晚上都在翻来覆去地想她到底和那个男人在干嘛?到底是什么让她不得不跟他走?
我等了三天,没等回她,到了第四天,等回了一条消息,对不起!
我赶紧给她拨电话,始终不接。
到了下午,一条条的短信接踵而来。
是那个男人拿她的手机给我发的信息,他问我想没想过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四川女人,到了兰州没几年,就住豪宅开好车?
我当然想过,也问过她,她跟我说,她以前遇人不淑,碰见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在一起后才发现他有家庭,后来那个男人得了癌症,老婆不管,她看他可怜,在医院照顾了他一年,结果病好了,人却回了自己家庭,为了补偿她给了她一套房子一辆车子。
这当然和那个男人跟我说的不一样,他说她同时有好多男朋友,就他知道的,我是一个,他是一个。
我说,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他说可以这么说,但她不简单,有一个做钢结构的老板供着她,她吃的喝的穿的都是花那个老板的钱。
我问他,既然这样,你干嘛还纠缠着她不放?
他没有回答我。
她回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把事情解决了,她没告诉我是怎么解决的,她只是说那个男的不会再缠着她了。
我把短信拿出来给她看,问她是不是真的。
她哭了。我说我在等你解释。
她哭得更大声了,还是不说话,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啊。那个时候我突然很恨她,恨她骗我,恨她的过去,恨她的一切。
我收拾好东西从她家里搬了出来,有一段时间她天天晚上到我家来找我,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我,给我做吃的,给我洗衣服,给我做很多事情。
但我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了,她的过去我没法接受,她的欺骗更让我心痛。
连着好几天,我开车出小区的时候,看见她开着车停在小区外,车里装着大大小小的旅行箱,她跟我说过,她要离开兰州了,这里好冷,心冷,她要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我知道她是故意在等我,在等我挽留她。每次和她车子交汇的时候,我总是踩下刹车,从车窗里看着她强装的充满期待的笑脸,笑着对她说,一路顺风,祝你幸福。然后疾驶而去。
我不会回头,因为我的眼眶已经湿润,因为我怕我面对泪流满面的她会心软。
终于有一天,她给我发了条信息,说,我走了,保重!
我赶忙开车去看,她停车的位置果然已经没了她的踪影。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嗯,我还爱着她,可是我不会再去追她。
我们这两条孤独的蓝鲸,在浩瀚的太平洋里偶然间相遇交汇,相互爱慕,相互依恋,最终依依离别,从此山高水长,两两相忘,此生再不相见。
车子在甬台温高速上开着开着,天微微黑了,风儿轻轻地从车窗外拂过,车载音响早就换了另一首歌,看淡了别离,模糊了过往,暗淡了时光,莫名的心伤,莫名的惆怅,该别离的别离,该风霜的风霜,该月光的月光,该山岗的山岗。
慢慢地,我哼起了只有她才听得懂的鲸歌:
love me tender
love me sweet
never let me go
you have made my life complete
and I love you so